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社科專家總是“翻車”?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周德宇】
2016年,我在匹茲堡聽了一個關於俄羅斯軍事的講座,主講的是美國海軍分析中心(CNA)的專家Michael Kofman。當時我覺得這個講座挺有意思,就分享到了知乎上。6年之後,俄烏衝突爆發,我當年的回答又被知乎推薦了上去,引來了圍觀。
有意思的是,同樣一篇內容,面對着如今同樣的俄烏衝突事實,一半的圍觀者認為專家打臉,而另一半認為專家做了神預言:
當然,你要我説,我覺得這位Kofman對烏克蘭危機的判斷有對有錯,既沒有神預言也不至於成反向指標,畢竟六年間能發生的事情太多了,Kofman這些年也修改過自己的想法。但很多網民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敍事和觀點,即便是同樣的事實,也會做出不同的解讀,得出截然相反的結論。
這種分裂幾乎會出現在任何涉及社科領域的評論中。
比如我以前寫文章介紹美國國關學界如何研究戰爭的時候,就有不少人對此不屑一顧,評論説“專家,就這?還不如出租車司機……”而當我寫文章批判美國政治學界不接地氣的時候,也有不少人如喪考妣,評論説“你一個區區在讀博士,也配如此低估美國精英?”
人們要麼鄙視專家,要麼神化專家,專家的形象在尸位素餐不説人話的江湖騙子和全知全能代表真理的先知之間來回橫跳。
當然,大部分時候,我們對專家的態度,完全取決於專家説的話自己愛不愛聽。專家説到自己的心坎上,那當然就是學術權威,而我自己和專家英雄所見略同;專家説的跟自己想法不一致,那專家當然就是不如出租車司機的反動學術權威了,而我自己比專家懂得還多。
預測人類社會的複雜活動,本來就是件比預測天氣難上千百倍的事情,而天氣預報都經常不準,那專家翻車就更沒有什麼奇怪的了。如果真有算無遺策的人,那他們下可投資暴富,上可封王拜侯,還做什麼專家。
當然,很多羣眾肯定還是期待這種能算命的專家,也有很多專家響應這種期待,把自己包裝成孔明再世,這個問題我們稍後再討論。但無論如何,翻車其實才是社會科學的常態,不翻車反而不正常。
可是翻車和翻車之間亦有差距。怎麼翻車,為什麼翻車,都有着水平上的差別,不可一概而論。有的專家翻車,那就是他們自身水平不行;有的專家翻車,那是他們有時做事不行,通俗地講“犯蠢”了;而有的專家翻車呢,其實是社會科學預測的正常誤差,或者説,這個學科就有點“蠢”。我們之後會一一分析這幾種情況。
專家就一定有專家的水平嗎?
我們先來討論一個最簡單的問題,就是為什麼有的專家水平低下,看起來完全不配呆在自己的位置上。
為什麼這樣的人也能當專家?其實也沒什麼奇怪的。運氣、人脈、潛規則、利益交換、官僚主義……各行各業都有這樣的現象,學術界有什麼特別的呢?
就説個小事。比如我所在的博士項目,到了第三年要有資格考試和資格論文答辯,通過了才能繼續讀下去,不然就得滾蛋回家。按理説這套程序每年會刷掉很多人,應該是很嚴格的。但實際上,留下來的不一定都是水平最高的,被淘汰掉的也不一定是水平最低的。
我們級有一個美國姑娘,答辯的時候資格論文都沒寫完,寫完的部分也沒什麼實質內容,但她因為是美國人,而且跟的導師在系裏地位高,系裏也就讓她過了。這位姑娘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博士第一年連二元一次方程組都不太會解,成功加深了我對於美國人數學不好的刻板印象。
我們級還有一位美國小夥子,資格考試掛了兩次,按理説應該被淘汰了。但他開了個醫學證明説自己有多動症,需要特殊照顧,系裏也有教授願意保他,他也就這麼過了。
那問題來了,如果這樣的人都能留下來,誰被淘汰了呢?主要是亞裔,我們系亞裔被勸退和淘汰的比例明顯高於美國人。
比如我們系連續兩年淘汰了兩個來自台灣省的學生,他們的資格論文答辯都挺好,但是系裏連考試的機會都不給,説他們“不適合”留在項目裏,就給直接勸退了。當然,他們即便懷疑自己遭遇了種族歧視,也不可能真跟系裏撕破臉,畢竟還要在同一個圈子混,還等着系裏給寫推薦信呢。
你覺得這劇情是不是很熟悉,古今中外在哪裏都能看得見呢?
