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兒園老師發佈的視頻截圖
9月5日12時52分，四川省雅安市漢源縣這家兒園的孩子剛剛開始午睡。
這天是星期一，週末兩天玩兒累了，不少孩子12點半上牀後很快進入夢鄉。
忽然，一陣強烈的震感傳來。
幼兒園執行園長韓越，那一刻剛好在校舍樓梯上，她裝在包裏的手機，發出預警的聲音。她反應過來：地震了！
韓越身旁的兩位老師，放下手裏的物品，飛一樣衝進睡室，將孩子叫醒，迅速往樓下撤離。有的小朋友睡得迷糊，老師乾脆一把抱起。還有老師一手抱一個，快步下樓。有人一手牽一個，把孩子領到操場的空曠地帶。
在這座有3層樓的幼兒園，14名老師，165個孩子，用1分40秒時間，全部成功轉移，沒人受傷。只有一位老師因跑得太快不慎滑倒，但身體並無大礙。
幼兒園內的監控攝像頭記下了這些畫面。後來，韓越讓一位老師將視頻發在學校的新媒體平台，本意是記錄。老師一時疏忽，發到個人賬號，“沒想到一下子引發許多網友關注”。不少人在視頻下評論，“看得熱淚盈眶”。
在幼兒園綠油油的操場上，有的小朋友還揉着眼睛沒有睡醒，有的只穿着內衣褲，有的頭頂枕頭——那是在日常的災難逃生演習活動中，老師教給他們的。
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發生後，幼兒園會不定時開展演習，不光是針對地震，還有火災逃生演練等。
在去年的一次地震逃生演習中，在幼兒園廚房工作的阿姨不以為然，覺得是“假裝的”。演習過後，開會覆盤時，韓越試圖增強她們的防範意識：“如果真正發生了這些事情，在短短的幾秒鐘、幾分鐘裏，我們也許能夠讓很多鮮活的生命，有機會回到他們的爸爸媽媽身邊。”
2021年3月29日，安特幼兒園開展關於地震應急演練活動。受訪者供圖
根據監控視頻，此次地震發生時，園裏就有個還穿着圍裙的廚房阿姨，來回往返，跑了很多趟，牽孩子、抱孩子，直至確認所有孩子都安全。
那一天，從地震發生，到家長接走最後一個在園的孩子，整個過程，不到40分鐘。
從事幼兒教育工作將近30年，47歲的韓越看到這一幕，仍會感到“震撼”。無論是作為一名幼師，還是作為一名母親。
而2008年的那場地震，是她永遠的痛。
“媽媽，你怎麼還不來”
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韓越正在幼兒園孩子的睡牀前備課。彼時的牀，還是上下鋪的鐵牀。年紀大一點的孩子睡上面，小一點的睡下面。
突然，韓越感到世界在震動，地面起伏得讓人“晃過來晃過去”，整棟建築像一個“變形的箱子”。
當時沒有接到地震預警，韓越也沒有太多經驗，她反應了幾秒鐘，然後迅速叫醒沉睡的孩子們，讓上鋪的跳下牀來，帶着下鋪的一起跑。她記得有個還沒睡醒的小朋友，門衞叔叔去抱他的時候，他扒着鐵欄，抱着枕頭，不願意起牀，説“我還沒放學，我不走”。
韓越把孩子們疏散到空曠地帶後，又擔心裏面還有孩子，於是再次跑回建築。那時的幼兒園是座兩層小樓，有着老式建築的青磚青瓦。震動之下，就在她的面前，屋頂破了一個大洞，瓦也掉了下來。
來不及恐懼，為了防止受驚的孩子亂跑，韓越又和所有老師、周圍鄰居，展開雙臂，連成一個大圈，把孩子全部圍在中間。很多孩子光着腳，穿着背心、內衣。
所幸，190多個孩子全部撤離。沒有任何傷亡，“連皮都沒有蹭掉一塊”。
韓越記得，沒過多久，許多灰頭土臉的家長從外面跑進來，找自己的孩子。她一打聽，得知幼兒園附近一所學校的土製院牆垮了。“我聽完就蹲下去了，感覺一點力氣都沒有。”——她5歲的女兒在那裏上學前班。
韓越的母親把外孫女接回家。孩子的眼神，韓越至今都還記得，“好像是有一種不認識我的感覺，很失落”。她叫女兒“寶貝”，女兒抬頭問她：“媽媽，你怎麼還不來？我是最後一個跑出來的。我覺得你會來接我。”
“那是一種本能，作為教育者的一種本能。”韓越説。“我不是沒想起來女兒，是完全沒有時間去想。”
在那場災難中，韓越女兒所在的學校，有兩個孩子受了重傷。
韓越後來想，這種情況，完全可能發生在自己女兒身上，“很後怕”。
“能不能再快一秒？”
在2008年5月12日之前，韓越從未想過地震會發生在自己生活的地方，所以應對時，還“不夠沉穩”。後來她意識到，“這樣不行”。
有這種想法的不止她一個。當地的教育部門開始對學校的地震演練“抓得非常緊”。每個學期，幼兒園都會有“開學第一課”，教授小朋友基本的安全知識，並在此後，加強應對災難的演練。平均下來，一個月要演習一兩次。
每一次演練後，幼兒園的所有教職工都會開會總結問題，商量應對方法。
