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級 夥伴們
◎姜少傑
在一個有100户人家的小村村北的校園裏,石榴樹和葡萄架上的果兒們正等待着收穫,8歲的我正圍着校園快樂地奔跑着,突然,住在校園南面第一排房裏的那位一向温婉脱俗的大姨驚駭地哭着跑進沒有院牆的校園來。
“孫老師!孫老師!毛主席沒有了!毛主席沒有了!!”“啊!真的嗎,國珠?!”我媽媽急匆匆地從教室跑出來。“真的!真的!剛才喇叭裏廣播的!”大姨使勁兒點着頭急切地説,一時間,兩位白淨、柔美、三十五歲左右的女人在操場上不由自主地拉緊了手,相依着失聲痛哭起來,聲音不太高,卻是越哭越傷心,像突然間失了天地一般,久久不能平靜。
眼望着兩位痛哭的大人,我一時間不知所措,竟也跟着哭起來,邊哭邊眨巴着淚眼盯着她倆,試圖看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事,能讓她倆從沒有過地如此失態!那是1976年9月裏的一個陽光柔和的日子,那年我剛上一年級,不料這一年級卻讀了兩年。
我被“壓班”了,儘管不情願——與比我小兩歲的弟弟成為同班同學,這真是太不光彩了!但當年我村小學沒有那麼多教師,只能採取這樣的方式來保證所有的學生都有人教。這樣我班同學就有了兩種名稱:老班生和新生。老班生被老師安排成新生的小老師,承擔着與新生間一對一的輔導任務。學習舊東西讓我們老生味同嚼蠟,但因為可以天天當老師而稍覺得有趣些。這樣我班出現了很多姐(哥)弟(妹)在一個班的情況,倒真是有了對比和情趣,家庭感十足,一下子熱鬧起來了!
我的同桌“新”是位有點調皮也不太愛學習的瘦高個大男孩,他説話我有時會聽不太清,但是他特別熱心腸,對我很好,還總是願意把家裏的東西無保留地拿到學校裏來公用。他的弟弟“寶”是位虎頭虎腦的男孩,雖然是新生,成績卻不差,還要強,老師稍一批評他或者是他自己覺得哪裏落了後,就低着頭默默地哭起鼻子來,平常卻老是見誰都笑眯眯的,從來不會生氣發火的樣子,老師同學們都喜歡他。他們的媽媽是位粗嗓子説話大聲的大高個黑臉女人,她老是很實誠地和老師説話——請老師儘管揍孩子,説話有時也會含混不清。新真像他媽媽,而寶就非常像他爸爸——俺村的書記“義”。聽大人説義是位曾參加過抗美援朝的戰鬥英雄,在朝鮮戰場上他的腳趾頭全被凍掉了。我很驚奇圓臉的他每天總有笑眯眯的表情——沒了腳趾頭,怎麼能笑得出來啊?!我曾在一個夏日仔細看了看他穿着塑料涼鞋的腳,果真,十個腳趾頭全都沒有了!當時他正站在村委會門口極温和地笑着與一位村民説話呢,還朝我這位正盯着他看的一年級小孩也微笑了一下,這時我確信他真的是連小孩子都不會害怕的完全沒有脾氣的好大人!
