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以色列與巴勒斯坦衝突持續升級。據媒體報道,截至14日下午,加沙地帶武裝人員向以色列發射約2000枚火箭彈,雖然火箭彈大部分都被以軍攔截,但規模之大還是近年來罕見,造成以方至少8人死亡、100多人受傷。導致這次衝突的直接原因是些“小事”,如東耶路撒冷阿拉伯與猶太居民房屋產權糾紛,以及以色列限制穆斯林在齋月期間前往阿克薩清真寺禮拜等。小事件之所以釀成大沖突,説到底是以色列咄咄逼人的地區政策,在巴勒斯坦乃至阿拉伯世界引發越來越大的憤怒,由此導致以色列的外部安全環境從表面看持續改善,但從長遠和實質看卻變得越來越不安全。
以色列安全戰略到底是怎樣的,一言以蔽之,就是軍事安全優先。以色列安全戰略的這一特性,主要源於地緣政治環境的脆弱性。該國領土面積小,缺乏迴旋餘地和戰略縱深。從地理上看,1967年以前以色列的國土形狀為烙鐵形,中部沿海平原猶如一個細長的把手,長約50公里,寬僅20公里,極易被攔腰切斷。以色列始終處在阿拉伯世界的包圍之中,其西南是埃及,北面是敍利亞、東面是約旦和伊拉克,以色列整個國土,特別是工業中心完全暴露在鄰國射程之內。在相當長時期內,“被趕下大海”一直是以色列面臨的最大安全噩夢。能否取得戰場上的軍事勝利,直接決定以色列國家的生死存亡。這種特殊的地緣政治特點,決定了以色列總是從“最壞情況”構築安全戰略,因此其重心是軍事主導,而無暇加入更為綜合廣泛的政治性內容。
以色列往往以軍事方式對待並無軍事解決辦法的問題,並且經常將軍事行動或戰爭視為最先選擇,而不是最終手段。從實踐看,以色列不僅積極進行軍事防衞,而且頻頻在爭端中訴諸武力。
時至今日,以色列由中東政治中力量弱小者日漸變成強大一方,最終成為中東無人敢輕視的“最小超級大國”。仔細分析,以色列安全環境的改善,部分歸因於以色列軍事戰略本身的效力,但更多原因是國際格局變革所致,如蘇聯解體使中東親蘇強硬勢力失去靠山;美國兩次對伊拉克發動戰爭削弱阿拉伯激進勢力等。但以色列決策者未能仔細分辨這種差異,因此安全處境的改善進一步強化了其對軍事戰略的路徑依賴。尤其2011年中東劇變後,阿拉伯世界元氣大傷,“以強阿弱”態勢更加明顯。新形勢下,以色列在阿以問題上態度更加強硬,建立“大以色列”的野心重新萌生。例如,以色列屢屢越境打擊黎巴嫩真主黨,並大規模摧毀黎巴嫩基礎設施;公然強化對原屬敍利亞的戈蘭高地的佔領,並動輒對敍境內軍事目標發動空襲。
這些年來,以色列對反以武裝的軍事報復“完全不成比例”。其中,以色列對待巴勒斯坦問題的政策最為強硬。根據聯合國2019年的報告,自2014年以色列對加沙發動軍事打擊以來,以色列打死2205名巴勒斯坦人,其中至少1483名(佔67%)是平民。而以方只有71人死亡,其中僅4名(佔6%)是平民。另一方面,不斷蠶食巴勒斯坦領土。以色列高層對侵佔巴勒斯坦領土的態度一個比一個強硬。2019年4月6日,即以色列舉行當年的第一次議會選舉前夕,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公開表示,其一旦勝選,將在約旦河西岸的猶太定居點宣示主權。2019年9月以第二次議會選舉前,內塔尼亞胡再次表示,如果當選,他將在約旦河谷和死海北部等爭議地區實行以色列的法律。其主要競爭對手“藍白黨”的甘茨並未譴責內塔尼亞胡的這番話。
“以色列優先”的強硬政策,在使以色列獲得眼前利益的同時,也使其外部安全環境日趨惡化。軍事優先的安全戰略固然有其特定優勢,但先天缺陷也十分明顯:一是該戰略過分重視局部區域的收益,而看不到整體利益和自身的能力極限,結果往往導致軍事行為缺乏節制,出現局部利益理性化,整體利益非理性化的悖論。二是暴力手段缺乏靈活性,它只能用於懲罰,存在招致被懲罰者反抗的可能。因此,一味依靠軍事手段謀求絕對安全,最終會導致“邊際效應遞減”,越追求安全,最後反而越來越不安全。更重要的是,以色列的國際形象日趨負面。以色列建國以及後來的發展壯大,一定程度得益於歷史上猶太人遭受納粹迫害給世界留下的悲情形象,當前以色列追求絕對安全,則過度消費了歷史留下來的感情資源。追求絕對安全而無視國際道義,使以色列自身安全面臨被反噬的危險。
戰略的主要目的就是謀勢。衡量安全戰略水平高低,很重要一點就是能否平衡使用政治與軍事手段。沒有軍事實力保障的安全,是靠不住的安全;但反過來看,沒有政治保障的安全,同樣是不長久的安全。正如克勞塞維茨所説:“除非依靠政治協議來鞏固,戰爭結果就絕不會是最終的。”以色列安全戰略的問題就在於其“只會做加法,不會做減法”。在其相對孱弱、安全形勢嚴峻時期,以色列從來不憚使用軍事手段捍衞自身安全,但隨着阿以力量對比由“阿強以弱”變成“以強阿弱”,以色列卻未能適時調整戰略,更好運用政治手段,而是無節制地使用武力,結果使自身安全處境重新惡化。
長遠看,以色列有兩大問題不可能超越:一是如何與阿拉伯世界長期相處的問題。鄰居不能選擇,以色列與阿拉伯國家互為仇敵,卻不得不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而阿以多年相互征戰表明,阿拉伯人沒有能力“將以色列趕下大海”,而以色列同樣沒有能力徹底打敗阿拉伯世界。當前以色列的尷尬處境在於:它不肯放棄佔領的阿拉伯領土,但還希望阿以和解。世界上根本沒有這種便宜事。二是軍事優勢緩慢喪失。阿拉伯人在常規戰場的頻頻失利,使其日益轉向游擊戰爭等非常規手段,由此使以色列面臨的安全威脅日趨轉向非傳統領域。以色列一直追求軍事技術壓倒性優勢,但這種常規和核軍事優勢,在對付低烈度暴力和非傳統威脅時,猶如“高射炮打蚊子”,侷限性日益突出。長遠看,武器射程和爆炸當量增大,使以色列因侵佔阿拉伯領土帶來的安全屏障功能日漸喪失,其面對真主黨等非政府武裝的不對稱軍事優勢也逐漸減少。
對以色列來説,缺少的不是實現和平、謀求安全的機會,而是解決問題的長遠眼光和勇氣。如果以色列始終將軍事戰略當作安全戰略,缺乏自我節制,其安全追求將像手中攥的沙子一樣,攥得越緊,流失得越快。
(作者:田文林,系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
原標題:“愈強愈不安”:以色列的安全困境
欄目主編:張武 文字編輯:盧曉川 題圖來源:新華社 圖片編輯:蘇唯
來源:作者:光明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