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一夢,看似是繁花似錦的花花世界,然而夢醒時分曾經風光無限的大觀園,短短一夜之間就氣象流轉,榮華富貴不再。
烈火烹油的世道中,哪個人沒有嚐盡人生的大起大落和人情的冷暖變化。
有人説,紅樓中不少是生性涼薄之人。
世人皆從自己的角度去考量別人,有誰能站在別人的角度去理解那一顆涼薄之心的背後故事?
所謂的生性涼薄,所有的看淡一切,不過是經歷過、掙扎過,然求而不得,終不過選擇放過而已。
年少時覺得那些喜笑顏開之人好相處,然而人終究要長大,總是要走進成年人的複雜世界。
總有一些人和事,只有在成年之後才懂得,生性涼薄不是冷漠,而是成全自己。
生性涼薄之人,或許才是至情至性之人。
紅樓夢裏,一提起林黛玉,免不了説她愛使小性子,不僅敏感愛哭,還尖酸刻薄。
芒種時節,大觀園的兒女們在祭餞花神的熱鬧景象中歡喜不已,唯獨黛玉一個人扛着花鋤頭,拿着花帚來到花冢惆悵葬花,寫出了傷感的《葬花吟》。
薛姨媽送宮花給大觀園的女孩們,送到黛玉手中時只剩幾支,她的語氣瞬間就尖刻敏感:“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
黛玉也經常倚着牀欄杆,雙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淚,好似木雕泥塑一般,直坐到二更天才睡去。
別人聚時歡喜,她想到散時冷清。
別人看花開令人愛慕,她想到花謝時徒增惆悵。
黛玉的尖酸涼薄就這樣被添油加醋的傳開了。
但是連一個花瓣都不忍踐踏的姑娘,人前説盡尖酸狠話,人後卻一件壞事都未做過。
人人都説她愛發脾氣,但是她哪怕對最貧賤的丫鬟婆子都未發過脾氣,她的脾氣都使在了寶玉身上,那是因為她知道寶玉會理解。
這樣的一個純淨的姑娘,孤獨地埋葬美好的東西,單純到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
所有的涼薄,不過是純粹的真性情罷了。
體弱多病、心思縝密的黛玉自尊心極強,寄人籬下的生活讓她處處小心謹慎,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説一句話。
有幾人曾注意到,寶釵未到之前,黛玉也是個隨性的姑娘,與寶玉親密無間不説,對待侍奉的婆子下人也是體貼入微。
但寶釵來了之後,像大丫頭一樣又是為寶玉趕蚊子,又是鏽肚兜,黛玉心比比干多一竅,寶釵的各種城府心思她怎會不懂。
人人都知道她和寶玉是“木石前盟”,可體弱多病的黛玉沒有父母做媒,獨自面對寶釵的“金玉奇緣”,也只是看穿不拆穿。
戀愛中的女子, 若是真愛一個人,怎麼會沒有患得患失小情緒。
當黛玉和寶玉的關係確定後,她的安全有了,便可以親切地喊襲人“嫂子”,友善對待寶玉喜歡的丫頭,更是放心寶玉一個人去櫳翠庵。
這些可不就是涼薄背後的真性情,正是因為她的心很小,能夠容納的人不多,若是八面玲瓏,那也不是至情之人。
有人曾這樣評價黛玉:“我們偏愛黛玉,是懷念那個稜角未損、還活在天真世界裏年少的自己。”
小時候我們開心了,放肆地笑,傷心了,就任性地哭,那時候的我們還不懂如何掩蓋情緒,世界純潔乾淨如藍色的天空。
哭着笑着就長大了,才開始知道這個世界除了黑和白之外,還有灰。
於是我們就用涼薄把自己包裹,彷彿這樣行走在人世間就不會受傷。
或許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個黛玉,那裏最乾淨的角落埋葬着最美好的年少青春。
柳湘蓮在《紅樓夢》中的筆墨並不多,卻是《紅樓夢》中最具俠士風範的男子。
他多才多藝,吹笛彈箏無所不會,不追求仕途功利,而且嫉惡如仇,從不畏懼四大家族的勢力,他雖然是個難得的正面人物,卻也是個冷面冷心的人。
柳湘蓮原是素性爽俠的世家子弟,但因父母早亡,家族沒落,沒有家庭的羈絆的他便揣着鴛鴦劍行走江湖。
因為生得美,柳湘蓮常常被誤認作是優伶之類,呆霸王薛蟠就因此對柳湘蓮起了邪念。
面對權勢之人,他毫不畏懼,把薛蟠騙到荒山野嶺打了一頓。