我曾經對“新”家村北那漂亮高大從沒進去過的“地主”住過的大房子很感興趣,一天下午放學後,新説要領我去他家玩,“你家裏人能讓我去嗎?”當時有些家長不讓我們登門,對我們很兇的。他告訴我他家沒人。穿過院牆壘得高高的窄衚衕時,我感覺到了陰森,有了回頭的打算,但是腳步仍在慢慢地向前。衚衕盡處是他家門口高高的門樓,那門撩搭兒上張着嘴巴的大獅子頭,更讓我感覺到了心驚,隨後而來的犬吠聲和他媽他姐的詢問聲也讓我打怵,我好像只與他媽媽打了聲招呼就匆匆離開了。
我班同學曾排着隊到田地裏撿麥穗,路上,被老師要求手拉手的我們倆(高個子的男女)竟拉不起來了,我好像嫌他太調皮了,路上淨去欺負我的一位女同學——隨媽媽改嫁到我們村裏的老班生燕,也有點調皮的燕和我有親戚關係,平常對我極熱情友好的,我就不肯和他拉手,調皮的他竟然碰一下我的手説一遍:“兩口子打仗不説話!”這讓我又好笑又不好意思——他是害怕我媽媽整他吧!小小年紀的他怎麼會説“流氓話”呢?!好在一會兒我們又拉起手來——他靜下來了。
因為從小個子高,有時我會難為情——被老師安排插到了男生的隊伍後面!幸好我有一位大高個的女朋友守舫,老是和我忠實地作着伴——她的個子比我還高出一頭。她頭上長着一部分捲毛,這讓我很是稀奇和羨慕,她還老是很小聲地説話,説起話來一邊很快地説着一邊就抿嘴笑起來,笑着笑着還突然掩起嘴來,這讓我感覺她很有趣。她的眼睛小而細長,五官長得精緻,頭小巧玲瓏,偶爾還咳嗽兩聲,我覺得她真像林黛玉。
我曾到村南的她家寫過作業,她家門口有一棵老槐樹,樹下圍坐着不少閒聊的人。我在她家的平房頂上寫作業時看到:她90多歲的“老爺子”沉沉地坐在一把老舊的太師椅上,曬着太陽,打着盹兒。白白胖胖的他稍一活動,太師椅就吱吱嘎嘎地輕搖起來,她年近七旬的滿頭自來卷的姥姥馬上就會從屋裏走出來,温柔而耐心地貼近老人的耳朵問:“爹,你要什麼呀?!”表情温和的老爺子大部分時候並不要什麼,他只是換了個姿勢而已。守舫的弟弟守義真是人如其名,寡言而敏行,是常受到老師同學讚揚的好新生,他真像他魁梧能幹的爸爸,儘管我喜歡守舫樸實熱情家裏家外一把手的媽媽,喜歡她熱情的姥姥,有點害怕她的嚴肅爸爸。
村南的淑萍是位憨憨的新生,因為同路,上學時她常常到我家窗外喊着我一同走,放學路上也與我形影不離。她家有個沼氣池,真的讓我好奇,經我幾次要求,淑萍有天傍晚偷偷領我掃了一眼看起來浩大的地下沼氣池,它神秘複雜的構造真的讓我佩服極了淑萍爸爸——我的生產隊長叔叔!要知道管菜園的那位嚴厲爺爺也在聽叔叔的指揮啊。淑萍的媽媽是位高個子的大塊頭,我叫她姐也行,嬸也行,樸實的她很能幹田地裏的活,笑起來時十分單純友好,並且平常總是在憨憨地笑着。
村北學軍的媽媽個子很矮,卻最美麗温柔,她老是非常自然地叫我“她小姨”——她與我媽同村,輩分較小,叫得我實在是不好意思。她家的院子真是整潔,又種着當時罕見的葡萄、地瓜花等,她注視我的水汪汪的大眼睛裏藏滿了愛和温柔,聲音又柔又緩,我覺得她就是我理想中最美的女人及母親形象!我羨慕極了她女兒——同樣是班長的老班生學軍,羨慕她竟有如此動人的好媽媽!學習努力的學軍卻有點孤傲,她從來沒叫過我“小姨”,平常也不大愛放聲,她曾是我有力的競爭對手,我媽媽很賞識自律穩重的她,她弟弟也是我班的新生,也和我同過桌,很單純友好。
我喜歡上村南鄰居“軍”家玩,軍和姐姐都屬於老班生。村裏人有點瞧不起她爸爸——又饞又懶的人!他們認為她端莊秀美的媽媽是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而我在她家看到的情況卻好像並不是這樣:軍姐妹仨都很崇拜她爸爸——曾當過海軍呢!他穿海軍服的相片們都在牆上醒目地掛着呢!並且她家經常有一位挺帥的海軍老友來看望她爸爸,倆人交談甚歡,一喝酒一整天的時光就溜走了!那海軍好友還看中了俊俏伶俐的軍,給他兒子訂下了娃娃親,每年都會送兩筐黃澄澄的大水梨來取悦軍的家人,軍偷了不少給我吃,作為回報,我也偷我家的蘋果給她吃。軍的舅舅從前也曾是她爸的戰友,所以才把親妹妹介紹給了喜歡交朋友的他爸。
軍曾悄悄告訴我:“俺才不會跟他兒子呢!他兒子沒出息!俺爸説了,只是隨着他説説而已,一切都是我説了算!”當年她爸爸特別願唱戲,老是隨着收音機唱個不停,後來她家買電視機也是很早的,她的爸爸迷戀電視機,很少幹活,但是呼喚她媽媽時聲音非常温柔,只叫後面兩個字,對孩子們的態度也很好。我喜歡躺在她家只鋪着破涼蓆的炕上時的感覺——隨便,開心,自由!
