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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悶熱,出門乘涼撿了把扇子,一看就有年頭了,上面的廣告比較有喜感。
都習慣了第二杯半價,第二根半價還真沒享受過。
這廣告上令人尷尬“仁愛醫院”,似乎在很多個省市都有看到,這一批同名連鎖醫院,究竟是何方神聖?
這個醫院要從一個名叫陳德良的老頭説起,他是莆田系的帶頭大哥。
陳德良出生在1950年,福建莆田秀嶼區東莊鎮人,14歲就進了生產隊,承擔起養家的重任。年少的他有兩個優點,喜歡拜師,動手能力強學得快。
很快,他學會了磨剪刀、配鑰匙、補鍋等等手藝活,邊生產邊靠手藝賺外快,雖然足夠餬口,但他並不滿足。
1976年,陳德良26歲,鎮上出現一個耍把戲的師傅,村民集體圍觀表演:變魔術、打拳、耍猴,順便賣一些跌打損傷膏藥。
別小看這個,沒一會就收了一沓一沓的藥錢,陳德良動心了,拜師學賣藝賣膏藥,從此跟着師傅走南闖北過了三年。
該學的都學會了,陳德良決定出來單幹。
不久,他就發現一個機遇。
當時在福建一些濕熱地帶,出現一個傳染病叫"疥瘡" ,發病的地方又疼又癢,撓了更會加劇,陳德良搞到了一個偏方:“用硝酸化水銀,十幾個小時後,水銀變成水,再加上醋,一擦就好了。”
為了賣藥,他開始在電線杆上貼小廣告,很快就有源源不斷的患者來看病,還別説,這偏方有點用處,他的名聲越來越大。
在那個物價按分來計算的年代,這偏方成本不到兩毛錢,但是每瓶要賣一兩塊,陳德良一天要淨賺三四百塊錢,生意好的時候一天賺的錢比一個科級幹部一年的收入還高,他很快就成了東莊鎮的“從醫致富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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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費什麼勁,陳德良就發財了,於是來了很多親朋好友找他拜師。
陳德良一共收了8個徒弟,這裏面,就有日後的莆田系四大家族,年紀最小的名叫詹國團,當時才15歲:
陳德良有了徒弟之後,開始走上了擴張之路。
這時候又出現一個大機遇,由於醫生太少,當地衞生部門為了救急,響應國家號召辦了一個函授班。陳德良一聽就去報名,拿到結業證書,以及一個《莆田愛國衞生學會許可證》。
從此電線杆上的廣告變成了“福建莆田愛國衞生學會:專治皮膚病”,顯得官方了許多。
幾年時間,陳家班跑遍了全中國,每到一個城市,就在火車站附近的旅館租房間,然後集體去電線杆或牆上貼小廣告。當時除了疥瘡,有時也會遇到其他皮膚病甚至是性病患者跑來就醫,陳德良不願意放棄送上門來的生意,就會先用疥瘡的老方子先應付着,然後派人去書店查醫書,再按照醫書上的配方去公立醫院抓藥,轉手再高價賣給患者。
久而久之,就成了包治百病的“全科醫生”:
為了見效快,劑量也加大不少。這種看書求藥的方式和隨意加大藥用量治癒率可想而知。但很多患者治不好再去找他們的時候,陳家班已經賺得盆滿缽滿,轉戰下一個城市了。
陳德良的徒弟們在這過程中表現都不錯,最突出的是年齡最小的一位——詹國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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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了經驗,後來詹國團開始自立山頭,很快他就發現來看病的人沒有以前多了。有一天,他在小飯館吃飯,猛然看見電視上的廣告,一個大膽的想法產生了,也從此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老百姓每天都要看新聞或者電影,信任度很高。不過,一條電視廣告要價上千,相當於詹國團半個月的收入,而且不保證銷售績效。詹國團決定一把梭哈,在連雲港電視台投放了第一支電視廣告,原本稀稀拉拉的看病隊伍,立馬排長龍。
電視廣告,能回本!
