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平方公里的小島背後，是東南亞國家的恩仇錄
現在，除了“上車睡覺、下車拍照”式的旅遊外，不少段位高的旅遊愛好者會有自己的主題遊。比如登山、徒步、露營以及潛水。
其中，距離中國很近的一處世界頂級潛水勝地，就在不少中國潛水發燒友的目的地名單上。
這就是位於馬來西亞沙巴州東部仙本那的詩巴丹島。從中國珠三角地區到這裏的飛行距離還不到2000公里。
雖然詩巴丹島只有0.04平方公里的陸地面積，但附近海域確實是世界頂級的潛水勝地，此地動植物種類繁盛，吸引全球潛水愛好者（特別是有錢又有閒的歐美人士）前往。
據本星君一位去過此地潛水的朋友説，這裏很多潛水俱樂部是歐美白人開辦，開辦者中不少是在這裏尋找“詩和遠方”的。
可是，這裏卻是東南亞著名的火藥桶之一。馬來西亞、菲律賓、印度尼西亞三國的武裝力量，一度劍拔弩張。戰艦遮住了海面下小丑魚的視線，軍機擋住了椰風樹影的美麗。
為何詩巴丹島附近海域會是東南亞火藥桶？這個火藥桶今後還有爆發的可能麼？
▲詩巴丹島位於馬來西亞、印尼、菲律賓三國交界處
説起“自古以來”的話，自古以來馬來西亞還真沒佔領過這片海域。不僅沒有涉足過這裏，連加里曼丹島其實都和馬來西亞沒有關係。
16世紀，加里曼丹島的沿海區域主要被文萊國實際控制。別看現在文萊國在地圖上小到很難找到，當時文萊國可是東南亞一霸。
其領土範圍囊括了現在屬於菲律賓的巴拉望島和三寶顏。婆羅洲內陸腹地的熱帶叢林，也沒什麼經濟和政治價值，文萊國王也就沒興趣有效管理咯。
文萊蘇丹統治的這個東南亞帝國，很快就遭到了蠶食的命運。
首先是西班牙殖民者於16世紀中後期在菲律賓的呂宋島站穩了腳跟。西班牙人從現在菲律賓的北部開始由北到南推進他們的殖民化過程，當然也夾帶着傳播他們的天主教信仰，這也就是為什麼現在菲律賓全國人口80%信仰天主教的重要歷史原因。
而當西班牙殖民者推進到棉蘭老島、蘇祿羣島時，遭遇到了當地一個政教合一政權的抵抗。這就是信奉伊斯蘭教的蘇祿蘇丹國。
逐漸興起的蘇祿蘇丹國，雖然有利於抵禦歐洲殖民者入侵，但也成為文萊國的有力競爭者。
▲蘇祿蘇丹鼎盛時期的範圍
在長期與西班牙殖民者的對峙中，文萊不僅消耗了大量軍事力量，也使國家陷入政治危機。1662年，文萊爆發內戰。奸相發動政變趕跑了國王，國王逃離京城在偏遠地區組織力量準備反撲奪回政權。
這時候，蘇祿蘇丹國給文萊國王施以了軍事援助，幫助國王打敗了奸相。為表示感謝，內戰結束後，文萊國王將婆羅洲北部和東部的一部分割讓給蘇祿蘇丹王國，這就包括了現在詩巴丹所在的沙巴地區部分領土。
文萊國王這種贈地示謝的行為，不僅造成了此後文萊和蘇祿蘇丹之間的領土紛爭，甚至還成了現在詩巴丹島附近海域暴力活動的一大“藉口”。
此後，蘇祿蘇丹國的後裔，在固有觀念中始終覺得現在馬來西亞沙巴地區，也就是婆羅洲東北地區，是他們的祖地。
獲得詩巴丹附近海域之後的蘇祿蘇丹國，並不怎麼走運。西班牙、英國、荷蘭、法國、德國和美國等西方國家先後涉足蘇祿蘇丹國。一個落後的小王朝自然不能和殖民帝國們相抗衡，其命運也和當時亞洲大多數國家一樣，淪為殖民地。
1915年，當時殖民統治菲律賓的美國人，正式結束了蘇祿蘇丹國作為一個政權的歷史，將其領地劃入菲律賓版圖。
可是，蘇祿蘇丹國一直是一個政教合一的政權，其統治下的摩洛民族，同菲律賓現代主流社會在文化思想上長期格格不入（菲律賓全國人口80%信仰天主教）。曾經的蘇祿蘇丹國雖然已經併入菲律賓，但國王后裔仍然以王室貴胄自居，身邊還有不少遺老遺少們追隨。
