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角 | 百米高塔的蜘蛛人

王進是一個敢於在生命禁區拼命的硬漢子，他的身邊是百萬伏的超高壓電，腳下是70層樓高的線路杆塔。工作區域的線路導線四根一組，線間距40釐米，檢修時要在這四根電線的間距中鑽過去。操作的時候，他的身體不能直立起來，否則安全距離不夠，會有生命危險。他只能在狹小的空間中，與足以支撐起整個城市用電量的超特高壓帶電線路打交道。

這是一份“刀尖上跳舞”的工作：超特高壓輸電線路帶電作業的技師，就是在不停電的情況下，檢修高壓輸電線。這是一個連保險公司都會拒保的高風險工作，在電力系統屬於行業的特種兵。每次在偏僻山區的高空帶電作業都是出生入死的考驗，每次工作的過程也是驚心動魄。為了不讓家人擔心，他曾經瞞着家人幹了十多年。

光明路上追夢人

“與其説是我選擇了帶電作業，倒不如説帶電作業選擇了我。”2000年，王進來到檢修公司，因為他的基本功紮實，經過各種嚴格的考核，他被分配到了對技術要求最高的帶電班，能從事這個工作的都是公司最優秀的員工。

培訓的時候，一個同事開始操作的時候有些緊張，但還是咬牙堅持着，他在攀爬的過程中，精神壓力越來越大，爬到塔的一半就嚇得直哆嗦，最後停止了爬行。當他從塔上下來的時候，癱在地上，哭成了淚人。

王進第一次帶電作業的時候，也很緊張，但還是咬着牙，沿着70層樓的高壓線路杆塔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王進越爬越高，身體越來越疲勞，承受的精神壓力也越來越大，他離電線越來越近。很快，王進就聽到了身邊充滿了嗡嗡的電暈聲，這個聲音非常刺耳，他頭皮發麻，但依舊堅持着爬行。就在他差不多耗盡全部精力的時候，終於來到了作業場所，在進入電場的那一刻，手和導線瞬間產生了電弧，發出了巨大聲響。作為一個經過嚴格訓練的電工，王進知道生死就在一線間，稍有差錯，後果不堪設想。後退還是衝鋒？王進本能地想放棄，如果選擇後退，就會兵敗如山倒，留下終身的陰影。但這份超級危險的工作總要有人承擔，他並非天生的勇敢，但責任告訴他：我一定要上去！他咬着牙，橫下心來，冒着生命危險，一把抓住高壓線迅速地進入了電場，成功地實現了等電位，順利地完成了第一次操作。從此，王進與帶電作業終身結緣，開始了這份刀尖上起舞的工作。他嚴謹認真地開展每一次作業，始終保持着安全零事故。

這個工作需要與超高壓和特高壓線打交道，非常危險。因為王進的母親也是電力系統的職工，她瞭解這個行業的危險，只要有點小問題，人瞬間就沒有了。所以，王進參加工作後，她再三表明態度，堅決不允許王進從事電力作業之類的工作。為了不讓家人擔驚受怕，一向老實本分的王進選擇了隱瞞，他沒有把本職工作告訴父母，只説在單位從事地面的巡視工作，不用登高檢修，非常安全。

他這一瞞就瞞了10多年，直到2011年10月17日，這一天，全世界電網行業的目光聚焦在了山東德州，王進攀登上55米高的塔架帶電作業，僅用55分鐘，就成功地完成了世界首次±660千伏直流輸電線路帶電作業。660千伏的帶電作業，它的電壓等級是家用電的3000倍，這是個危險的工作。但如果掌握了科技手段，摸透了他的規律，就可以馴服這隻電老虎。這次操作是王進的成名之戰，從此，他被稱為±660kV帶電作業的“世界第一人”。

當時，±660千伏銀東線2012號塔導線線夾螺栓處開口銷脱落，需要立刻開展帶電作業。銀東直流線路是世界首條±660千伏輸電線路的工程，這條線路輸送的電力幾乎佔了當時山東電網負荷的十分之一，相當於整個青島市的用電負荷。

