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願軍老兵回憶離停戰只剩一刻鐘,敵人炮彈仍如狂風暴雨般傾瀉

志願軍老兵回憶離停戰只剩一刻鐘,敵人炮彈仍如狂風暴雨般傾瀉
▲志願軍戰士與朝鮮村民合影留念。前排左起為石吉榮、樸大嫂、宋順女;後排左四為楊彧
【導讀】作為朝鮮戰爭的親歷者,作者在第二次入朝期間,曾目睹1953年7月27日停戰前夜驚心動魄的場景,並在停戰以後進行了戰地採訪,至今回憶起來仍激動不已。
停戰前夜
1953年,我第二次入朝,在十六軍軍部文工團負責文藝創作。7月23日,文工團團長禹文淮把我和尹士欽兩人叫到團部下達命令,當時一位軍首長也在場。禹文淮的命令有兩條:一是代表軍首長,向前沿陣地的一三六團全體指戰員表示慰問;二是進行戰地採訪,為文藝創作積累素材。在場的軍首長特意指示我們:“按照中美磋商的‘協定’,再過四天就要停戰了。但美帝國主義是否講信用,那就很難説了。你們去的這個團,是我們軍的主力團,也是全軍的尖刀團,若敵人不按時停火,該團的任務就是衝過南邊的開闊地,佔領與上甘嶺主峯武聖山相對峙的大青山。請你們轉告他們,敵人若不停火,就狠狠地予以打擊!”軍首長還專門要求我們,先下到一三六團陣地最前沿的尖刀連去進行慰問、採訪,為文藝創作積累第一手材料,然後跟隨部隊一起行動,攻佔大青山。我們倆臨行前,禹團長還特別強調:“停戰一事尚未向下面傳達,你們此行要注意保密!”
7月26日,我們到了一三六團指揮部,團首長安排我們到二營七連,並交待説:“七連是尖刀連,他們的陣地在一個小山頭上,代號是‘4號陣地’,距敵人陣地只有40米。”我們稍作歇息,便向二營指揮部進發,到達目的地已是傍晚時分。聽説我們是軍部文工團搞文藝創作的同志,代表軍首長前來慰問戰鬥在最前線的指戰員,並要跟隨尖刀連進行戰地採訪,營長異常激動,親切又熱情地向我們介紹了戰地情況以後,強調説:“到‘4號陣地’的路程雖然不遠,但要通過一個被敵人機槍封鎖的路段和一片被敵人炮火封鎖的區域,不能夠隨意往來。過機槍封鎖線靠的是隨機應變,但過炮火封鎖線就比較危險了,靠的是勇敢機智。根據最近幾天的觀察,炮火封鎖線上,凌晨兩點左右,也許是敵人一夜疲勞需要片刻休息,也可能是人員換班,反正只有這個時間段炮火才稍有間隙,這時可以比較安全地通過。你們可以先安心地睡一覺,半夜時分我派通訊員帶路送你們前往,他熟悉情況並有過兩道封鎖線的經驗。”
我們聽了情況介紹後,心裏既激動又不安,這畢竟是文藝戰士少有的戰地考驗啊!但我們還是草草地吃了點東西,在坑道里尋找一個不滴水的位置坐下來。由於奔波帶來的疲勞,不一會兒便睡着了。
午夜剛過,我們被叫醒,三人邊嚼壓縮餅乾邊整理行裝。通訊員嚴肅而認真地對我們説:“這裏離敵人最近,一有動靜就會引起敵人注意。特別是通過敵人的機槍封鎖線路段時,必須保證不發出一點聲響,靜悄悄地通過才能確保安全,要不然敵人的機槍就會馬上掃過來,因此整裝特別關鍵!”我們學着通訊員的樣子,把全身上下的所有物品都捆紮得牢牢實實,還蹦跳幾下來檢驗整裝效果。一切準備穩當後,營長專門走過來温和而嚴肅地説:“同志們,千萬注意安全!路上一定要聽從通訊員的指揮!”我們邊答應邊小心翼翼地出發了。
路上烏漆抹黑的,沒有月亮和星光,只有或遠或近的炮火帶來的閃光,時不時地為我們照亮崎嶇不平的山路。通訊員在前面機警地引路,我們貓着腰緊緊尾隨其後,悄然前進,由於心情緊張,也沒注意過了多長時間走了多遠的路,通訊員突然停下腳步,神秘地湊到我們耳邊悄聲説:“注意,前面就是敵人的機槍封鎖線!”接着用手往前面的半山腰一指,説:“那邊不遠的地方,有美國鬼子的碉堡。”
藉着炮火的閃光,我隱隱約約地看到那是一段緊貼在半山腰的蜿蜒小路,光禿禿的,無草無樹僅有碎石塊,大概是戰士們為了戰鬥而踏出來的所謂路。
關鍵時刻意外發生了。我一聽説馬上要過機槍封鎖線,也許是生理作用,突然內急,並來勢兇猛。尹士欽和通訊員讓我忍一忍,但屎尿無情,我也只能先解決問題了,把焦灼等待的兩個人急得直跳腳。我們重新整理好行裝,三人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沿着那條緊貼半山腰的小路疾行。