未能融入主流社會的這個民族，就像沒人管的孤兒，孤僻暴戾又缺乏約束，於是形成了菲律賓南部的不穩定因素。最近些年，蘇祿蘇丹國後裔，和他的擁躉粉絲們組成了武裝力量，試圖復興這個曾經的國度。
這個武裝力量就是典型的反政府地方武裝。近年來詩巴丹島附近海域的暴力活動大多數是該組織一手製造的。
2013年2月，蘇祿蘇丹的武裝成員一共約180名，從菲律賓潛入馬來西亞沙巴索討詩巴丹附近海域這塊“祖地”。他們就像金庸筆下的慕容復一樣，一直做着復國的美夢，只可惜自己只有蚍蜉一般弱小的海盜土匪級的武力值。
相比蘇祿蘇丹後裔的弱小的力量來説，真正影響詩巴丹和平的，則是馬來西亞和印尼兩個國家之間的較量。
埋下這顆雷的，則是此前佔據婆羅洲島的兩個殖民帝國——英國和荷蘭。
19世紀上半葉，曾經稱霸東南亞的文萊國已經無力支撐王國龐大的軀殼了。文萊國土地上民怨積蓄、起義頻發。
1839年，一個名叫布魯克的英國殖民者（也是英國東印度公司職員）來到砂拉越，無力平息砂拉越民眾起義的文萊國王祈求英國殖民者幫助平叛，並且向布魯克許諾，成功平叛後就讓他當砂拉越的省督。
不長記性的文萊王族，繼割領土給蘇祿蘇丹王國後，又犯了拿領土主權換軍事力量協助的糊塗。
文萊王國當時也確實無力治理砂拉越，更怕在爪哇島形式勢力的荷蘭殖民者染指砂拉越。
把自己的領土交給殖民者去治理，這不就是典型的以地事秦、抱薪救火嗎？拿着柴去救火，不是火越燒越旺嗎？
布魯克當上砂拉越省督之後，治理當地不上心，但招引英國軍隊卻十分在行。1844年，英國軍方扶持了文萊國內親英勢力上台。
1847年，在英國艦隊輕鬆攻克文萊京城的情況下，《英國和文萊友好通商條約》簽訂，熟悉近代史的朋友也可以默唸出歷史教科書上常見的那就話：標誌着該國成為受英國支配的半殖民地。
在英國霸佔砂拉越和沙巴州的同時，在婆羅洲南部，荷蘭人正在逐一擊破當地這些小蘇丹政權，攫取當地的統治權。
隨着英國和荷蘭兩個大國的殖民領土越來越近，如何劃分殖民地成為了兩國關係中的焦點問題。
1891年、1915年、1928年，兩國先後三次就如何瓜分加里曼丹島土地簽訂協議，明晰兩國殖民地邊界，事實上也成為今天加里曼丹島上印尼和馬來西亞的分界線。
其中1891年的協議中，確定了一條邊界線：在塞巴迪克島上以北緯4°10’這根緯度線為界，以北屬於英國殖民者，以南屬於荷蘭殖民者。
▲塞巴迪克島東部向海面延伸的兩國分界線，就是北緯4°10’線
英國和荷蘭殖民者的這些協議，成了21世紀馬來西亞和印尼爭奪詩巴丹島嶼及其附近海域重要依據。
二戰結束後，全球掀起殖民地獨立浪潮。大英帝國的海外殖民地也土崩瓦解。
此時，先於馬來西亞獨立的印尼，自我感覺非常良好，認為自己是東南亞獨立運動的旗手和標兵，對於國家地位有很高的期望。
1948年2月，馬來亞聯合邦（沒有“西”字哦）首先從英國殖民地中獨立出來建國，但當時的領土並不包括現在的砂拉越、沙巴和文萊，這三個地方仍然是英國殖民地。
60年代，馬來亞聯邦的領導人意圖將砂拉越、沙巴和文萊也納入其版圖。這卻引起了印尼和菲律賓的極度不滿。
因為，印尼一心想吞併砂拉越，菲律賓則覺得沙巴州是他的領土。
菲律賓之所以這樣主張，是因為菲律賓認為，蘇祿蘇丹國在二戰後併入菲律賓，其的領土已經有其繼承。沙巴州曾是蘇祿蘇丹國的領土，現在如果英國不再將沙巴州作為其殖民地，該給我菲律賓了吧。
這一理由，也成為20世紀最後兩年菲律賓政府介入詩巴丹島爭議的主要依據。
印尼和菲律賓最終未能阻止馬來亞聯邦的東擴。原因很簡單，冷戰時代一切國際事件的結局，其實都取決於三四個大國背後的操控。