當然你硬要説被淘汰的亞裔,他們水平就是不如那些留下來的美國人,也不是沒可能。但你相信一個連補考都過不了,論文都寫不完的人,卻有着考試和論文都無法體現出來的學術才能嗎?那博士項目就乾脆從一開始別安排資格考核了唄。
所以雖然濫竽充數的專家們看着非常扎眼,但其背後所反映的問題沒有什麼特別的,地球有70億人,總有水平不太高的人因為各種原因爬到不屬於他的位置。
我們來看看彼得·納瓦羅,前任美國總統助理,最受特朗普重視的美國經濟學家。當然,他至少有個哈佛博士學位,基本學術水平是有的。但是美國遍地都是經濟學家,納瓦羅真的是因為自己的學識和能力爬上的各種位置,還是因為他的極端貿易保護主義和反華言論,正好舔到了特朗普的心坎裏呢?懂的都懂。
更隱蔽,更具有破壞性的是什麼呢?是很多水平還不錯,得到了學界和社會認可的專家學者,他們會做出一些有問題的發言,甚至翻車。這些發言如果大家信了,那麼他們就是在利用自己的權威做出錯誤的影響。這些發言如果大家不信,那麼就只會進一步加深社會上“專家無用”的刻板印象,從而損害學界的權威。
每次我吐槽其他學者的時候,肯定有人會説,怎麼就你聰明,別人都傻嗎?你一個破在讀博士有什麼資格鋭評那些精英?
其實重點不在於我有沒有他們聰明,我當然沒他們聰明沒他們有本事。但不代表這些比我聰明的人就不會翻車或“犯蠢”。
特別是你在學術圈,跟一羣全世界自認為聰明,而且實際上也挺聰明的人混在一起,你就會越發感受到,聰明人翻車也是一門學問。
當然,反過來説,學者們翻車,並不代表他們就不聰明,也不能因此否認他們所取得的成就。
盡信書不如無書,迷信權威顯然是不對的。但是一味否定專業人士,又很容易陷入讀書無用論,甚至反智主義。所以重點就在於識別,這些所謂的專家學者,他們到底什麼時候容易翻車、“犯蠢”,什麼時候可以稍微相信一些。
一處是專家,就一定處處是專家嗎?
專家翻車,特別是社科專家翻車,一個最常見最簡單的原因,就是他們去挑戰了自己不熟悉的領域。
社科領域有一個迷惑性,就是聊它的門檻特別低,誰都能聊,誰都敢聊。但是聊的門檻低,不代表研究的門檻低。缺乏系統學習和長期積累,片面地或者淺層地去攝入知識,那隻能越學越歪。比如,若是有人只看地攤史學來學習歷史,只看貨幣戰爭來學習經濟,只看自媒體陰謀論來學習政治,那除了變成民科,還有什麼別的可能呢?
無論是哪個領域,如何學習知識,從什麼信源學習知識,都是最重要的一步,而這本身也需要積累和學習。一個領域的專家和外行的區別,往往也就體現在這裏。
然而,不光一般大眾有錯覺,覺得自己隨便看點東西就可以當專家,其實很多社科專家自己都有這種錯覺。他們也會想啊,社科都是相互聯繫的,我在本領域的水平那麼高,到別的領域不會差吧?我一個研究政治的,談談經濟,不過分吧?我一個研究經濟的,談談歷史,不過分吧?或者我一個研究歷史的,談談政治,也不過分吧?
