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7月開始,重新開張的京郊民宿,迎來了比往年更多的遊客,但開學之後,蜂擁而至的遊客再一次減少,而且,隨着天氣漸冷,旅遊淡季即將到來,短暫的繁榮過去,那些動輒數千元的精品民宿,雖仍在負重經營,但越來越多的民宿企業開始考慮轉型的問題。
但另一面,相對於精品民宿,那些規模更小、成本更低的村民自辦農家樂,在過去大半年中,表現出了更強的抗風險能力。
懷柔水長城腳下的民宿小院。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暑假之後,遊客漸少
8月23日,位於密雲溪翁莊鎮的黑山寺村裏,風林宿民宿的接待中心,坐滿了遊客,時值週日,多數是退房的,但也有登記住宿的。隨着官方宣佈的開學安排,暑假即將結束,帶孩子的家長們,正在趁着最後的假期,享受家庭出遊的樂趣。
在密雲黑山寺村的這家民宿院子裏,老人正帶着小朋友乘涼。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7月份重新開業後,遊客一直很多,週日都是爆滿了,平常工作日中,客人也比往年多,總體來説,這兩個月,客流量差不多比往年同期增長了50%左右。”風林宿店長郭曉晶告訴記者。
風林宿在黑山寺村有8個院子,是北京較為知名的精品民宿,在這場疫情中,同樣損失不小,郭曉晶介紹,2月初,疫情剛開始的時候,他們一次性退了10萬元左右的訂金,6月份,再一次退了一部分訂金,再加上人員工資、日常運營等,前後損失30多萬元,還不算房租之類的固定支出。
兩個月的經營,就算加上即將到來的十一假期,也遠不能彌補停業半年帶來的損失,更不用説十一之後,整個冬季,都是旅遊的淡季。
事實上,隨着開學,人潮如湧的京郊旅遊已經顯現出了蕭條。9月5日,記者在門頭溝黃土貴村看到,村裏的一家名為“土店兒”的民宿,幾乎沒有遊客住宿,村口的接待中心,只有一個人值班,她告訴記者,“土店兒”在村裏有10多個院子,但今年以來,一直在虧損,員工都走光了,就剩下老闆和妹妹兩個人勉強維持,“員工工資發不起,我們兩個人不算工資,收入也只能支付電費、水費等,維持日常運營。”
在門頭溝黃土貴村一家名為“土店兒”的民宿院子裏,幾乎沒有遊客住宿。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民宿的入住率普遍在20%左右,最高的也就能達到30%,但各種費用並不會因為空置而減少,”郭曉晶説,“甚至在冬天沒有客人的時候,我們的民宿也有一半一直開着,地暖、電費、人工等,這些費用都不可少,所以,今年盈利的可能性太小,能夠保本就算是不錯了。”
京郊民宿的輪迴
京郊民宿起源於上世紀90年代,最初興起的,是京郊農民自辦的農家樂,社會經濟的發展,城市居民收入的提升,背靠千萬級人口的大都市,鄉村旅遊發展迅猛。
當時,在政府主導下,眾多媒體開始大量推介城市周邊的觀光農業、休閒農業的模式,這些來自美國、歐洲的旅遊模式,很快被城鄉居民接受,大量有條件的城市近郊農民開起了農家樂、農家院。多數以農家菜、時令蔬果採摘、棋牌遊戲等內容為主,由農民直接提供服務,遊客和農民同住同吃。
這樣的模式,大約發展了近20年,到2010年代,鄉村旅遊市場進一步擴大,社會資本開始進入城市近郊旅遊的領域,大量資本進入鄉村,對鄉村民宿進行企業化開發。這些民宿企業將村裏的閒置民居租下來,然後請設計師重新設計,投入巨大的資金,進行改造,同時按照酒店模式,為遊客提供服務。
頗有特色的京郊民宿小院。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整潔的院子、優美的建築、房前屋後種滿花草樹木,房間裏有酒店式的傢俱設施,還有標準化的服務……這些企業化的民宿,也就是通常所説的“精品民宿”。
近10年來,精品民宿發展迅捷,傳統的農家樂逐漸減少,官方統計數據顯示,到目前北京以社會資本投資為主體的鄉村民宿699家,對接社會資本數十億元,利用閒置農宅3000多户。