炮聲隆隆,火光閃閃,涼風習習,我們三人只有一個共同的念頭,就是隱蔽快速通過敵人的機槍封鎖線,安全到達目的地!當我們快要接近山坡轉彎處時,不知誰不小心踏翻了山上的石頭,忽然響起“嘩嘩啦啦”的山石滾落聲,立刻引來了敵人碉堡內機槍的瘋狂掃射,打得山石迸飛。緊接着,探照燈把山坡照得一片通明。通訊員見情況緊急,大吼一聲:“快!躲進死角!”我們跟着通訊員,一個騰躍,翻轉過了山坡。驚魂甫定,就聽得背後山坡那邊機槍聲響成一片。
有驚無險,快速通過了敵人的機槍封鎖線以後,我們以手加額,暗自慶幸,於是坐地稍事休息。通訊員喘息着指了指前沿陣地尖刀連連隊坑道的方位,交待通過炮火封鎖線必須注意的事項。並叮囑我們,不管誰先到達目的地,都要在坑道前等候集合。
時間不允許作很好的休息,我們馬上又到了敵人的炮火封鎖地段。戰場上的情形向來是瞬息萬變,難以預測的,我們三人拉開距離各自向着目標前進。不料,當我們進入敵人的炮擊區沒走多遠,原本平靜的山地突然炮聲炸響,成羣炮彈呼嘯而來,原先估計的炮火間隙,頓時成為密集炮擊的時間段。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們的處境變得危險。遇此境地,後退或躺下均不可能,只有硬着頭皮各自為戰地向前進。
頭頂的呼嘯聲震耳欲聾,密集的炮彈在前後左右炸響。面對炮火轟炸,久經戰場的老同志曾給我們傳授過經驗:炮彈若發出“嘶……”的長聲,表示距離高,是從頭頂高空掠過,沒有什麼危險;炮彈若發着“出、出、出”的聲響,則意味着正凌空兜頭向你飛來,必須馬上卧倒;凡是剛炸出的彈坑,躲進去一般會比較安全,因為連續發射的炮彈不會落在同一個位置上。
為了躲避敵人的炮火轟炸,我們必須分散開來,跳躍翻騰着前進。三人把距離拉得較遠,我也顧不得地上是泥是水是草還是刺,只是一門心思地傾聽着炮彈的呼嘯聲,根據聲音來判斷彈着點的遠近和決定自己如何行動。隆隆炮聲中,我忽而卧倒,忽而飛跳,忽而翻滾,躲着炮彈,騰躍前進……終於第一個安全到達了坑道前,按照約定在黑暗中靜靜地等待。不一會兒,尹士欽也安全抵達,但久等不見通訊員的身影出現,我倆只好先進坑道與連隊指戰員會合。自此,我們再也沒有見到通訊員,估計他是在通過敵人炮火封鎖線時犧牲了。
坑道里的指戰員驀然見到我們,興奮極了,親熱地拉着我們的手問長問短。因為準備參戰,我沒有帶提琴,尹士欽僅帶了一副“銅板”。在隨即召開的歡迎晚會上,尹士欽説了一段新編山東快書,博得滿堂喝彩。在歡迎聲中,尹士欽又説了兩個傳統小段,在場的同志們連連叫好。我是搞文藝創作和拉中提琴的,從來沒有單獨登過舞台,但我的歌喉好,平時喜歡唱歌,受熱烈氣氛的感染,就唱了幾首歌,結果也是全場掌聲,叫好聲不斷。我倆的表演起了拋磚引玉的作用,不論幹部戰士,紛紛亮出絕招,唱歌、説笑話、講故事、打快板、玩雜耍、朗誦個人創作的詩篇……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整個晚會上充滿了熱鬧歡快的氛圍。戰士們的蓬勃朝氣、青春活力、樂觀向上的情緒,瀰漫着整個坑道,令我格外振奮。
坑道里雖然陰暗潮濕狹窄,但宿舍、食堂、彈藥庫等一應俱全,各種槍械及生活用品擺放整齊。整個坑道上通山頂哨位,下達後方大道,裏面四通八達,戰時人員流動十分順暢。我們在裏面可以四處走動,隨意地和戰士們聊家常、擺龍門陣、説知心話,瞭解他們的戰鬥故事和典型事蹟,相處得十分融洽。
志願軍老兵回憶離停戰只剩一刻鐘,敵人炮彈仍如狂風暴雨般傾瀉
▲楊彧近照
在採訪過程中,有個班長湊到我面前,指着邊上一位身材瘦小的戰士説:“他是四川人,剛參軍入朝作戰的新戰士。別看他只有18歲,個頭又小,但他和另外兩個戰士前幾天活捉了一個比他高十多釐米的美國佬。回到坑道,美國佬看捉拿他的是個矮個子,驚訝地與新戰士比比個頭,摸摸自己的腦袋,佩服地伸出大拇指,連聲叫道‘OK!OK!’”其他戰士也連聲誇讚,那個戰士被誇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後來,我以這個小故事為題材,編了一部小話劇,巡迴演出中受到了歡迎。