不過分是不過分,而且確實社科領域有很多跨學科的優秀學者,但翻車的也不少。人嘛,都是覺得看過等於學過,學過等於懂過,懂過等於專業,專業等於權威。
因為在極度專業化的學術體系下,每個學者所能需要研究的範圍可以非常狹窄。別説跨學科了,就是在一個學科內部,也往往是隔行如隔山的狀態。
比如在政治學領域,研究實證搞量化分析的政治學者,往往就不會去看政治理論和政治哲學的內容,甚至一開始就不會學。比如我們匹大政治系,就經常琢磨着把政治理論這門課踢出必修,因為我們系幾乎全是做實證的,政治理論幾乎用不上,還不如換成一門計量課。
另外,研究不同區域的學者,所謂“specialist”,跟研究普遍規律的學者,所謂“generalist”,也有着隔閡。比如我們系就偏愛“generalist”,認為政治學就應該研究普世的東西,比如制度或者政黨,不需要關心每個地區的特殊性。所以我們系的很多老師,雖然寫着涉及各國的研究,但是他們往往只是將這些國家視為同質的數據,對於各國的政治現狀和歷史文化是一概不瞭解的,更不用説懂這些國家的語言。
無論如何,在當前的學術現狀下,一旦離開了本領域,學者們即便還有着自己的學術素養,但是對很多基本事實的認知恐怕連熱心網友都不如,那翻車也就在所難免。
比如自從俄烏衝突以來,大家都可以看到,一堆財經、法律、政治等等所謂的專家學者都忍不住化身軍事專家,想吃點時事的流量。
但是想要正確認知俄烏衝突,既需要基本的軍事方面的知識,也需要有關俄烏雙方的專門知識,更需要歷史、政治、經濟等方面的綜合認識。如果一個人只是在今年才開始研究俄烏衝突,而非之前一直關注,那麼他往往是不具備這些知識的。不管他多聰明,在本領域成就多高,資歷多老,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這不是靠天才或者年齡可以彌補的。
就好像美國前總統特朗普,他在演藝和選舉政治上的水平顯然毋庸置疑,但這代表他就真的是個“懂王”,從醫學到貿易什麼都懂嗎?一個人在某一領域的水平,並不能代表他在所有領域的水平,同樣的道理,放到學者身上也是一樣的。
比如國內一位著名的國關教授,其本學科的學術水平當然是很高的,但當他試圖去研究俄烏衝突的具體戰況時,就犯了一些很基本的錯誤。而其中的關鍵,在於他的信息源。
簡單來説,這位學者自述的信息源,基本就是維基百科加一些歐美媒體和自媒體,並且以俄烏雙方的信息是“宣傳”為理由完全拒絕。也就是説,他看的幾乎全是二手信息源。這種信息獲取的方式,在國關領域研究一般的國際事件,其實也不是不行,但在研究俄烏衝突上,就有了大問題。
畢竟一般的國際事件,事實判斷都比較簡單,多看幾家主流媒體就夠了。但在軍事衝突中,受制於戰爭迷霧的存在,任何信息都需要加以甄別,即便信息是來自貌似中立客觀的媒體。
因為戰場上的信息,基本上是控制在交戰雙方手裏的,沒有純粹中立客觀的信息源。一是中立的戰地記者極為稀少,二是第三方的記者們想要獲取信息,也必須依賴交戰雙方提供的條件。
因此,如果這位教授稍微思考一下,就會意識到,他認為“真實可靠”的歐洲媒體們,最終信息源往往來自於他認為“自己宣傳自己”的烏方媒體。如果都是宣傳,那麼為什麼捨近求遠去看歐美的二手信源,而不去看俄烏的一手信源呢?而且即便是宣傳,也有內宣和外宣之分,內宣往往也能提供很多未經媒體二手篩選的信息。更不用説,在官方媒體宣傳之外,俄烏民間常用的通訊軟件“電報”(telegram)也能提供寶貴的信息,只看英文信源是明顯不夠的。
在錯誤的信息源之下,這位教授的關鍵論據中就出現了被他認為“基本屬實”,但實質上是假消息的內容,比如“俄羅斯少將維塔利·格拉西莫夫陣亡”。
如果這位教授願意去找俄語信源,就會發現,不光俄方放出了視頻證實了格拉西莫夫少將最近活得好好的,還被授了勳,就連BBC的俄語新聞都證實了他的存活:
有人可能説了,不就是搞錯了一個人的死活嗎,有什麼大不了的。但是這意味着這位教授連基本的事實都沒搞清楚,更進一步反映出來,他所依賴的信息源就大有問題。如果我們拋開事實不談,那這位教授的分析當然也有一定道理。但如果我們連事實都不談了,那還談什麼呢?基於錯誤事實之上的分析,即便有對的地方,也與瞎貓撞上死耗子無異。
不過應該承認,這位教授在眾多意圖轉型為軍事專家的學者當中,已經算是水平非常高的了。我甚至還在國內某些學者的微信分享中見到各種離譜的,在英美媒體甚至烏克蘭宣傳中都找不到的科幻故事,比如烏軍無人機加星鏈加AI人臉識別精確轟炸俄羅斯將軍……
當然,這裏問題又來了。如果説隔行如隔山,那專家們為什麼還要去碰自己不懂的東西呢?為什麼還要去跨行呢?即便是跨行,就不能有一分證據,説一分話嗎?
很簡單,因為專家也是人,人類正常的傲慢、偏見、懶惰等因素雖然會比一般人少,但也不會完全沒有。學者們本質上都是現代科研體系下的打工人,又不是什麼大儒或者哲人王。高水平的學者也不過是一個擅長於本職工作的聰明人,並不代表他們有着超出常人的品格和智慧,他們不可能每時每刻都保持着嚴謹的學術態度。
一時是專家,就時時是專家嗎?
