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大明,我有個兒子今年五歲了,本來挺活潑的一個孩子,最近不知道怎麼了,飯也不吃、覺也不睡,成天喊着渾身疼。
“我和我老婆嚇壞了,連忙帶他去小診所檢查,可檢查後什麼毛病都沒有。”
1
最近生意不好做,家中明顯香客減少,我耷拉着腦袋靠在觀音大士的身旁打着瞌睡,佛龕裏清香嫋嫋,我有一下沒一下地點着頭,惹來嬸嬸的嗔怪。
午後的日頭顯得格外的漫長,身邊到處都是嫋嫋佛香。
嬸嬸為了省電自然不肯開空調,我握着一個手提的風扇吹着早被汗水濕透的劉海,無奈地長嘆了口氣。
我嬸嬸是個“菩薩”,專幫四鄰八友窺探邪事。誰家要是有個災難,都喜歡到我嬸嬸家來請個“菩薩”。
我嬸嬸會煞有介事地看着那香火風向,鼓搗出一番衝撞哪路神靈的話來,求救人再按照她的要求點上佛香,磕上幾個響頭,再帶些香灰回去煎水服下。
這一套流程下來花不了幾個錢,效果自然也就大打折扣。
從日漸稀少的人流和收入可以看來,我嬸嬸這份手藝工作快熬不了幾年了。
門外蟬鳴不斷,嬸嬸肥膩膩的身子愈發不耐,她大吼一聲,把正在打瞌睡的我驚地跳了起來。
她大掌呼過,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小頤,咱倆改個行當去驅鬼吧。”
我悚然一驚,嘴巴嚇成了O型。
嬸嬸倒是十分認可這個決定,拍着手合計,“你看你陰陽眼已開,不用實在太浪費了。
“我雖然當了這麼多年菩薩導致驅鬼手藝生疏了不少,但畢竟有底子在,練上個兩三天還是能夠勝任的。以後你主打,我副手,收入你七我三。”
“我的親嬸嬸呀,爺爺臨終遺言,咱們張家不做驅鬼師父。”我訥訥。
“啊呸。”嬸嬸抖動着滿臉的橫肉,“那老頭子自己倒死了乾淨,怎麼就不想想咱們的生計。沒有錢,我們拿什麼給你叔治病啊。”
我吞了吞口水,想到我叔那被疾病折磨得變了形的臉,咬咬牙點了點頭。
我張家祖傳驅鬼,子孫後代能開陰陽眼的人不在少數。
我爺爺生了我爸和二叔,我二叔在十歲那年便開了陰陽眼,跟隨我爺爺走南闖北、驅鬼請佛而積攢了偌大家業。
我爸則是普通凡人一個,老老實實地上班娶妻生子。
二叔樣樣都好,偏偏在子嗣上頗為艱難,嬸嬸不是懷孕流產就是孩子早夭,兩家合起來供了我這一個寶貝疙瘩,自然是千嬌萬寵,要星星絕不摘月亮。
出來混遲早要還的。
爺爺和二叔去幫人驅鬼時遭到了惡鬼反噬,爺爺拼死救出了二叔,等倉皇回到家中時只來得及留下遺訓“後人不得從事驅鬼”便嚥了氣。
二叔也好不到哪兒去,五臟俱傷,躺在醫院裏花光了家中的全部積蓄也只是躺在牀上苟延殘喘。
屋漏偏逢連夜雨,我爸媽在給小叔借錢的路上雙雙被撞身亡,那時年僅五歲的我便成了孤兒,我嬸將我接到身邊,照顧我平安長大。
二叔元氣大傷,陰陽眼自動關閉;我爸就是個平凡人,爺爺就算不交代那臨終遺言,張家也沒了能夠驅鬼的人選。
我嬸只好繼續做她的“菩薩”,靠一些模稜兩可的話騙騙來消災解難的求救人的一點子紅色毛爺爺。
我原本以為自己雖是個張家種,但我爸平凡人一枚,到沒有往自己身上想過。
我的生辰不大好,正趕上中元夜。那一日我和嬸嬸出門去齋孤,剛出門就嚇得癱倒在地上。
我對上嬸嬸不明所以的目光,結結巴巴地説道:“嬸兒,我好像看到了鬼。”
中元夜百鬼夜行,無數穿着白袍、散着長髮的鬼魂從我面前飄過,膽大的不時朝我齜牙咧嘴,我“媽呀”一聲連滾帶爬地跑回家。
十八歲生辰那夜,我開了陰陽眼,沒斷了張家祖傳的根。
在三個月後我嬸撤掉了神佛泥塑,在門外掛牌新開。