詹國團立刻組建了好幾支遊醫隊伍,大打廣告,從皮膚病衍生到鼻炎、狐臭、風濕,甚至是淋病梅毒之類的性病,治療方法依舊是偏方和醫書。藥物幾毛錢幾塊錢一斤,賣給患者則是幾十塊、幾百塊一劑或者一瓶,暴利下,莆田老鄉們瘋狂入夥,遊醫隊伍以驚人的速度擴大。
80年代中期,受騙的老百姓變多了,國家開始進行監管打擊遊醫,詹國團看到公立醫院改革的機會,回莆田註冊公司,開始承包科室,依舊是選擇了老本行皮膚科、性病、婦科等科室。雖然詹氏集團沒有公開報表,但集團下承包的醫院多達數百家,員工也逐漸擴張到了幾萬人,頗具規模。
這個時候,他遇到了第一個大敵——“打假狠人”王海。
遊醫把沒病的説成有病的,賣的藥也奇貴,還常常治不好。王海盯上了這個羣體,調查後發現,絕大多數性病遊醫來自同一個地方,莆田東莊鎮。
經過王海的曝光加上無數記者的暗訪後,全國都在報道遊醫,但他們無知無畏,竟然寄匿名信威脅媒體,揚言要"炸燬報社大樓"。這一威脅,使媒體的調查和報道更加深入。全國轟動後,國家介入了。2000年,衞生部發布意見:政府非營利性醫療機構,不得與其他組織合作營利性的"科室""病區""項目"……
於是民營資本撤離,詹國團也帶着億萬財產,全家移民到了新加坡。
然而,衞生部整治後,莆田系的生意卻沒有停止,他們找上不被衞生部管理的軍隊醫院,繼續“行醫”掙錢。同時,王海與莆田系的鬥爭從電視廣告時代,延續到了互聯網時代:
莆田系很清楚流量在哪裏,然後重金佈局,吸引越來越多的患者,期間屢屢被投訴被曝光,但好像對他們的生意都沒有太大影響,2016年,魏則西事件曝光,莆田系承包科室的問題才再次被整改,百度也一度下架醫院廣告,全國老百姓紛紛咒罵莆田系醫院以及唯利是圖的百度。
但整改能幹掉莆田系麼?不能。
在承包科室被逐步整改的過程中,民營醫院也在興起,莆田系開始逐步將自己轉成“正規醫院”, 2013年時,莆田市常年在外從事醫療行業的人員就已超過6萬人,年營業額2600多億元,超過了西部某些省份一年的GD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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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莆田系的廣告不止是百度一家的問題,特別有名的還有山東的各大電視台。
2016年10月山東電視台的一期生活幫節目當中,他們採訪了一位產婦及家人,報道公立醫院濰坊婦幼保健院在產婦體內遺留紗布“草菅人命”的節目。
而這件事情最後很快就反轉了,原來,紗布是手術後必要的搶救過程中留下,手術當時就明確告知了產婦與家屬,紗布需要留在體內半月後取出,當時產婦和家屬也簽了字。誰知道沒過幾天就不認賬,要求醫院賠償30萬元,還溜到醫院辦公室偷把病程記錄上的簽字劃掉:
接着就耍賴上訪,還找山東電視台生活幫節目,表演自己是受害者,而生活幫節目也幫着斷章取義,將視頻剪成像公立醫院草菅人命留紗布不取的樣子。
大家可能對這個電視台故意黑公立醫院的做法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我們仔細看看節目,底下放着莆田系的中醫不孕不育醫院的廣告。
而這家濟南中醫不孕不育醫院屬於個人獨資,法人代表名叫陳建新,他同時是莆田產業總會副理事長,兼山東分會會長。
贊助着節目打廣告的同時,順便抹黑公立醫院,好把老百姓吸引到自己的私立醫院去收割,這營銷思路可謂一石兩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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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國開滿了莆田系醫院的同時,莆田本地的莆田系醫院卻只有三家:
莆田麗人婦科醫院,莆田盛興醫院,莆田中西醫肛腸醫院。
是因為大家都是同鄉太知根知底了不好坑嗎?