進入坑道的第二天,也就是7月27日,槍炮聲顯得有些稀稀落落,沒有大戰的跡象。傍晚8時許,突然接到上級緊急通知:坑道里除了留一位值星排長負責連隊的工作外,其他連排幹部全部到營部開會。這個通知讓大家感到莫名其妙,連長也很意外,對僅留一位排長負責前沿陣地一個連隊的工作很不放心,於是就叮囑我和尹士欽協助排長工作,應對隨時可能發生的情況。我估摸着這與停戰有關,但考慮到禹團長在臨行前的特別指示,也就聲色不露了。因為整個白天槍炮聲不怎麼激烈,加上距離“協定”規定停戰的時間只有兩個小時左右,所以我們的心情也就有些鬆懈。
不料,連隊幹部離開坑道不久,外面的炮聲就鋪天蓋地地轟響了起來,炮彈狂風暴雨般地向陣地上傾瀉。炮彈狂炸引起的強大氣流震動,使得坑道里的小油燈也劇烈晃動起來,幾乎讓坑道里的所有人都產生窒息之感。
這一突發情況令人猝不及防,所以我的心就馬上揪了起來:“如果強大炮火過後敵人突然發動猛烈進攻怎麼辦?”“連隊幹部路上是否安全?”“如果到時間不停戰,連隊幹部又沒趕回來,如何向大青山發起進攻?”……我和尹士欽畢竟都是文藝戰士,沒有什麼臨戰經驗,更談不上果斷決策了,因此一連串的現實問題攪得我心裏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好在值星排長對此司空見慣,神態自若地指揮戰士們各就各位,做好戰鬥準備。
外面的炮火愈演愈烈,震得地動山搖,洞頂的石塊不斷墜落。坑道里的戰士們全都槍上刺刀,堅守指定位置,神情嚴峻,嚴陣以待。
由於炮聲震耳欲聾,聽不到時鐘的走動聲,我只好緊盯着坑道壁上懸掛的機械轉動的時鐘計算着時間。距“協定”規定停戰的時間只有一刻鐘了,敵人的炮火依舊沒有減弱的跡象,似乎是無目標地轟炸,敵人也沒有發動攻勢,這讓我困惑不解。正當大家的警惕之弦依然繃得很緊之時,坑道口突然一亮,連長的身影首先顯現,隨後是一連串渾身泥土滿臉灰塵的連隊幹部魚貫而入,我那高懸的心這才落了下來。
外面的炮火仍然沒有停歇,連長鎮定地向全連傳達了軍部的作戰部署:“如果‘停戰協定’到時不能生效,我連隊立刻向對面的大青山發起進攻,搶佔山頭!”這個戰鬥計劃,跟臨行時軍首長交待的任務是一致的。我們聽了連長的部署後,立刻把裝備重新整了整,緊握手中槍,等待發動進攻命令的下達。
當時鐘上的時針指向整十點時,坑道外的炮聲戛然而止,陣地上頃刻陷入一片死寂,一下子竟讓人感到極不適應。真的停戰了!我們為之浴血奮戰兩年多的和平終於來到了!此時此刻,也許世界上許多地方正在歡呼慶賀,而在最前沿陣地的坑道內,卻沒有歡呼和雀躍,戰士們個個像傻了一般呆立着面面相覷,好一陣子才清醒過來,個個相擁而泣。
夢寐以求的停戰時刻終於來到了!正當戰士們沉浸在極度喜悦之中時,我和尹士欽懷着激動的心情,順着觀察哨的通道登上山頂。舉目四望,原來佈滿松樹和岩石的山頭早已變成了一座禿山,被炮火摧毀的白色石頭粉末,像一層厚厚的麪粉鋪在山頂上,腳踏上去能陷進去半尺深。望着白茫茫的禿山,看到腳下激戰數月,被敵軍狂轟濫炸留下的景象,我倆不由感慨萬千,面對着祖國的方向,同時振臂高呼:“和平萬歲!祖國萬歲!”
停戰以後,連長按照既定方案,率隊攜帶武器彈藥,撤出坑道,執行上級下達的“後退兩公里”和“佈置‘軍事分界線’”的光榮任務。這時我才明白:為了停戰以後減少搬運彈藥的負擔,所以在停戰前的一個多小時裏,才有了猛烈炮轟的壯觀場面。
(作者楊彧,1929年11月出生,1944年參加青年遠征軍,1949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是第二野戰軍五兵團十六軍軍部文工團團員,負責文藝創作和音樂伴奏。1951年和1953年先後兩次入朝,1955年復員,1986年離休。本文由楊彧口述、宋國昌整理。)
志願軍老兵回憶離停戰只剩一刻鐘,敵人炮彈仍如狂風暴雨般傾瀉
摘自《百年潮》2019年第8期
來源:文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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