“凍結的火藥桶”納卡再起戰火,亞美尼亞總理稱做好了犧牲準備
(10月4日,納卡地區首府斯捷潘納克特,一名老婦人懷抱槍支守在家門口。圖/人民視覺 )
本刊記者/曹然
10月10日,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外長在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的見證下於莫斯科簽訂人道停火協議。但不到一天後,和平就再次被炮聲打破。雙方都不承認是自己重開第一槍,都宣稱對敵方的挑釁予以了猛烈還擊。
從9月27日開始,這場外高加索地區國家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在納戈爾諾-卡拉巴赫地區(納卡地區)進行的交火已經持續超過兩週,成為自1992年第一次納卡戰爭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武裝衝突。截至10月12日,雙方聲稱共殺傷超過6000名武裝人員。國際媒體的統計數據顯示,有至少500名平民在衝突中傷亡,最多可能造成7萬人流離失所。
納卡位於阿塞拜疆國境線內,由亞美尼亞實際控制,一向被視作是“凍結的火藥桶”。在美國石山學院教授安娜·奧尼安看來,當前能為各方都接受的徹底解決方案其實是不存在的。
安娜·奧尼安是外高加索地區安全問題的專家,是美國國務院的政府諮詢專家。她對《中國新聞週刊》指出,納卡戰爭不僅反映了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長期以來的種族、領土衝突,背後還體現了美國力量收縮、土耳其尋求擴張地區影響力、俄羅斯試圖穩定“後花園”等諸多因素。
“和平進程?沒有進程!沒有談判!”亞美尼亞國會議員澤勒揚接受《中國新聞週刊》採訪時感到憤怒和無奈。自衝突爆發以來,身為國會外事委員會委員的他一直在參與國際和平解決納卡衝突的交涉,但當雙方都要求對方先停火、指責對方提出的條件不切實際時,一切都無解。
“阿軍開始攻擊阿爾察赫共和國(亞美尼亞對納卡爭議地區的稱呼)邊境,所有議員速到國會參加緊急會議。”9月27日清晨,澤勒揚被國會發來的短信振鈴吵醒。阿塞拜疆政府的説法則是,亞美尼亞軍隊首先對阿方進行火力挑釁,雙方隨後開始交火。
趕到了國會大樓,會議還沒開始,議員們在互相交談。他們查看着政府提供的情報,立刻一致認定“這是一場全規模的戰爭,和以往的衝突完全不一樣”。澤勒揚對《中國新聞週刊》指出,他們得出結論的關鍵原因是“阿塞拜疆得到了土耳其的直接軍事援助,所以意圖佔領整個地區”。
阿塞拜疆方面則否認有關土耳其軍事援助的指控,但領導人阿利耶夫明確表示,這次衝突,作為“全球軍力50強”的阿塞拜疆的戰略目標就是奪回整個納卡地區。“阿利耶夫的舉動背後不乏轉移今年以來頻發的國內民主運動矛盾、國際油價下跌導致的經濟危機等因素。但本質上説,還是阿塞拜疆在全球民族主義思潮興起且軍事實力大幅提升後,希望解決領土被佔問題。”奧尼安説。
戰爭打響後,亞美尼亞立刻開始全國總動員。澤勒揚對《中國新聞週刊》表示,他們的戰略目標是“沉重打擊敵軍有生力量,直到阿方無法再發動戰爭”。總理帕西尼揚甚至對議員們誓言,他個人“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其兒子隨後重新入伍,前往納卡地區參戰。
