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曼殊《櫻花落》:十日櫻花作意開,可不止寫的是青春的短暫
“十日櫻花作意開,繞花豈惜日千回?
昨來風雨偏相厄,誰向人天訴此哀?
忍見胡沙埋豔骨,休將清淚滴深杯。
多情漫向他年憶,一寸春心早巳灰。”近代蘇曼殊《櫻花落》
初衣解詩:櫻花是日本的國花,郁達夫在上個世紀初留學日本的時候,看見日本櫻花盛放,全民賞花,舉國若狂的景象。“花是櫻花,人是武士。”是古代日本和近代日本的國民精神。
櫻花原是中國古老的一種花木,在盛唐的時候,用於庭院和道路種植。日本人將櫻花移種到日本之後,山地海洋滋潤的氣候,特別適合櫻花的成長。這種有宮廷喜愛而推廣的花樹,遍種了日本的小島,形成了如煙如霞的花事,以及獨特的審美。花期短而絢爛,花雨紛飛,契合了生存壓力極大的日本國民的生存心理。一生總要像櫻花那樣絢爛一次,有一種極致短暫的春美。
蘇曼殊是清末民國初年的人,又兼有日本血統,彼時日本國在東亞和世界屬於上升階段,所謂朝陽帝國。那麼蘇曼殊的《櫻花落》,是否就是這種精神的表達呢?
讓我們看一看日本國關於櫻花的名詩。紀貫之是生活在日本平安時代的著名的作家,他的生存年代在中國的晚唐和五代十國期間。他最著名的《櫻花短歌》是這樣寫的:
下榻山麓邊
觀看春來花枝展
夜深酣睡眠。
夢中繁花猶再現,
櫻瓣飄飄然。
其實這也可以當作日本整體的櫻花審美,作為山地之國的日本,大的戰亂沒有,有的只是櫻花寂寞開謝,伴隨人生。櫻花之落,並不是一件值得傷感的事情,反而人們會享受那種花雨繽紛。而這種審美狀態一直延續到了今天。也就是日本賞櫻花,並未過分強調花落的悲哀。而且櫻花之特別是邊開邊落,有種花雪如雨的壯美,也有的生死一體的自然。
但是蘇曼殊的《櫻花落》,很顯然是一種中國式的審美。而這種審美可以追溯到和紀貫之同時的南唐後主,他的櫻花是這樣寫的。“櫻花落盡階前月”,是一種春凋之感。
“十日櫻花作意開,繞花豈惜日千回。”櫻花的花期極短,正是因為通常只有10來天的花期,而櫻花開花又特別的嬌嫩,邊開邊落,所以櫻花若逢着好天氣,不但日本人舉國若狂,愛惜花事的中國人同樣不願錯過。櫻花之美,正是因為短暫而使人流連。而蘇曼殊的兩字“作意”,特別的生動和共情。櫻花把握短暫的一生,特地要開得絢爛。這是中國式詩詞的通感。
“昨來風雨偏相厄,誰向人天訴此哀?”看過櫻花的人都知道櫻花極其的輕薄。無風況且自落,何況是風雨交加。絢麗的櫻花一夜凋零,從自然的角度,花謝花會再開。但是對於蘇曼殊來講,他短暫的人生充滿了不確定性,況且他雖然有日本血統,但是從來不承認自己是日本人。甚至他精通日語,也以説日本話為恥辱,這在當時是非常難得的。他是沒有日本那種花謝的極端審美的。相反,他的審美是中國式的,每一種花,都應該是得到上天最好的庇護,凋謝和死亡一樣是令人心痛的。
而且蘇曼殊短暫的一生,也如同櫻花一樣努力的開放,他的本意並非是追求一種凋謝,而是中國式的追求生氣和未來。所以他的哀傷想比日本人更加的敏鋭和沉痛。
“忍見胡沙埋豔骨,休將清淚滴深杯。”許多人看蘇曼殊的櫻花詩,都是着迷於他的身世和異國風情。但是我想説的,天才的詩人都是非常寂寞的,因為從小喜歡他的詩的我,是到成年之後才讀出了這首詩的味道。
什麼叫“胡沙豔骨”?王昭君和親,遠嫁西域,到死不歸,那才叫“胡沙豔骨”,這個豔不單是指美人之美,而且是指那種民族之心。蘇曼殊在這裏大大方方地寫,“忍見胡沙埋豔骨”,我非常佩服他對中國古典文化的熟悉,更加佩服他對櫻花的來歷的洞徹。櫻花是中國之花。我不得不佩服這個少年。只怕同時期的許多中國人,是不知道日本櫻花和中國的淵源的。
那在日本舉國若狂的櫻花,不過是流落在日本的王昭君,生死開落在異鄉。我看見它們的盛開和凋零,是多麼的心痛和鬱悶。我甚至是忍着淚水,不讓它們滴落在我的酒杯。其實和蘇曼殊相照應的是日本對櫻花花事的狂熱和櫻花凋謝的淡然。這種曖昧的審美,也大約是蘇曼殊敏鋭的心所非常洞徹的。他們只是審美,並不是真的共情。
”多情漫向他年憶,一寸春心早已灰。”這句是化用李商隱的,“春心莫共春花發,一寸相思一寸灰。”那麼蘇曼殊是什麼深意呢?那着意開放的櫻花,是為了等待故人的消息,但是異鄉的風雨,無情催折了花朵,那一片嚮往故國之心,每一寸花開都是願望,但是在這風雨裏,是這麼淒涼。
很多人都認為蘇曼殊的《櫻花落》充滿了日本風情,但實際《櫻花落》,是純中國式的悲傷。因為蘇曼殊不承認櫻花是日本的。
但是蘇曼殊所處在的時空也非常的逼仄離奇。他本人是廣東大家族不受待見的私生子,家庭對他不好,致使他少年出家,他的一生在中日之間飄蕩,在晚清和民國初年動盪的時局裏,他的愛國雖然強烈,但是連生存都沒有安穩的地方。
他一生像櫻花一樣短暫開落,但他的靈魂和審美不是日本式的。他是一顆心向中國的唐櫻。這種靈魂和氣節,難能可貴!
初衣勝雪為你解讀詩詞中的愛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