執行這個任務，王進有過短暫的猶豫，但他還是承擔起了肩上的責任，抱着下不來也要衝上去的信念，勇敢地向世界帶電作業的高峯攀登。他不知道能不能順利地完成任務，平安地回家。為了不讓家人擔心，他沒有透露一點風聲。王進偷偷地給妻子寫了遺書，看望了父母，安頓好家事。好在經過無數次的訓練，他掌握了紮實的技術，順利地完成了任務。當王進從塔上下來，雙腳踩在大地上的時候，心也落到了地上。他呼吸着新鮮的空氣，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但王進的心事又來了，如果向父母交代自己的工作？王進知道母親有個習慣，每天晚上都雷打不動地看新聞聯播。中央電視台安排衞星轉播車對他進行全程的跟蹤拍攝，製作成了專題連續3天進行播放。央視的全程直播，讓高電壓等級帶電作業走進了人們的視野，但也給王進帶來了麻煩，為了不讓家人知道他的工作，電視台每次採訪的時候，王進總是想着躲開。當給他特寫鏡頭的時候，王進儘可能帶着絕緣面罩，擋着臉出現在鏡頭前。王進不想讓家人知道他的工作，更不想讓家人擔心。但因為工作的需要，檢修作業當天的直播運用了大量的特寫鏡頭，字幕中也多次出現了他的單位和名字。任務完成後，王進感覺這次恐怕瞞不住了。怎麼辦？經過再三考慮，王進想着與其被母親看見找他質問，還不如從實招來，讓家人看到危險畫面之前，有個心理準備。如果自己不説，周圍鄰居同事肯定也會告訴她。

晚上六點多，王進回到了家裏，為了不讓母親遭受太大的刺激，王進笑着對母親説：“媽，今天新聞可能有你兒子，你好好看看。”

“真的？！”開始，王進的母親以為他在開玩笑，沒有當回事，她從來沒有想到過新聞聯播和自己的家人有關係。但母親看着王進説話的語氣，不像開玩笑，有種不踏實的感覺，她什麼話也沒有説，打開電視直勾勾地看着電視上的畫面。

當媽媽看到王進穿着銀色屏蔽服，在離地幾十米的線路上帶電作業的時候，她的臉色蒼白，嚇得腿直打哆嗦，眼淚止不住嘩嘩地流下來：“啊！你不是巡線工嗎？怎麼幹上了這麼玩命的活兒？多危險啊！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騙了我們十多年！”母親的情緒非常激動，舉起拳頭使勁地捶了他幾拳，不停地質問他。母親的心情很複雜，她為王進能承擔起重要的工作感到驕傲和自豪，但也深深地擔憂。看着母親複雜的表情，王進的心裏很難受，他的心就像被人揪了一把似的，自己高危的工作，讓家裏牽腸掛肚，但這個工作非常重要，總要有人去幹吧！激烈的情緒過去，母親問他還能不能換一個安全的工作。

王進説：單位培養出一個超高壓帶電作業的員工不容易，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從業者，正是職業上升的黃金時期，應該承擔更多責任重大的工作，不能選擇逃避。這次帶電作業，比起停電檢修，為社會節省電量1000萬千瓦時，避免的經濟損失達到500多萬元。聽了這話，母親不再説話了，在王進堅定的選擇下，雖然擔心他的安全，母親更多的表示了理解和支持。

王進説：“既然選擇了這一行，就沒什麼可抱怨和後悔的，唯一愧對的可能是我的家人，我能做的就是安安全全完成每一次任務，儘可能多抽出時間陪陪他們。”

百米高塔的蜘蛛人

酷暑和寒冬是電網負荷最高的季節。夏天，王進穿着密不透風的屏蔽服，揹着20多公斤重的傳遞繩和工具袋，在40多攝氏度的高温下一干就是兩個多小時。每次下來，王進幾乎都耗盡了全部的體力，整個人都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汗水順着屏蔽服灌滿鞋底，鞋裏都能到出汗水來；冬天，因為屏蔽服外不能再套其他衣服，只能在刺骨的寒風中挨凍，王進凍得連話也説不出來，經常被凍傷。

身處強電場中，人體外表會產生電風感，針刺感和蛛網感。王進在強電場操作的時候，臉上的汗毛隨着磁場進行波動，臉上就像掛了一個大的蜘蛛網，奇癢無比卻撓不掉它。可怕的是，電流在屏蔽服裏面四處串游，扎得他的腿肚子上全是小黑點，鑽心疼。沒有極強的心理素質，很難承擔這樣的工作。

