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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烏鴉騎警
“黑人的命是命,黑人的歷史遺蹟也應該是歷史遺蹟。我們是這個國家的建設者,我們的歷史更是獨一無二。”
7月27日,在紐約舉行的聽證會上,倡導保護黑人歷史遺蹟的社會活動家邁克爾·亨利·亞當斯慷慨陳詞。
亞當斯説的是紐約布魯克林達菲爾德街227號(227 Duffield Street)的一幢老宅,這裏是美國著名廢奴主義者哈里特與托馬斯·特魯茲戴爾的故居。亞當斯希望市政府能將這裏劃為“歷史遺蹟”,這樣就能更好地保護整個街區中最後一處有廢奴主義活動記錄的歷史住宅。
如果説在席捲全美的黑人平權運動中,推倒羅伯特·李等有蓄奴行為的白人英雄雕像是極具破壞性的一面,那麼最近布魯克林市民為黑人故居“申遺”的舉動可被視為抗議運動的另一面。這很可能是美國“結構性種族主義”破冰的開始。
其實,這套老宅早在16年前,就被紐約市政府盯上,列為重點的拆毀對象。
2004年,時任紐約市長邁克爾·布隆伯格推出“城市更新”計劃,準備使用徵用權從當時227號樓的所有者喬伊·查特爾(Joy Chatel)和劉易斯·格林斯坦(Lewis Greenstein)手中得到這棟樓,然後把它拆毀,重建成一個公園或是一座停車場。
在布魯克林政府的一些官員看來,紅牆磚瓦的227號樓在遍佈現代化大廈的達斯菲爾德街區中顯得格格不入。
“當時我們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要求我們必須在六週內搬走,否則他們就會通過國家徵用權(eminent domain)沒收這棟大樓。”格林斯坦提起當年的事依然憤憤不平,“這之後我們就開始蒐集證據,證明我們家的歷史意義。”
根據紐約市政府2007年發佈的報告,喬伊·查特爾的丈夫艾伯特·查特爾(Albert Chatel)是在1947年和自己的第一任妻子薇拉(Vera)搬進227號樓的,那一年剛好喬伊·查特爾出生。艾伯特和薇拉都是白人,喬伊是黑人。紐約市人口普查記錄顯示,薇拉的父母至少從1905年起就住在這條街上。
根據報告中收集的口述歷史,薇拉的父母曾告訴艾伯特,包括黑奴在內的逃亡者會通過達斯菲爾德莊園前往現在的富爾頓街,再去到維克斯維爾,甚至更遠的長島,然後乘船前往加拿大。
傳説中,達菲爾德莊園提供了一條能幫助逃亡者順利離開的地下通道,“追求自由的人們”會通過它安全離開。
多位證人證實,來這裏避難的人包括美國著名廢奴主義者、新聞記者和社會改革家威廉·勞埃德·加里森(Lloyd Garrison)等人。此外,維克斯維爾的“自由黑人廢奴主義者社區”(The Free Black Abolitionist Community)的社會活動家也常常來此歇腳。
但對於這些主要以口述歷史為形式的證據,市政府專家組並不完全信服,他們認為,“沒有確鑿證據表明地下通道與這棟樓之間具有強相關。”不過,這已經足夠讓市政府撤回拆毀令了。
2007年,南布魯克林法律服務機構代表喬伊和公益組織FUREE向市政府提起訴訟,隨後,紐約市拿出新的解決方案,表示不會通過強制徵用權收回房子。同一年,威洛比和富爾頓街之間的達斯菲爾德街被重新命名為廢奴廣場。
當時的人們歡欣鼓舞,以為這場“歷史遺蹟保衞戰”已經獲勝。但他們後來才發現,市政府只是在打一場持久戰。雖然掛上了標籤,但由於其不屬於“歷史遺蹟”級別的建築,政府還是有權在他們認為合適的時機名正言順地將其徵用。