2020年上半年,受疫情影響,京郊旅遊跟全國其他區域旅遊一樣,遭遇寒冬,民宿企業幾乎全部受創,相反,農民自己經營的農家樂,反而體現出了更強的生命力。事實上,疫情之後,最早重啓的,也大多是小型的農家樂、農家院,而非精品民宿。
精品民宿,一直在虧本經營
酒店式的精品民宿提供了更好的服務,但同時,運營成本也更高,郭曉晶為記者算了一筆賬,租下村民的房子以後,首先要改造,每個院子平均要投入30-40萬元的改造費用,日常運營中,租金、員工工資、各種費用加起來,每個月每個院子平均在3.5萬元左右。
高昂的投入,使得精品民宿的價格一直居高不下,在京郊,一個兩間卧房、可以居住4-6個人的小院,每天的價格大多不低於2000元人民幣,高的甚至超過5000元。
即便如此,精品民宿想要盈利仍舊很難,“主要是入住率很低。”著名民宿企業左鄰右舍的一位負責人王凌燕告訴記者,“民宿和城市裏的酒店不一樣,入住率達到30%就算到頂了,一般的民宿,也就在20%上下,想要盈利非常難。”
土店兒民宿古樸的院子。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很多精品民宿一直在虧本經營,北京市旅遊行業協會民宿分會秘書長白金星告訴記者,“隨着鄉村精品民宿發展的迅猛趨勢,民宿市場的競爭壓力越來越大,民宿的投資回報週期越來越長,按照一個院落為例,目前的投資回報週期約為4-7年,甚至有的地區還會更長。”
“城市近郊的鄉村旅遊,不僅要受淡季旺季的旅遊週期影響,而且基本上集中在週末,沒有幾家能夠解決週一到週四的客源問題。”王凌燕説。
不少民宿企業嘗試過很多吸引遊客的辦法,比如在工作日召集禪修班、親子班、小型會議等,但聊勝於無,很難真正改變工作日遊客稀少的局面。
土店兒民宿的負責人也告訴記者,他們在黃土貴村經營了5年,一直是勉勵維持。
資本的進入和退出
過去十多年,資本的進入,改變了民宿的形態。對小本經營的農家樂來説,精品民宿更高的資金投入、更市場化的運作方式、更標準的服務模式,無疑是一個強勢的競爭對手,這一度讓農家樂生存維艱,甚至不少開辦農家樂的村民不得不轉行,或者將院子租給民宿企業,自身受僱於民宿,成為精品民宿中的“管家”,從老闆變成了員工。
但隨着時間的推移,外來的企業,漸漸開始顯現出它的弱點。王凌燕表示,“企業是外來者,進村之後,要面對各種人際關係的制約,比如要和村民打好關係,要面對村民們的毀約,院子不租給你了,幾十萬改造費用就打水漂了。”
在黑山寺村經營了6年的風林宿,算是和村民關係較好的企業,他們通過僱傭村民、幫助村民銷售農產品等,和村民建立更好的相處模式,但即便如此,也曾經遭遇過許多糾紛,“一般來説,只要和村民產生糾紛,民宿企業都是吃虧的一方,就算是有合同,打官司的時候,贏得可能性也不大,相對企業來説,村民是弱勢羣體,所以很難得到同情。”
黑山寺村的民宿小院一景。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和地方政府的關係也同樣影響着精品民宿的經營,郭曉晶告訴記者,他們是當地政府評定的標杆企業,這對他們有一定的幫助,但同時也有影響,“直接的影響是,我們在冬天也不能停業,至少要有一般的院子一直開着,因為有考察、檢查之類的,首先會來我們這裏。”
此外,政策的變化也會給精品民宿帶來致命的影響,今年8月,北京市出台《關於落實户有所居加強農村宅基地及房屋建設管理的指導意見》,其中包括“嚴禁城鎮居民到農村購買宅基地和宅基地上房屋,嚴禁社會資本利用宅基地建設別墅大院和私人會館,嚴禁借租賃、盤活利用之名違法違規圈佔、買賣或變相買賣宅基地等。”
這一政策,原本是為了規範農村宅基地管理,真正盤活閒置宅基地和住宅,但在實施過程中,卻出現了村裏不敢租房子給企業的現象,“政策是好的,但具體實踐中,確實會出現租不到房子的問題。”王凌燕説。
鄉村酒店式的民宿,還有吸引力嗎?