布藩還是當年我二叔用的那塊,黑底白字,上面寫着大大的一個張字,稍微有那麼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便會知道,那便是張氏驅鬼的祖傳招牌,消災解厄、人到鬼消。
2
鄰里們聽説我張家驅鬼重新開業,紛紛前來觀摩我二叔的風姿,可左瞧右瞧只見我這年方十八的小姑娘,瞬間又失去了興頭,打着哈欠各回各家。
我和嬸兒大眼瞪小眼地等了幾日,總算接到了第一單生意。
來人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他頂着兩個碩大的黑眼圈,眼袋無力地耷拉着,印堂處隱隱發黑,一看便是被小鬼所擾的可憐人。
可憐人進了院子看到角落裏堆着的神佛泥塑,還是很虔誠地拜了拜,等與我們説正事的時候又愁眉苦臉起來。他用衣袖抹了把眼淚,“你們這邊管驅鬼吧。”
第一單生意,嬸嬸把頭點得像小雞啄米,一把拎出了我隆重介紹:“這可是我張家驅鬼的第十八代傳人,無論是什麼鬼見到她,都得乖乖退去。”
“我叫李大明,我有個兒子今年五歲了,本來挺活潑的一個孩子,最近不知道怎麼了,飯也不吃、覺也不睡,成天喊着渾身疼。
“我和我老婆嚇壞了,連忙帶他去小診所檢查,可檢查後什麼毛病都沒有。”
“大夫給開了些止疼的藥,可不但沒減輕點疼痛,反而還更加嚴重了,這幾日又開始上吐下瀉的,急得我和她媽喲。”
“這疑難雜症就得送大醫院治啊。”我隨口插了一句,嬸嬸立刻拽了我一把。
李大明倒是沒有注意到我們的動作,繼續沮喪地説道:“若光是那些也就罷了,他還不停地説胡話,説什麼姐姐別過來之類的,我估摸着就是撞了鬼了。”
他從口袋裏掏出五張,無奈地嘆了口氣,“我也是沒辦法了,家裏窮,我就這麼點錢,你們看看能幫我去驅一驅麼?”
嬸嬸的眉頭糾結到一處,但想着第一單生意,還指望着開門紅後能把名聲做出去,只得咬咬牙點了點頭,對他説了句等着,便去內室中拎了一堆傢伙什兒。
李大明騎着電三輪在前面開路,我騎電動車帶着我嬸兒跟在後面,直開到我右手旋轉車龍頭都嫌酸了的時候,他總算停了下來。
眼前的是一排低矮的瓦房,因為有了些年頭愈發顯得破敗不堪。
門前就是一大片田地,田中孤零零地豎着一座墳墓,墳頭長滿了雜草,那碑面都在風吹雨淋中變得模糊。
李大明指着那個小小的墳頭,“喏,那就是我的大丫頭,五年前得病死了。”
他又將我們引進了家門,堂屋裏有一個女人焦急地張望着。
等見自家男人請回來一老一小兩個女人,這臉上就有些掛不住,拎着那男人的耳朵便咆哮道:“李大明,我是讓你去找驅鬼師的,你怎麼找了倆娘們回來了。”
李大明“哎呦哎呦”直叫喚,連忙把他老婆的手給拽下來,“死婆子別瞎説,這可是正經的驅鬼大師,祖上有好幾百年的經驗呢。”
女人這才消停了些,只拿眼睛狐疑地打量着我倆。
我嬸兒從鼻子中冷哼一聲,將手中的傢伙什亮了亮。
那女人眼睛瞬間亮了,連忙殷勤地替我們打開了鎖着的房門。
房間的牀上坐着一個小男孩,也不過四五歲的年紀,雖生得虎頭虎腦卻奄奄一息地趴在牀頭。
我朝着牀邊靠去,立刻就感到了一股怨氣。
透過陰陽眼,我看見一個白衣白褲的小女鬼趴在小男孩的身上,樂此不疲地用腳踹着那個小男孩,小男孩無力地搖着手臂,哇哇大哭着。
李大明的婆娘“心肝寶貝肉”地直叫喚,眼淚在眼眶裏轉了又轉。
小女鬼聽了那婆娘的話語後更是憤怒,乾脆用小手在小男孩臉上拍着,“讓你搶走爸爸媽媽的寵愛。”
“你原先的大女兒是不是雙眼皮,左側臉頰上有個小酒窩,右眼角下面有一顆痣。”我問李大明。
李大明聽了仔細想了想,臉色更加蒼白了,“師父啊,難道説我那個大丫頭現在就在這裏。”
他連忙把四周看了又看,哆哆嗦嗦地往後移了移。
那小女鬼聽到了我的話,彷彿十分好奇我能夠看見她一般,終於從小男孩的身上跳了下來,跑到我腳邊,“你能看得見我?”