有一天,她媽媽曾用温柔沉靜會説話的大眼睛和平靜的聲調對我説:“你説月,我當年也是被你哥的好話給騙來的,你這哥可真是懶得出奇哈!”受寵若驚的小我紅着臉笑着點頭時心裏卻懷疑她説這話時批評的成分有多少——她並不是真生氣,剛才她對他説話時神情舉止就十分温柔。就是我這位輩分小的“哥”,最後卻是同齡人中較長壽的一位——一是沒有出過大力,整日樂呵呵地閒着,二是有位賢惠能幹愛他的妻子,三是能幹漂亮的女兒們小時候感受到了他的愛,都十分孝順他,正應了那句老話——懶人帶着個邋遢福啊!
門口五媽家的“福”也是位老班生,他弟弟“平”是位高個子的新生,福是位長得端正健壯的好男孩兒,他曾領着我們到田野裏抓青蛙,並燒青蛙腿給我吃,那香噴噴的味道真讓我想再跟着他去一次,但是又覺得對不起青蛙們——摔死它們時它們該多疼多害怕啊!他家院裏有一大叢紅得發紫的月季花,當時的農村這麼美麗幽香的花兒實在少見!有一天走在街上的我被悠悠飄出來的濃郁花香味吸引,爬到草垛上想一睹它的芳容,卻還是不能夠看到它,我索性爬上了他家的矮牆頭,並踏着牆頭慢慢向花兒靠近,這時只聽開門鎖的聲音,隨後木頭門栓一響,娜姐、福、平先後從外面走了進來,我正窘得無地自容呢,娜姐説:“哎呀月兒,你喜歡花就大大方方地進院來看唄,這樣多危險啊!”那天我在五媽家盡賞了玫瑰,聞夠了花香,搓揉夠了花瓣,還摘了兩朵回家,並意外發現了盛開在她家裏屋門口的那幾支飄搖多姿的罌粟花!
我和夥伴們當年還有個任務,也是我們最醉心的事兒——春、夏、秋季的晚飯後手拉手沿着村南的路高聲唱歌,先合唱些宣傳的歌,再合唱些喜歡的歌,從村東唱到村西,唱完了就可以到同學們家玩會兒,或者結伴兒到水井旁的大菜地裏轉一轉,看看田埂裏的瓜和菜再看看蝴蝶、蟲子。放學後我們還組成了學習小組,輪流到同學們家寫寫作業,這可真是件樂事——看到了好多平常在校園裏見不到的人和景,這也是我今天能寫下這篇文章的原因——平常我媽是不允許我外出串門的。
回想起來,我感謝自己唸了兩年一年級——學業輕鬆,就有時間關注生活中有趣的人和事。兩年下來,我的學習基礎就打得更牢固些,尤其是口算,因為當時幾乎每天早晨都要和同學們奔跑着去搶答老師寫在卡片上的各種口算題,答完題再歡笑着跑回來,既鍛鍊了身體,又增強了口算能力。
記得有年秋天颳大風下大雨,我們教室的屋頂好幾處漏雨,臉盤、水桶、茶缸全用來接水還是不夠用,教室的泥土地面成了小沼澤,負責倒水的我淋濕了衣服,凍得直髮抖。幸好第二天就有叔叔來修好了屋頂。上第一個一年級時我們用的是冰涼的石桌、石板,還需要每天自己帶板凳上學,放學再帶回家用。我們還曾有一整年與五年級的哥哥姐姐們在一個教室裏上課——複式班,老師只有我媽一個人。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學習條件是簡陋的,但我們卻絲毫沒有察覺到,只感到生活學習都分外有趣——只要有親愛的老師和夥伴們陪伴着,哪裏還會有絲毫的不滿呢!充滿心田的只有無盡的喜悦與快樂!
不覺間四十年的時光匆匆離去,童年時的夢已經模糊,但是念一年級時來自不同家庭的夥伴們留給我的甜甜的記憶還在,親親鄉情也在!
【作者簡介】
姜少傑煙台散文學會會員,業餘文學愛好者。近半年來有多篇散文隨筆發表在齊魯晚報、煙台晚報等報刊雜誌並被轉載。
編輯:張虎
壹點號煙台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