賈璉這樣評價柳湘蓮:“你不知道柳二郎,那樣一個標緻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他都無情無義。”
然而有誰看到柳湘蓮怕薛蟠不習慣捱打,只使了三分力氣。
而且薛蟠在販運貨物的時候,遇到了搶劫的強盜,又是柳湘蓮不計前嫌,不僅救了薛蟠的性命,還幫他奪回了貨物。
由此可見柳湘蓮是一個古道熱腸之人。
魯迅曾這樣説過:“一個家庭墜入困頓的路途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
柳湘蓮是家道中落的人,他自然是看透了世態炎涼,才以冷麪示人。
然而冷麪之下,卻有一顆重情重義的心。
朋友秦鍾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已故之人,萍蹤浪跡的柳湘蓮全部的財產也不過幾百錢,然而每年他都會花幾百錢僱兩個人去收拾墳頭。
雨水較勤的年頭,他更是要多去幾趟。
若不是柳湘蓮重情義,本來他就不富裕,怎麼會毫不吝惜為秦鍾修墳。
最值得一提的就是他對待愛情的態度,尤三姐喜歡柳湘蓮,由於由賈璉出面保媒,
柳湘蓮只好拿出家傳的鴛鴦劍作為定禮送給了尤三姐。
後來柳湘蓮從寶玉那得知尤三姐曾在臭名昭著的寧國府混過一個月,便頓時起了悔婚之意。
聰敏的尤三姐得知柳湘蓮嫌棄自己要退婚,便拿着鴛鴦劍自刎了,以死報此痴情。
很多人覺得是柳湘蓮退婚逼死了尤三姐,實際上是尤三姐的愛情夢碎現實而已。
柳湘蓮大可假慈悲一場,然後繼續仗劍天涯,逍遙自在,然而生性疏狂的柳湘蓮竟扶棺大哭,後悔不及,後來竟因為痴情眷戀斬斷了青絲,入了空門。
一個如此珍愛他人性命的人,內心是怎樣的温情?
若不是珍重感情,如此生性灑脱之人怎麼會剃髮出家,那看似冰冷的外表下,是一個火熱的心。
涼薄的人其實一點都不冷漠,表面上他們好像冷冷的,其實他們的內心比任何人都柔軟。
他們比誰都薄情,卻比誰都深情。
紅樓夢中人物成百上千,論起清高雅緻來,妙玉自然是第一的。
妙玉出生於蘇州的一個官宦之家,這樣家境優越的大小姐自然是受人寵愛的,然而妙玉的身體自小就不好,父母為了她經常去求神拜佛。
有高人指點:“若想要妙玉健康長大,必須皈依佛門。”
然而沒過多久家道沒落,父母也雙亡了,妙玉只能帶髮修行,帶着一個丫鬟和一個婆婆相依為命。
本該是無憂無慮的天真歲月,妙玉卻吃素齋,習經文,過得“清心寡慾”。
即便如此,命運還是沒有放過她,十七歲那一年,妙玉隨師父到京城,師父圓寂後妙玉便一個人在偌大的京城漂浮。
後恰逢賈府準備“貴妃省親”,妙玉便住進了櫳翠庵,心中卻積壓着不可説的鬱濁和苦悶。
賈府的歲月裏,妙玉獨來獨往,不喜歡和別人交往,她用涼薄把自己一層層包裹起來,用孤傲代替了孤獨。
孤芳自賞的妙玉有着嚴重的潔癖,大觀園裏的人嫌她故作姿態,都不與其交往。
如若妙玉如一般孩童在父母身邊長大,或許這紅樓一夢中能多一個靈動清麗的女子。
無奈她深處俗世紅塵,內心卻嚮往莊子的境界,以“檻外人”自居,想和這污濁的俗世分得清清楚楚。
所以,她怕俗世中的劉姥姥污了櫳翠庵的雅潔,連她用過的成窯茶具都摔了。
她的涼薄不過是一種怕受傷的自我保護,堅硬的外殼下卻有着純潔的心。
生性涼薄之人,往往有着很強的自我原則,大觀園破敗後,妙玉尋得一廟宇,落髮為尼,淡然走完餘生。
繁華人世間,每一種生活方式都值得尊重。
人生得意時,家中賓客熙熙攘攘,錦上添花雖好,卻始終覺得那是人情世故的逼不得已。
人生失意後,門庭冷落,別人避之不及時,才知那雪中送炭之人竟是平時的涼薄之人。
人這一生,未經歷過一世的沉浮,怎麼會懂得所有的涼薄都是不願違背本心。
蔣勳先生這樣説:
生命裏第一個愛戀的對象應該是自己,寫詩給自己,與自己對話,在一個空間裏安靜下來,聆聽自己的心跳與呼吸,我相信這個生命走出去不會黃沾,相反的,一個在外面如無頭蒼蠅亂闖的生命,最怕孤獨。
人這一生就是一場孤獨的修行,其他人再怎麼陪伴也只是過客。
只有在夜深人靜時,能夠坦然面對內心的自己,才算是真的活過。
此生,做一個生性涼薄的人,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