亞美尼亞軍方宣稱,這樣重新入伍的志願者多達萬人。多個本地信源則對《中國新聞週刊》證實,亞美尼亞存在服完兵役的年輕人被徵入伍的現象。阿塞拜疆軍隊公佈的繳獲物資則顯示,原駐守在埃裏温周圍的亞美尼亞陸軍精鋭部隊也被調入納卡戰場。
雖然亞美尼亞政府不承認,但阿塞拜疆方面多次發佈視頻顯示,阿軍奪取了納卡地區東北部和南部的多個居民點,在相關村落升起了阿塞拜疆國旗。不過,阿軍尚未突破納卡地區主要城鎮。
多家國際媒體的視頻畫面顯示,有土耳其軍隊官兵出現在納卡戰爭阿塞拜疆一方,但阿塞拜疆政府否認存在亞方指責的土耳其軍隊及其他國家“恐怖分子”參與戰爭的情況。對於是否有“國際人員”在納卡地區為亞美尼亞而戰,澤勒揚對《中國新聞週刊》進行了否認,稱除納卡本地防衞軍之外,“都是亞美尼亞籍志願者,各年齡段都有,主要是結束服兵役的人員。”
一位不便具名的軍事專家對《中國新聞週刊》指出,阿軍戰鬥力和裝備明顯強於亞美尼亞軍隊,但納卡地區是山區,而阿軍是進攻方,“至少需要強於守方四倍的軍力才能確保勝局”。上一次納卡戰爭,有優勢兵力的阿塞拜疆未能奪取這片土地,攻守雙方戰損比高達5:1。
陷入僵持的戰局逐漸向更殘忍的方向發展,平民傷亡也越來越多。據俄羅斯衞星通訊社報道,10月4日起,納卡地區首府、亞美尼亞控制下的斯捷潘納克特市民用設施遭到阿塞拜疆軍隊炮擊,全城電力中斷,上百名平民傷亡。另一邊,阿塞拜疆第二大城市、靠近衝突地區的甘賈也遭到亞美尼亞軍隊無差別攻擊,平民傷亡超過百人。
18歲的海倫是土生土長的納卡地區亞美尼亞人,她在接受《中國新聞週刊》採訪時説,她所在的村鎮在一天之內就有7人在炮擊中喪生。她22歲的哥哥也被徵入伍,如今生死不明。
因為自己所在的村鎮長期是亞美尼亞人、阿塞拜疆人混住,所以他們的亞美尼亞語方言吸收了很多阿塞拜疆語元素,文化、習俗上也相互受影響。海倫到首都埃裏温讀書後,一些不友好的本地學生因她的方言喊她“阿塞拜疆人”。
1923年,蘇聯進行了區劃調整,納卡地區從亞美尼亞劃入另一個蘇聯加盟共和國阿塞拜疆。美國石山學院教授奧尼安對《中國新聞週刊》介紹,當時的劃界是一種典型的“為了統治便利而分而治之”。但那時,納卡地區的亞美尼亞人可以隨意來往於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而佔當地總人口20%以上的阿塞拜疆人也和亞美尼亞人和睦相處。
蘇聯解體後,納卡地區衝突再起。對於解體後各民族的自決權,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兩國產生分歧。前者認為納卡地區居民有權自決歸屬,後者則認為亞美尼亞人已經有了一個民族國家,不能二次自決。1992年,雙方在納卡土地上爆發全面戰爭,超過十萬人傷亡,4萬多名納卡本地的阿塞拜疆居民逃亡,只留下亞美尼亞人。
1994年,在雙方几乎耗盡戰鬥力後,歐洲安全與合作組織(OSCE)介入調停。由美國、法國、俄羅斯牽頭的和平機制在明斯克建立,監督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維持納卡地區現狀。此後,傷亡上百人的邊境衝突不斷髮生,但亞阿一直沒有爆發大規模戰爭。
在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政府這一輪相互指責的輿論戰中,奧尼安觀察到一個有趣的細節:法新社等媒體都報道了阿塞拜疆軍隊炮擊亞美尼亞“本土目標”的消息,但亞美尼亞政府卻不承認受到此類攻擊。