莆田其實歷史底藴深厚,素有“海濱鄒魯”、“文獻名邦”之美稱,據當地統計,自唐以來,湧現出2482名進士、21名狀元,17名宰相,算得上以文聞名,但最近幾十年卻以造假蜚聲海內外,不知道老祖宗是不是感覺後代不肖。
開醫院的畢竟少數,那還有別的產業嗎?當然有的,那就是造假鞋。
2007年,紐約市警方在布魯克林的兩個倉庫內,查獲將近30萬雙假耐克,市價超過3100萬美元。紐約時報的記者追根溯源,發現,這些假耐克全部來自一個地方,中國福建莆田。
莆田的假鞋不是一天煉成的。
莆田的製鞋工業在70年代就開始起步了,80年代的時候,台灣鋭步鞋廠遷到莆田,開始產業化,後來陸陸續續的,阿迪、耐克等品牌也在莆田設廠,就這樣,莆田獲得了加工真鞋的技術能力,當然還有鞋樣,給別人打工掙的畢竟少,賣假鞋可是暴利啊,那就開始行動吧。
開始的時候,莆田假鞋亂真的程度相當高,再加上電商開始盛行,很是賺了一筆,但後來,經常買鞋的小夥伴們就開始懷疑自己的戰靴到底是不是真的,於是跑到虎撲之類的平台上提問或者驗貨,有些創業者瞅準這個機會,開始做一些鑑定的服務,那時候的假鞋技術還不夠好,也常常被驗出來。
於是貓鼠遊戲開始了,今天説鞋面紋路走線不像,莆田鞋廠就改工藝,明天説鞋底有色差,莆田鞋廠就調顏色,一步一步完善,沒過兩年,虎撲大神的火眼金睛已經認不出莆田鞋了。莆田鞋廠的老闆甚至改口打廣告:“支持虎撲驗證!虎撲秒過!”
還有好事者把真鞋和假鞋買回去做實驗折騰,發現兩者的質量已經沒有太大差異了,甚至有些假鞋比真鞋還要抗造一些:
這一來,網上出現了一個傳説:
區分真假VANS的方法——如果不開膠,肯定就是假VANS!也是非常諷刺了。
再後來,海淘和代購興起了,一開始,很多代購還吭哧吭哧從國外背鞋回來,沒過多久,莆田鞋又把這塊市場佔領了,沒辦法,價格便宜啊。鞋廠、代購聯手快遞,把發貨地改成外國的就可以了:
這事兒被曝光之後,很多人又驚呆了,海淘代購還是不靠譜,最後終於決定乖乖回專賣店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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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據説有些專賣店的的莆田鞋比例也不低。品牌店有許可證,按照真鞋的價格,賣真假難辨的莆田鞋,那是更加暴利,莆田的工廠備貨也充足,新款上市之前就把樣鞋拿到手了,提前開發仿製,然後開賣。
假作真時真亦假。
發展到後來,莆田鞋的名聲越來越大,有一次,調查記者來到莆田假鞋交易中心——安福電商城——卧底,拍了很多照片曝光了莆田的假鞋產業鏈。
結果,其中一張照片上有一位名叫王華的鞋廠老闆的手機號碼,據鞋廠老闆説,自己的手機號迅速被打爆了——“越曝光,我生意越好”。
沒錯,人家就是衝着假貨來的,正愁沒有時間來本地看貨,新聞一曝光,就可以電話聯繫直接買了。
現在,打假力度越來越大,懲罰也去越來越嚴了,莆田假鞋廠的老闆們無計可施了嗎?