2008年的夏天，山東電網500千伏辛聊線有一處導線出現問題，需要及時進行處理。按照規定，斷股超過四分之一，必須要切斷電源重新壓接導線。這條線路帶的負荷特別大，當時正處於盛夏，切斷電源檢修會導致限電。經過論證，公司決定帶電處理導線破損的問題。

這是一個嚴峻的挑戰，王進主動接受了這個危險的工作，在酷暑中爬上50多米高的鐵塔實施帶電修補。此時，鐵塔的表面温度達到60攝氏度。王進進入電場後，突然感到了眩暈，他知道這是中暑的症狀。王進臨危不懼，他鎮定地讓同事從地面傳上來兩瓶水喝下去，緩解了症狀。王進冒着烈日，嚴格按照操作步驟完成了任務。當他走下塔的時候，極為疲憊，肌肉出現了輕度的痙攣。同事們扶住他，幫他把身上的阻燃內衣拽了下來，王進全身濕漉漉的，就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他再一次挑戰了極限。

除了帶電作業，王進和同事們還承擔着輸電線路的日常運維檢修工作。因為超高壓電路大部分都在荒無人煙的野外，雖然王進的家在城裏，但因為工作需要，他大半時間都在野外工作，很少回家陪伴家人。在某種程度上，野外的巡線工作比帶電作業還要危險幾分，因為有隨時出現的蜘蛛和野狗等“不速之客”。

野外的艱苦生活，充滿了傳奇色彩。在一個嚴寒的冬天，王進檢修完畢，返回駐地。下班回程的路上，王進的心情很放鬆。他來到河邊，看見河水結了一層厚厚的冰。王進看着河上的橋離他還有很遠的距離，此時他已經很疲倦了，猶豫再三，王進決定踩着冰過河返回駐地。他在冰上走了很長的一段路來到了河的中間，這時候，就聽見咕咚一聲，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整個人就要摔倒冰窟窿裏。原來，他踩到了河中間冰塊的斷裂處，轉眼就要掉進去。如果掉進冰窟窿裏，後果不堪設想。

王進眼疾手快，馬上卧倒在地，他的雙手緊緊地抱住一塊冰，浮在了水上，王進一動不動地卧在冰上。好在吉人自有天相，這塊冰順着河水，漂到了離河岸很近的地方，王進終於安全地返回到了駐地。

還有一次，他的同事為了抄近路，不小心掉到了一個大坑中，這個坑離開地面大約有幾米的距離。他被困在坑裏爬不出來，明明聽見有人在上面喊他，用盡全力回答，卻沒人聽見，只能乾着急，卻沒有辦法，好在經過一系列曲折，他最終被大家救了上來。

王進天生樂觀開朗，喜歡聊天，但他在嚴寒的山區裏工作，兜裏經常揣着兩個乾麪包充飢，一瓶礦泉水解渴，揹着工具包，一個人上路去巡線。路上非常寂寞，經常看不到人，連只小動物也看不見，更別説見到人，孤獨是他的朋友。王進説巡線最苦的不是長途跋涉，也不是炎熱寒冷，而是孤獨。如果路上能遇見行人，是件非常開心的事。

王進有很多興趣愛好，他説：漂亮的皮囊千千萬萬，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有了有趣的靈魂，就有更多的樂趣。2014年的平安夜，王進應邀參加了山東大學的一個校園活動。他換下平時滿是灰塵的工作服，穿上一件深藍色風衣，披着一條圍巾，變得非常時尚前衞，一下子拉進了和學生之間的距離。活動中間，王進給學生們表演了一段10分鐘的脱口秀，贏得了大家的熱烈掌聲，王進也發現了自己的才藝。

心之所盼，光之所至

工作以來，王進成功地完成了世界首次±660kV直流輸電線路帶電作業，參與執行抗冰搶險和奧運保電等重大任務。參加特超高壓帶電作業400餘次，累計作業時間700多個小時，創造的經濟價值超過3億元，排除了無數次故障，沒有一次失誤。這背後少不了王進身邊數十人線路工人團隊的集體配合與支持。