亞美尼亞和俄羅斯同為集體安全條約組織的成員,如果一國遭到攻擊時,另一國有義務介入武裝衝突。但因納卡地區不屬於俄羅斯承認的亞美尼亞領土,因此如果亞美尼亞和俄羅斯都堅持衝突只發生在亞美尼亞國境線外,俄羅斯就無需對亞美尼亞進行軍事援助。
對俄羅斯的態度,阿塞拜疆方面感到滿意。阿塞拜疆大使在納卡戰事爆發後表示,阿方“非常信任俄羅斯,因為在調解衝突的過程中,俄羅斯始終堅持公正立場保持中立”。
“顯然,雙方都得到了莫斯科的消息:當前俄羅斯並不想深度介入納卡地區的衝突。”奧尼安分析認為,對於俄羅斯來説,他們是在等待一個“畢其功於一役”的機會,一次性實現雙方停戰、回到和平進程,以體現自己對外高加索“後花園”的掌控力。
在她看來,俄羅斯介入局勢的主要目的不是為了履行保護同盟國的義務,而是為了避免土耳其染指外高加索。莫斯科已經表示擔憂的是,越來越多的信息顯示,存在一條中東極端宗教武裝人員經土耳其前往納卡地區參戰的路線。“擁有大量少數族裔邊疆地區的俄羅斯決不允許這些‘恐怖分子’接近自己的控制範圍。”
生活在亞美尼亞首都埃裏温的國際記者穆夏(化名)則認為,不能將責任都歸因到土耳其身上。“事實上,決定納卡地區談判進程的明斯克小組就是有問題的:域內國家、也是與亞阿兩國關係最密切或最微妙的土耳其和伊朗,都被排除在小組之外;反而是千里之外的美國、法國參與其中。”
土耳其做出讓俄羅斯擔憂的舉動,也並非如亞美尼亞政府宣傳的那樣是為了挑起宗教爭端。土耳其是遜尼派穆斯林國家,而阿塞拜疆的穆斯林主要是“非常世俗化”的什葉派。奧尼安指出,當土耳其四處出擊尋求擴張地區影響力的野心,遇上了阿塞拜疆政府越來越強的“收復失地”的慾望,才打破了納卡地區二十餘年的和平狀態。
為什麼明斯克小組沒能阻止這場戰爭?澤勒揚含蓄地指出,有些調停國“面臨選舉等因素,有更重要的優先事項”。身為奧巴馬政府顧問的奧尼安則直白表示,特朗普政府對外高加索事務根本沒有自己的規劃和戰略,自然無法有效介入地區局勢。她認為,讓伊朗等域內國家參與明斯克小組是一個解決之道。伊朗政府已經表態稱,強烈希望維持納卡地區的和平。
穆夏和奧尼安都提出,像科索沃、東帝汶那樣建立由明斯克進程、歐盟或聯合國監督的臨時過渡政府,將爭議地區納入國際共管,或許是解決之道。然而,作為納卡地區國際調停的直接參與者,澤勒揚透露“我不認為過渡政府的想法被討論過”。
“我們討論過各種可能的讓步和妥協方案,但談了26年也沒有成功。等這場戰爭結束,重啓談判會更加困難,因為雙方都會留下成百上千的死傷。”他對《中國新聞週刊》説,“在當前的狀況下,談論具體的解決方案顯得為時過早,現在需要解決的是如何能先停火、回到談判桌上。”
當前,雙方都提出了具體的停戰條件。亞美尼亞政府要求保持現狀,而阿塞拜疆政府要求收回領土。在戰爭爆發十天後,阿塞拜疆總統阿利耶夫曾釋放了一次較為積極的信號。他公開表示,如果亞美尼亞政府軍撤出納卡地區,阿塞拜疆也可以先行停火,再討論納卡地區的未來。
然而,澤勒揚表示,這是亞美尼亞“不可接受的條件”。亞方始終堅持:一旦撤軍,納卡地區的亞美尼亞平民的安全無法得到保障。
穆夏認為,從這場戰爭對平民的傷害可以看出,“雙方真正在意的顯然是領土,而不是土地上生存的一個個人”,目前唯一可能的解決方案就是俄羅斯等外部力量更有力的外交干預。
“不幸的現實是,如果外交手段就可以阻止戰爭,那麼戰爭就不會發生了。”澤勒揚悲觀地表示,“我現在覺得,衝突很可能會持續很長很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