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偉發覺自己是走狗的跟蹤目標那晚,開了個玩笑。
不過,他一開始用走的。也就是説,夜幕即將降臨仰光、一名特務逐漸逼近、即將被捕的恐懼導致太陽穴血管快要爆炸的時候,他的反應和一般年輕人相反,即使他渾身發熱、腳程很快、擁有能在叢林生存的能力。跟蹤者年紀比他大,但動力比他的天生勇氣和求生意志小;走在前面幾步的阿偉用力吞了一口唾液,挺起胸膛──然後放慢腳步。
遠離辦公室。他大角度左轉走上一條人行道,這條人行道地勢漸低,尾端是狹窄的溝渠和百年羅望子的糾結樹根。接着是一條蜿蜒小巷,兩旁是防水帆布搭蓋的便宜茶館和簡陋的柚木小屋。這裏是人口四百萬,或許五百萬──確實人數不得而知──都市中不光彩的內部,市中心容許這種貧民窟殘破景象,是因為除了少數政府單位,其他建築物沒有幾棟好多少。
那個走狗或許有摩托車──在仰光,只有特務獲准騎摩托車──能在幾秒之間逮到他。阿偉不顧這種可能性,加快腳步但不急促,走向最近的羣眾以便逃脱;運氣好的話,他或許能搭上剛開進這片殘破區域的公車。他把纖瘦身子擠進公車後半段的開放式車廂。乘客們彼此身體緊貼,女乘客通常無法指望保持男女授受不親的距離。他知道,女性痛恨這種容易吃虧的處境,因為男性在擁擠場所可為所欲為,以肢體摩擦她們的臀部。他小時候會用心維護周圍女孩的面子,至少讓她們感到自在。即便在當下的情況,他仍自然而然想到,自己不應該讓她們的窘況惡化。
那名男子也上了車,站在身旁。
阿偉一時方寸大亂。接着,他靈光一閃:他在危機中快速學習,出於直覺知道有些事應當怎麼做。
他伸手在口袋裏摸了一會,然後傾身擠向前,把兩人份的車資塞到車掌手心。
他當時壓根不認為,幫追蹤者付車資是賄賂行為。他的主要用意是表達善意。佛家理念在他的緬甸同胞努力擺脱專制統治的過程隨處可見,他幾乎不知不覺運用這種屢試不爽的策略。他不斷以貼心小舉動吸引年輕男女進入他的政治影響圈,經常證明表達善意的功效。他的做法包括:請遊手好閒的人抽煙、買幾杯茶飲請人喝;深夜到網咖,費勁透過慢吞吞的網路連線下載受歡迎的樂團歌曲,然後轉存到音樂播放器。負責跟蹤的特務和所有人一樣,薪水有限。他會很樂意把未用到的零錢中飽私囊。
那名男子果然放鬆戒心。
他説:「你知道我的身分?那麼──我們可以合作。」
這句話很蠢。
阿偉當然知道他是特務。阿偉剛走出辦公室,他就從馬路對面的小屋冒出來。那棟屋子雖然外牆畫上鮮黃色的即溶茶粉廣告,除了暗藏特調組警方調查員,沒有別的用途。他們穿便服──簡單的龍吉(longyi,即沙龍)、棒球帽,有時戴飛行員墨鏡──卻懶得隱藏照相機、摩托車和記事本,只會持續監視。
況且,特務的開場白很明顯,意在邀請你對話久一點。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提出威脅、説實話、不可或缺的自我反省,再添加實質好處的承諾和終身地位的保證──或許又能多打動一個人投效國家。按照軍政府的術語,這大致可以翻譯為加入「捍衞國家統一的行列」,對抗「國內和外來破壞勢力」。後者指一羣定義模糊、邪惡的人,可能包括「外國破壞分子」、「依賴外來勢力,抱持負面觀點的傀儡」,或是阿偉這種人:外國娼妓領導的下三濫政黨成員,能力不足、充滿夢想的年輕人。
阿偉沒有上鈎。
他問對方:「你是哪個單位的?」
「特調組。」
「有車資津貼嗎?」
「有。」他停頓一下,接着説:「我只是公事公辦。」
阿偉回敬:「我也是。」
不行。他糾正自己。不要給他這樣的開頭。
阿偉才剛年過三十歲,站在異議運動第一線卻已有十一年資歷,大部分時間在那個下三濫政黨的辦公室工作。不過,他很難控制脾氣。他為了在信念問題上獲得立即勝利,不惜賠上龐大代價的頻率有多高?他曾在氣頭上從醫學院退學、拒領英國文化協會的證書,六個月前甚至退出辦公室。這代表他熟悉的世界毀滅,努力過的所有事務必須重新來過。很久以前,他有如自行點亮的燈一樣,發覺政治和爭取民主是他此生職志。
他吸收到黨內的人當中,沒有人認為他情緒穩定,對他的評價和對他有時密切的同事尼哲不同。阿偉也欠缺摯友亞瑟(Arthur)深思熟慮的耐性:亞瑟思考時慢條斯理,眼角和嘴角浮現細紋,考慮周全後才開口説出見解。如果説,阿偉的個性和他們比起來較急躁、較隨性、較難捉摸,他也具有罕見的天賦,能在他人嚇呆或驚慌失措時臨危不亂。在這種情況下,他的領導能力──至少在管理必須迅速思考、逃脱的團體的複雜行動方面──有如黑夜中的燈塔般耀眼。