王進説：“不停電就是最好的服務，電力就像血液一樣，現代社會一刻也離不開……帶電作業是一門科學，絕不允許用生命作代價來蠻拼，科技手段是我們帶電作業工人的護身符”。日常工作之外，王進最大的興趣是鑽研業務。只要一有時間，他就埋頭研究各種輸電線路帶電作業的參考書和論文。帶領着徒弟們和線路工隊的青年員工，從門形塔到酒杯塔，從軟梯法到吊籃法，從補裝開口銷到更換絕緣子，哪種塔型怎樣攀爬，怎樣進入電場，哪種作業類型的危險點在哪兒，王進全都搞明白了。他們通過班組大講堂和創新創效，讓每個工人都能掌握“金剛鑽”。王進很快就從一個新手，變成了專業人士，一步步地走上了科技進步獎的舞台。

工作的時候，帶電作業人員要站在離地面50多米的高壓線上，兩手緊緊抓住兩股線向前移動。王進説：“我們站在高壓線路下面看，電纜線都是光滑的。而近距離接觸時，你會發現事實並非如此，由於電磁場的長期作用，高壓線的表面特別毛糙。作業人員以前佩戴的都是普通手套，一次作業下來不僅手套會磨破，弄不好手也會擦破皮，並且手套不夠光滑，走起線來阻力會非常大。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研發了走線專用手套。”從研發手套開始，王進團隊開始了創新發明。

2011年，±660千伏銀東線雙極投入運行，為山東省輸送了近十分之一的電網負荷。這條線路在世界上首次採用了±660千伏電壓等級等新技術，國內沒有可以借鑑的帶電作業標準和經驗，屬於技術空白。為了解決這個難題，王進和同事們進行了“±660千伏直流架空輸電線路帶電作業技術和工器具創新及應用”項目的研究計算和現場試驗。團隊在位於北京的中國電科院做實驗，他們做了穿着衣服，綁着肉的假人，用這個假人一次次地做各種實驗：操作者用什麼方式進入電場，檢修的內容和可能遇到的問題等。在成功進行帶電作業的基礎上，團隊編制完成了《±660千伏直流輸電線路帶電作業技術導則》，研製了帶電作業的屏蔽服、電位轉移棒、大刀卡、四線吊等工具，填補了多項技術空白。在實際應用中取得了極大的經濟效益，引起了電力行業和社會的廣泛關注，也得到了專家的高度評價。

2012 年，王進和工友們成立了“王進創新工作室”，他們研發了很多科研成果，團隊湧現出了馮新巖和李敏等批技術能手和青年工匠。2015年，他們的創新成果榮獲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王進作為第一完成人登上人民大會堂的領獎台，並被評為全國勞模。

2017 年，王進的團隊完成了山東省首次1000千伏特高壓帶電作業。2018年，王進當選為“大國工匠年度人物”。2019年10月1日，王進作為全國勞動模範代表，接受邀請參加慶祝新中國成立70週年羣眾遊行，與航天、高鐵、大飛機等大國重器的建設者們，一起乘坐羣眾遊行花車，接受祖國和人民的檢閲。這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也是他最難忘的時刻，當他站在不斷前行的彩車上用力揮手時，自豪之情在內心不斷湧動！

這些年，王進先後獲得了全國勞動模範稱號，被授予五四青年獎章、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入選中宣部、中華全國總工會發布的“最美職工”，被總工會授予“大國工匠”的榮譽稱號，獲評“中國電力楷模”。2016年，他當選中國能源化學地質工會兼職副主席，成為第十二屆全國青聯常委、黨的十九大代表。在榮譽面前，王進一直保持着清醒的頭腦，王進説：“榮譽再多，我還是我，一個普普通通的線路工人，安安全全完成每一次帶電作業是我永遠的目標……説不累是假的，説不害怕也是假的，但想到千家萬户的光明背後有我們的奮鬥，想到光明承載着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就會從心底湧動出滿滿的幸福！也許，你感覺不到我的存在，那是因為我一直都在。”

王進從1998年參加工作到現在，電力行業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電網電壓等級從220千伏、500千伏到±660千伏再到百萬伏，鐵塔高度從幾十米發展到了200多米。每次行走在高壓線上，看到腳下的土地，王進感覺自己得到了昇華。（攝影：徐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