對於消費者來説,京郊精品民宿也正在失去吸引力,記者隨機採訪了多位遊客,一位家住朝陽區的李先生告訴記者,北京四郊的民宿他都去過了,但一個地方,基本上沒去過第二次,“現在的民宿,價格很高,但內容很少,基本上就是一個鄉村酒店,如果附近有景點還好點兒,可以去景點玩兒,如果沒有,住一次也就夠了。”
作為民宿投資者的王凌燕也有同感,“在北方做民宿,內容是最大的困難之一,遊客玩個新鮮、打個卡是可以的,但留不住人,民宿蓋得很漂亮,但缺乏生活氣息,和村民隔得很遠,體驗不到村民的真實生活。而且,設計感極強的民宿,本身的同質化也非常嚴重,東西南北,哪邊的郊區民宿都差不多”。
缺乏內容、同質化,正是精品民宿所面臨的共同問題,白金星説,“目前本市精品民宿中,傳統民居院落改造而成的佔比90%,呈現出高度同質化趨勢。拿地直接蓋樓,或建築集中度較高的民宿佔比較少。這種建築形式或許更能滿足現代人的聚會和居住需求。但要體驗農村生活,則顯得有些不夠。”
民宿沒有民宿的味道,只是一個鄉村酒店,顯然難以真正吸引客源,“前些年資本大量進入鄉村,但這兩年在慢慢減緩,尤其是今年,受到疫情影響,資本正在撤出民宿領域,”王凌燕告訴記者,“我們左鄰右舍的經營形態有些特殊,主要是和村裏的合作社合作經營,經營一段時間後,就會讓合作社買回股份,我們開始新的投資。到現在,我們在北京的投資基本上都結束了,短時間內,可能不會有投資新的項目。”
民宿轉折點,讓村民成為主體
根據民宿協會的調研數據顯示,疫情過後,有9%的人有退出的打算,有31%的人選擇觀望,剩餘60%的民宿經營者還計劃繼續堅守,“不過,隨着情況變化,相信這個數據也會不斷改變。”白金星説。
短短半年多時間,精品民宿的發展發生了鉅變,白金星介紹,據不完全統計,此次受疫情影響全市民宿經營受損預計超過8000萬元人民幣,很多民宿面臨着現金流斷裂,不能足以繼續支撐下去的風險。“精品民宿的經營者主要是個體和民營企業,抗風險能力較差,”白金星説,“據統計,民宿主能承受的停業時間普遍在3個月以下,佔比88%;其中僅能承受1個月的佔比42%,能承受2-3個月的佔比46%。目前大部分民宿企業面臨着生死存亡,很難再繼續維持下去。”
精品民宿遭遇瓶頸,那麼,未來的京郊民宿,又會走向何方?
“以村民為主體的民宿,可能更有發展前景”,王凌燕説,“村民是村子的主體,鄉村振興,其根基是村民,村民不回來,外面的人玩得再歡也沒什麼用。事實上,過去這些年的經驗也顯示,讓村民成為民宿的主體,才能給民宿注入靈魂,讓遊客感受到真實的鄉村生活。而且,村民自營的農家院,也更靈活,他們會根據客人的需求不斷提升自己,同時又保持自身的特色。此外,農家院本身是村民生活的地方,沒有客人,自己也要住,成本更低,風險更小”。
門頭溝黃土貴村民宿小院一景。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過去數十年中,京郊民宿確實給鄉村的發展帶來了諸多幫助,直到今天也是如此,白金星説,“鄉村民宿在助力實施鄉村振興戰略方面的作用,不是在減弱,而是日趨凸顯。即便在今天,京郊民宿的發展仍舊大有前景,關鍵是如何發展。”
事實上,以村民為主體,是民宿發展的必然趨勢,也是北京市大力提倡的,早在疫情暴發之前的2019年12月,北京市文化和旅遊局等八部門印發的《關於促進鄉村民宿發展的指導意見》就提出:以體制機制建設為重點、以惠農富農為目標,大力推進鄉村旅遊新業態的發展,從而推動鄉村民宿規劃更合理、發展更有序、產品更豐富、特色更鮮明、服務更規範、市場體系更健全。
“民宿發展過程中要凸顯“民宿主人”文化,讓原有的村民、農民參與到民宿經營過程中來,”白金星説,“這樣既能更全面地展現當地風情風貌,挖掘當地歷史文化,也能讓村民真正成為民宿發展的主體,成為未來鄉村振興的主力。”
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影 王穎
編輯 唐崢 校對 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