2013年4月20日8點02分，四川省雅安市蘆山縣發生7.0級地震。就在地震發生後的第二天，韓越所在的幼兒園，又“趁熱打鐵”做了次演習，並梳理在疏散過程中發生的問題，尋求更快、更有序的應對方法。
“能不能再快一秒？”韓越在和同事的交流中較起了真兒，“關鍵時刻，這一秒是救命的。”
韓越相信，如果沒有之前無數次的演練、覆盤、優化，就不會有9月5日地震發生時幼兒園“教科書式的撤離”：監控視頻裏，所有的物體都在抖動，而老師在有序引導孩子跑向空曠地帶。
14名教職工裏，有兩名孕婦。後來看監控視頻時，韓越仍覺得心裏“很緊張”。有位陳老師工作5年了，去年結的婚，懷孕3個月。平常，韓越時不時會提醒她“要特別小心點”。但那天，陳老師抱着一個孩子，就“嗖嗖往下跑”。後來，陳老師跟韓越説，那時候，她忘記自己懷孕了。
另外一名老師，懷孕5個多月，感覺到地震後，快速把孩子喊醒，護送孩子們撤離，最後一個走出校舍。
現在想來，韓越還十分“揪心”。她提到：“在做日常演習的過程當中，我們不僅要保護孩子的生命，也要保護老師的生命。”
有些新來的老師還是“00後”，剛參加工作沒多久。平時，身為“70後”的韓越還感到跟她們有些“代溝”，但當“真正有事”的時刻，她們護着孩子趕緊跑，能抓幾個是幾個。
韓越覺得一些網友的評論十分恰當：“平常連瓶蓋都擰不開，在那時就變成了‘超人’，幾十斤的孩子，抱起來就走。”
在羣裏，有的老師説，回想起來，她們的腳都在抖。但地震來臨時，好像都忘了害怕。
韓越18歲從中專畢業，和孩子打交道至今已超過30年。她喜歡和孩子一起玩，跟他們做朋友，把心思花在他們身上。
女兒上高三時，韓越忙於處理幼兒園的事務，每天給女兒一點錢，讓她自己在學校裏吃。有天，韓越偶然看到一個高三學生的家長，提着一隻飯盒，給孩子“改善伙食”。她瞬間“非常難受”，覺得沒有照顧好女兒。
讓她欣慰的是，女兒自立能力很強，也非常有主見，在大學成績優異，專業是教育學。
再過幾年，韓越就要退休。她選聘幼兒教師，第一看重人品，其次才是態度和能力。經歷過生死時刻，她覺得“這樣的人關鍵時刻才靠得住”。
地震後，幼兒園工作羣裏年輕老師互相勉勵，韓越似乎看見了多年前的自己，有了一種“後繼有人”的感覺。
韓越（右2）在“家長沙龍”中。受訪者供圖
天災面前，沒有如果
韓越記得，她帶過的一個孩子，曾在2008年的大地震中受傷。
在她的印象中，那是個十分聰明、語言豐富的女孩。災難發生沒多久，韓越去看望她，買了一個很大的洋娃娃做禮物。那時，小女孩還意識不到身體創傷的影響。但作為成年人，韓越感到惋惜。
天災面前，人能夠做什麼？有時韓越會感到無力，但更多時候，她選擇行動。
剛剛過去的9月6日，韓越與幼兒園的教職工一起，回顧前一天的撤離。雖然被網友貼上了“教科書”的標籤，她仍發現撤離中存在的許多問題。
比如，大班的孩子因為年齡較大，跑得更快。一兩個老師把這些孩子疏散到安全地方，還可以返回到年齡較小孩子的班級，繼續協助撤離。韓越打算在下一次演習中，嘗試讓老師們搭成“人鏈”護送孩子，計算好距離，給每個人安排固定位置，節約時間，提高整體的撤離效率。
再比如，韓越準備給每個老師配備一個口哨。平時，在户外操場集合的時候，老師就用口哨來指揮孩子們排隊，“比嗓子喊好用”。在地震緊急的情況下，“老師的口哨一吹，就是一道指令信息，孩子們能快速做出反應，現場就不會亂”。
另外，韓越打算購置一些小喇叭、擴音器，確保危急時分，每個孩子都能聽到老師的呼喚。
此次地震發生時，還有許多四川幼兒園的老師，用生命守護生命。峨眉山市有家幼兒園剛要吃午飯的老師，放下飯碗，抱起熟睡的孩子跑向屋外，僅用了1分40秒，便將全幼兒園的400餘名孩子帶至安全區域。
雅安市某家幼兒園全體23名老師一邊喊醒午睡的孩子，一邊抱着他們往空地跑，嘴上喊着“趕緊趕緊，不穿了”。叫不醒的，直接連被子一起抱走，1分57秒，127名孩子全部安全撤離。
瀘定縣某家幼兒園位於震中，有的老師抱着孩子往外抱時，自己的手腳也止不住地抖；有的老師摔倒了，立刻爬起來參與疏散。僅用2分鐘，780餘個孩子全部疏散至安全地帶。
地震以後的第二天，韓越組織老師給那些情緒不太好的孩子進行了心理疏導。孩子們照例午睡，好像他們的美夢從未被天災驚擾。截至9月7日7時，四川瀘定地震已記錄到3.0級及以上餘震13次。因為擔心餘震帶來的風險，幼兒園今天下午兩點半疏散了孩子。
9月7日下午，安特幼兒園疏散出來的師生。受訪者供圖
不久前，韓越想起自己看過的那部關於記錄地震的電影。
“那時候看，也會流眼淚，但就只能説被感動了。再次經歷地震，回想時就有一種震撼、心跳加速的感覺。”她説，“只有看到地震中的那些孩子，才又一次體會到做老師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