在一名專家進行本職研究的時候,在同行評議的壓力下,他必須遵循着嚴謹客觀的態度,去做符合學術規範的事情。但是,在每件事情上都保持着這種態度,顯然又是非常辛苦的。
我們如果每天都按照學術要求,對自己看到的每條信息都去甄別和分析,對自己聽到的每個觀點都去懷疑和質證,對自己想到的每一個論述都去推敲和反思……這日子就別過了。受過學術訓練的人可能這方面的意識會強一些,但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
就好像前一段提到的國關學者,就是在信息獲取的時候犯了點懶,照搬了以往的研究經驗,忽視了甄別信息源的重要性。
這種事情説大不大,説小不小。有的時候學者們偏聽偏信,只是態度不嚴謹,有的時候學者們偏聽偏信,則是反映了背後固有的立場和偏見,以及信息繭房的存在。
有人可能要問了,美國信息自由,大家又都是理中客的知識分子,怎麼可能陷於信息繭房之中呢?
但問題是,信息再自由,也得你有主動尋找信息的想法。即便是再理性的學者,他們也往往只會從自己熟悉的信息獲取渠道,憑着自己的經驗和立場來判斷信息。
正如剛才説的,現代學術系統下,再優秀的學者,本質也是打工人。而在這個系統裏取得成就,只需要做好本職工作,鑽研好自己的領域就夠了。因此即便是一個成就很高資歷很老的學者,也很容易侷限在自己的小圈子裏,把全部精力用在閲讀和研究自己的領域。而對於其他領域和整個社會的狀況,要麼被動地接受自認為可靠的主流媒體的消息,要麼是主動與同樣是處在一個小圈子裏的同僚們交流。
當然,他們不至於“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學者們自然也會關心別的領域別的學科在幹什麼,也會在乎這個社會這個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但是他們的信息獲取渠道其實是有限的,也不會為此花多少精力。
而美國社科學者絕大部分都是城市中產階級自由派,那他們所看到的信息,所相信的敍事,就必然會受到主流自由派媒體和政客的影響。而當這些媒體政客們帶起節奏的時候,社科學者們往往就會照單全收。
比如自從特朗普上台之後,美國的自由派敍事中,就充斥美國大選被俄羅斯操縱,美國政治被俄羅斯滲透,甚至連特朗普都是普京傀儡之類的近乎陰謀論的消息。而主流媒體和自由派政客們天天覆讀這些內容,學者們要是不受影響反而奇怪了。
特別搞笑的是,當我和系裏的一個老師討論這件事,到底該怎麼證實俄羅斯干涉美國政治的時候,他説:“越是看不見俄國人在傳播謠言,就越説明俄國人的謠言非常危險!”
越看不見,越無法證實,反而越證明了陰謀的存在……我尋思着,這話已經可以適用於一切陰謀論了吧。
當然,不是説俄羅斯沒有干涉過美國政治,但是“俄羅斯能夠操縱大選,甚至控制美國總統”這樣的敍事裏,有大量的論點根本站不住腳,完全無法被獨立證實。這個世界上當然總是存在陰謀,但不代表存在着陰謀論所描述的“陰謀”。
在我看來,這位老師在平時,已經算是我見過的美國學者裏面思想比較開放,立場比較多元的人了。但這樣的人,在談到俄國陰謀論的時候,也完全喪失了身為學者的嚴謹。他知道自己也舉不出什麼真正的俄羅斯干涉的證據,卻寧願開動陰謀論思維,也不願質疑這一論點。
當然,以此類推,把這裏的俄羅斯換成中國,你也可以想象美國很多專家對於中國威脅論是什麼看法,那些不懂中文但是貌似理中客的學者們對中國發表評論時,內心想的是什麼。不是説他們就一定對中國抱有什麼惡意,而是他們天天接受的信息就是如此。
雖然大家天天嘴上説着學者們要中立客觀不帶立場,但是就算科學不帶立場,可不代表科學家自己沒有立場。而這些立場和偏見,往往就會讓學者們甚至在自己的本行裏翻車。
所以我們現在理解了為什麼社科專家們會翻車,會犯蠢。但是問題又來了,為什麼這些翻車的社科專家們還可以一直留在社科領域?或者説,既然社科專家總是翻車,那我們還要信他們嗎?這就涉及到我們如何評價社科和社科專家,也是下一篇文章要討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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