錯!既然地下的生意不好做了,那就直接轉換思路,索性直接開始賣“莆田鞋”。
電商平台裏,直接標明“莆田字樣”,樣式當然很潮,當然,這些鞋上沒了耐克阿迪的字樣,價格也便宜得多。
而且,當地領導還直接背書,揭秘莆田好鞋怎麼出爐的。
但直到目前為止,莆田還沒有一個知名的品牌,洗白的路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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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改變壞形象確實非常困難,一個例子是2016年,有篇文章傳播很廣,名字叫《比承包醫院更黑:莆田人承包了中國90%的寺廟》,幾千個各類媒體紛紛轉發,口水又把莆田系給淹了。
搞得佛教協會都出來闢謠了,但是類似的文章2019年還在各個平台廣為傳播,閲讀量還不低。
其實莆田還是有一些正當低調的生意的,比如木材。
莆田沒有林場,但是莆田人掌握了中國80%以上的木材產業,各地從事木材生意的莆田人有二十多萬,經營着八萬多家企業。
在距離莆田約3400公里車程的黑龍江邊城綏芬河,十幾萬人口裏,十個就有一個是莆田的,原因無他,為了買俄羅斯進口的木材,甚至有一些木材商直接到俄羅斯承包山頭伐木。
在東南亞、非洲,甚至加拿大、新西蘭,都有由莆田木商組織的伐木隊,大的批發商在海外拿貨,一船就是好幾萬立方,一年的營業額幾十上百億。這在業內都不是秘密。
莆田的木材生意,既涉足上游,也打通了產業鏈下游,莆田的木工非常發達,給星級酒店供應紅木傢俱,或者做精緻的工藝品木雕:
從砍樹到最終成品銷售,全部是莆田人消化,包輪船幾千塊錢一噸運回國的紅木,打成傢俱後能賣幾萬甚至幾十萬一套,全產業鏈給莆田人帶來巨大的利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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莆田人包輪船買的不光是木材,還有石油。
這裏不得不提到一個人,叫林恩強,在新加坡石油業內,他外號是“林OK”。
為什麼説他呢?新加坡是世界三大煉油中心之一,每年超過5萬艘油輪,把油運進新加坡,煉好之後再運走,傳聞,這5萬艘油輪都要經過林恩強,他不説“OK”,再多的錢也辦不到。
而林恩強,祖籍就是莆田市石城村,莆田的油氣產業,也和他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從90年代開始,莆田系的商人們逐漸開始經營加油站,到2008年的時候中途能源、中能集團、中福集團等幾大民營加油站已經成型。現在,莆田系在雲南、貴州、東北等區域的市場佔有率越來越高,中福集團在京、津、冀、蒙、閩、遼共擁有一百多個加油、加氣站,在東北和華北各有一個大型油庫。
莆田系的加油站也時常陷入輿論旋渦,原因主要有兩個。
一是外觀模仿兩桶油,十分山寨:
二是短斤少兩或者油品不合格:
只是這些生意遠遠不如莆田系的醫院和假鞋著名,所以提到莆田,大家自然是一臉嫌棄。
莆田為啥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其實以前各地都窮,不過莆田地處福州,泉州,廈門三座大中心城市之間,大樹底下不長草,何況三棵大樹,政策扶持力度也差點,教育也跟不少,莆田的發展自然就跟不上了,當地人想要依靠正常路徑逆襲自然就難點。
偏偏莆田狠人多,敢想敢幹,一個人找到暴利的源頭,就能把整個家族、鄉鄰全都拉進去,其實很多地方的致富也都依靠領路人,不過莆田的一些生意人走的是邪道,有人還總結過莆田的生意人的一個突出特點:為了錢無道德底線,有的甚至毫無人性。
這話有點過,但也能幫大家理解為什麼這些黑灰產業能在這裏大行其道。
捱罵掙錢,野蠻生長的時代可能好使,就是沒辦法永遠玩下去,規則越完善空間越小,現在看來,在洗白白之前,莆田還得捱罵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