公車沿着裂縫、坑洞不斷的道路左搖右晃地嘈雜前進,當天的暴雨雨水未乾,地面仍然發亮。那名特務是中年人。他必定已婚,有兩三個小孩,住在外牆斑駁的政府宿舍。阿偉可以想見,宿舍經得起風吹雨打,不像水溝邊用竹子和茅草搭建的小屋,且和一般大眾有足夠區隔,可營造雙方為敵的感受。
阿偉沒有看他,也沒有問他。他可以大膽面對面直瞪讓對方不安。最好偏過頭去。皮膚黑、彈性好的阿偉喜歡長髮不羈,任由頭髮垂掛輪廓突出、對稱的臉龐。不過,長髮遮不住他淡咖啡色眼珠的強烈目光,或他直視對方雙眼的傾向,因為他不遵循緬甸人用眼角餘光觀察別人的習慣。
至於好奇心,常常會惹禍上身。在公務員和一般百姓隔閡的楚河漢界對話,只會惹麻煩,更何況他是個容易出言挑釁、態度桀驁不馴的年輕異議分子。保持沉默、少知道一點為上策,師長都這麼教他們。阿偉基於本能知道,這大概是國家的核心問題。但是,他也知道哪些情況該硬碰硬,而且學得很快。
或許,這名特務真的只是混口飯吃,執行中階主管的指示。他可能奉命行事,不是因為他缺乏道德觀或勇氣,而是道德觀和勇氣敵不過未能達成直屬上司要求的愧疚。實質、立即感受到的愧疚也許超越更廣泛但更大的愧疚──未能建構抽象的未來而愧對社會,但他沒有理由相信這種未來會真的降臨。或許他是各種罪惡感交織的雷區:痛恨工作,更痛恨自己,因為他做了旁系尊卑親屬、兄弟、未出生孩子以後可能責怪他的事;每次在破裂的窗户玻璃瞥見自己的身影,他就想到這個問題。他還想到,是不是非得監視自己的同胞,追捕他們交給監獄體系,宛如這個體系是渴望吞噬自己骨肉的蟒蛇。
更有可能的是,他根本未思考。抑或自然而然從不質疑軍政府的宣傳:不斷重複國家團結、穩定口號的三巨頭政府;邁向經濟發展和「有序繁榮的民主」;緬甸國防軍流血流汗,與民眾合作消滅所有破壞分子,除了愛國維護聯邦──國防軍之母,也是國防軍之父──沒有別的目的。也許……
特務問:「你要去哪裏?」
阿偉當下在車上決定前往一家雜誌社的編輯部。他最近在這家雜誌社找到翻譯外國新聞剪報的零碎工作,並非因為他有任何興趣將言外之意夾在文章裏,騙過新聞檢查者付梓,一如許多緬甸記者的做法。他也不是為了薪水而工作,雖然他需要每一張皺巴巴的緬甸紙鈔。緬甸路邊攤近年有數十份民營雜誌讓民眾選購,供他們尋找隱藏在最新足球賽結果和星座文章之間的反專制統治理念蛛絲馬跡;這份雜誌是其中之一,可掩護阿偉定期和總編輯接觸。兩人見面是稍縱即逝的機會,要及時掌握,就像稻農必須趕在六月雨季前插秧。雜誌總編輯是位資深政治人物,曾被羈押十五年的他,出獄三年後又進牢房,關了六星期之後剛出獄。正如下一波季節雨將來臨,他可能再度身繫囹圄。阿偉告訴自己,要以找總編輯為藉口,解釋他逗留在辦公室的原因。
辦公室是他稱呼全國民主聯盟總部的代號,唯有具策略用意時,他才公開説全國民主聯盟的全名或簡稱。法律上而言,全民聯是合法政黨,是緬甸獨一無二的鼓吹民主組織。在實務上,大聲説出它的名稱會讓人懷疑你有政治理念,而抱持政治理念的人具有危險性。
現在,如果逼不得已,阿偉大可告訴跟蹤者,他只是要把新聞告訴總編輯。假如總編輯王強(Ohn Kyaing)叔──叔是尊稱──剛好是全民聯高層主管,能怪他嗎?
阿偉跳下車,快速走進雜誌編輯部,儘可能找理由假裝工作拖時間待在裏面。特務最後必定會離開,主因是無聊──造成對方害怕一晚的目的已經達成,而薪水不值得他費更多工夫。阿偉不是重要人物,頂多是信差。他喜歡這樣騙自己,但不是因為他或許真的以為自己對全民聯或更廣泛的民主運動比信差重要。否定他自認為具備的重要性,不把自己看得太重──如果他想過這件事,而他實際上未想太多──是本地人的謙虛表現,兼具自我保護作用。在搭乘渡輪再轉乘摩托車可達的家鄉盾迭(Twantay),他可能已經擁有知名度。但他經常表示,在緬甸歷史的神經中樞,在仰光市中心較重要男女常去的眾多發黴建築,他「不算什麼」。因此,他可能值得公務員花時間調查的想法,似乎不切實際。
不過,情況有點瘋狂。他六個多月來第一次到辦公室,接着──蹦! ──冒出一個走狗,沿路追着他跑,直到他嚇壞了,像只縮頭烏龜躲在建築物裏,剩下不到半包煙可抽來壓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