在英國、美國直接操控下，甚至英國和他的小弟澳大利亞等國直接派兵的情況下，1963年，印尼和剛剛合併了砂拉越、沙巴的馬來西亞開始了持續三年的軍事對抗。
可以想象，當時的詩巴丹正處在軍事對抗的最前沿，不知道炮彈炸死了多少小丑魚和大海龜。
印馬軍事對抗，最終因印尼內部政治風雲變化而結束。不過至今，印馬兩國人之間都經常撕逼也相互瞧不上。
彼時，日本正在為其戰後騰飛儲蓄力量，全球到處尋找石油資源以彌補其資源短板的日本人發現了詩巴丹島附近海域竟然有石油！
從那時起，印馬兩國就為了詩巴丹島嶼的歸屬爭執不休。
其實就本星君所閲讀的史料來看，似乎詩巴丹島劃歸印尼更合理一些：
上文提到的1891年英荷兩國瓜分加里曼丹島的協議其實對這片海域有約定。
1891年協議的條款表述為：雙方東海岸上的邊界以北緯4°10’這根緯度線橫穿塞巴迪克島，繼續向東。
既然印尼和馬來西亞在塞巴迪克島的邊界都是按照1891年協定中這一條款確定的，且詩巴丹島嶼也在這一條款所述的“塞巴迪克島及其東面海域”的範圍內，詩巴丹島也該按此條款來決定歸屬。
本星君認為詩巴丹島位於北緯4°10’這根緯度線之南，故而歸屬印尼沒毛病。
20世紀最後兩年，印尼也是據此將60年代印馬對抗後佔領詩巴丹島的馬來西亞告上國際法庭。
訴訟一開始，菲律賓就向國際法庭提出他們也是利益相關方要參與訴訟，不過遭到了原告（印尼）、被告（馬來西亞）和國際法庭的白眼。在“還嫌不夠亂”的嗆聲中，國際法庭判決駁回菲律賓的訴訟請求。
這樣，印馬兩國為了詩巴丹島歸屬的法庭撕逼正式開始。
國際法庭首先認為印尼的主張依據中1891年協議條款中那根北緯4°10’的分界線只提到了是塞巴迪克島分界線，至於往東延伸到何處並沒有指明，因此不能成為印尼主張詩巴丹島的依據。
▲塞巴迪克島北緯4°10’上印尼的邊境管理建築
不過馬來西亞的主張依據也缺少有力支撐。馬來西亞認為其對詩巴丹島的主權是從蘇祿蘇丹國那裏繼承過來的。這一主張也遭到國際法庭眾多法官的一致白眼：
蘇祿蘇丹國1878年是向西班牙籤署的“保護協定”（説是投降書也沒問題），後來美西戰爭後，殖民主換成了美國。人家那條線主要繼承者也是菲律賓啊。何況美國與英國在1930年劃定了美屬菲律賓羣島和英屬北婆羅洲之間的界限，也沒規定詩巴丹島的歸屬。馬來西亞您從何處繼承主權呀？
國際法庭的法官老爺們想，來我這衙門討説法的國家本來就不多，這年頭還是誰拳頭大誰説了算，您看人家美國這些霸權啥時候來我這破衙門討説法了？
▲位於海牙的國際法庭
您這倆國來我這討説法，也算看得起我，不拿出個結論豈不是更顯得我們沒用了。那就從別處找個依據吧。
那就根據“有效控制”原則判決吧。
其實，只有在國際條約、主權繼承等角度無法裁決領土歸屬時才啓動“有效控制”原則。
按照“有效控制”的原則，就是要考察在兩國爭奪此島之前（也就是60年代印馬衝突之前），詩巴丹島事實上由誰控制。
國際法院認定，馬來西亞人早在20世紀上半葉就在詩巴丹島上捕捉海龜、採集海龜蛋。更關鍵的證據，就在印馬衝突前幾年，20世紀60年代初英屬北婆羅洲殖民當局在詩巴丹島上修建了燈塔，這是十分有力的“有效控制”的證據。
▲詩巴丹島上鋼架搭設的極其簡易的燈塔成為裁判該島嶼歸屬的重要依據
據此，國際法院判決詩巴丹島歸屬馬來西亞。
本星君的朋友説，在詩巴丹潛水常常能看到海龜，這是他在東南亞其他地方潛水看不到的。結合這段領土爭議歷史，詩巴丹島附近的海龜還真成了改變這個美麗小島和這片絕佳海域的神獸。
▲在詩巴丹島附近海域潛水時拍攝到的海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