“我是驅鬼師,自然看得見你。”
“那你是我爸媽找來驅我的?哼哼,我爸媽心真壞,這麼多年就沒好過,只要他們的寶貝兒子過得好行了。”
小女鬼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我自己都是個孩子,哪裏有安慰孩子的經驗,只能訥訥地説道:“人鬼殊途,你既然已經死了,就應該趕緊去投胎。你若是走得早的話,現在説不定都有三四歲了。”
小女鬼抽噎着不願意再搭理我,又跑跑跳跳地趴到她弟弟身上。
我只得先退了出來,和那對中年夫妻商議。
3
“大師,你是不是看到那個討債鬼啦?”那婆娘小心翼翼地問道,她剛才看我一個人蹲在地上和空氣説話,心中立刻對我信服了幾分。
“那個死丫頭片子,活着的時候專門折磨我們,死了還不安生,要折磨她唯一的弟弟。我們夫妻倆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哦,攤上了這麼個討債鬼。”
那婆娘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乾嚎,小女鬼伸出個鬼腦袋,眼睛中閃過一絲受傷,又悄悄地退了回去。
“大師啊,我那個大丫頭在五歲的時候得了個什麼叫什麼膽道閉鎖的毛病,我們上醫院去打聽了下,完全看好得五六十萬呢。
“我們倆都是農民,哪裏有那個閒錢哦,然後她就病死了。
“我們不是已經按照超度討債鬼的方法超度了她了嗎,怎麼又回來了?”李大明也想不通,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方法,怎麼就在自家這裏失了效。
這片農村一直流傳着這麼個説法,未滿十歲的孩子夭折了必須要着一身白色入殮服,從家中出殯後直接拉到殯儀館火化,再回來時將骨灰中加入桃木屑,用黑土封骨灰罈後才能入土。
這樣便能保證後來出生的孩子不會被討債鬼的氣運所影響。
從我張家驅鬼的筆記中可以看出,這個方法是可行的,但必須得保證小孩死時她的媽媽沒有懷孕。
否則,小孩的鬼魂便會被骨灰中的桃木屑所傷,身懷怨氣以沉睡狀態附身在胎兒之中,等到它所認為合適的時機再重新甦醒過來。
我只得再次返回了房中,坐在牀沿上與那鬼好生商量,試圖打親情牌。
“喂,這可是你的親弟弟,那邊可是你的親爹媽,好歹有一場緣分,你怎麼捨得讓他們這麼傷心啊。”
“要你管。”小女鬼看似有些軟化,但不知想到些什麼後又硬起了心腸。
我陰陽眼初開,雖能看得見她,但論起驅鬼的本事一樣也無。
我色厲內荏地喊道:“你是不知我的本事,我張家百年驅鬼,如今我與你好言商量你不聽,是不是非得逼我將你靈魂打散才肯罷休。”
嬸嬸聽了我的話虎軀一震,以為我終於要收拾小鬼,連忙給我遞來散魂鞭。
散魂鞭乃我張家祖傳之寶,上頭不知浸潤了多少魂靈。這一鞭下去,惡鬼都得散去幾魂而殘缺不全,更何況她這種小鬼。
當烏黑的鞭子指向她時,小女鬼終於有些怕了起來,抽抽噎噎地坐在地上兩腿亂蹬。
“我就知道我是個多餘的,爹不疼娘不愛,我爹媽就只要弟弟,有了弟弟就不要我了。”
我的心又霎時軟了下來,“你聽話,只要你散了怨氣離開你弟弟,我就不打你好不好?”
她涕淚橫流,仍倔強地昂着小腦袋,“你要我離開我弟弟也行,你出去幫我問一問,我爹媽到底愛不愛我,要是愛我,為什麼當初看都不幫我看一下病,就讓我病死了。”
呃,不是重病不治而亡麼?
我這個新手驅鬼師只能再顛顛地跑了出來,對上李大明夫妻倆渴望的眼神,兩手一攤,將小女鬼的話重新問了一遍。
李大明一臉便秘的表情,不停地搓着手,“大師啊,不是我們不治,是真的沒錢啊,五六十萬不是我們這種小農民能拿得出來的啊。”
嬸嬸從門外溜了進來,將我拉到一邊在我耳邊嘀咕,“我出去打聽了一番。”(小説名:《討債鬼》,作者:應惘然。來自【公號:dudiangushi】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