十幾年後,當嘈雜的建築聲讓布魯克林市中心煥然一新,唯獨這棟老建築顯得格格不入時,新的變化出現了。
自從2014年喬伊·查特爾去世後,這棟樓的所有權幾經輾轉,如今已落到了房地產開發商薩米爾·哈納薩布(Samiel Hanasab)手中。
去年,哈納薩布向政府提交了申請,他希望把227號樓拆掉,在原來的地方建一座13層的公寓樓。不過在他提交申請後不久,紐約立即爆發抗議運動,市政府被迫暫停發放原本已經準備好的批文。
雖然沒得到政府發放的拆毀許可,但開發商哈納薩布畢竟還有房屋產權證明,他將證明貼在門外,宣示對227號宅邸的處置權。但在這張證明的下方,一張由歷史遺蹟保護者製作的卡片清晰可見,上面寫着:救它回來吧,趁一切還來得及。
今年,亞當斯等人開始為這棟建築“申遺”,此項動議獲得了包括紐約市長白思豪(Bill de Blasio)和紐約總檢察長萊蒂夏·詹姆斯(Letitia James)等官員的支持。
不過在7月舉辦的這場聽證會上,雖然收到了超過70封支持信,現場也有40多人表示贊成將227號定位“歷史遺蹟”,但這一動議還是未能通過。
一方面政府重申,沒有足夠清晰可靠的證據表明此宅邸與布魯克林的地下通道有關。另一方面,業主哈納薩布的律師菲爾德·赫斯洛普(Garfield Heslop)強調,把這棟建築地標化會給開發商帶來負擔,將妨礙其實施自己的開發計劃。在此之前,哈納薩布已經在這棟建築上投資了大約300萬美元。
赫斯洛普在接受彭博社“城市實驗室”欄目記者採訪時表示,“如果房產被標上地標,項目就會破產,哈納薩布本人也會破產。”
但福特漢姆大學法學院(Fordham University School of Law)城市法律中心主任奈斯特·戴維森(Nestor Davidson)指出,如果這棟建築被標記為“歷史遺蹟”,未來就會有很多基金會和非營利組織努力保護這樣一處備受矚目的房產。
“雖然要保持這座建築符合它所代表的歷史,確實會耗費很多精力,但我還是希望它最終能保存下來。政府應該撥款保護這座建築,把它變成一座博物館。” 戴維森説。
説到博物館,開發商哈納薩布此前確實有過類似表示。他曾提到,如果他保留了這處房產,就會在公寓樓的地下室建立一個非裔美國人歷史博物館。按照他的説法,查特爾的女兒肖恩·李已經同意了這一計劃。
不過,在地下室建博物館的提議很快就遭到了保護主義者的反對。近15年來一直在為保留達菲爾德227號樓而四處奔波的紐約社會活動家勞爾·羅斯布拉特(Raul Rothblatt)表示,當歷史建築物都面目全非的時候,地下室博物館毫無意義。
“真正能給人們帶來衝擊力的是觸摸牆壁,親身體會這裏每一寸空間的感受。拆掉建築,改成高級公寓只會毀掉人們的歷史感。”羅斯布拉特説,“説真的,誰會把地下室當作博物館?那裏更像是個停車場。”
這次紐約“申遺”雖然未獲成功,但卻讓人們開始認真思考,對全美各地黑人歷史遺蹟的保護問題。
與南北戰爭時期的北方州紐約相比,當時的南方聯邦“首都”里士滿的蓄奴情況更為嚴重,在南北戰爭前的30年裏,超過30萬的男人、女人和兒童在美國第二大奴隸市場里士滿被販賣。如今這裏的黑人歷史遺蹟——紹克河谷(Shockoe Bottom)也成為當地人關心的焦點。
1800年,26個試圖逃亡的黑奴被當地種植園主擒獲並絞死,屍體被丟進紹克溪流(Shockoe Creek),順溪水而下,最終停留在里士滿城中的河谷低地附近。
這裏就是紹克河谷。
在南北戰爭爆發前的30年裏,里士滿是全美第二大奴隸交易市場,有超過30萬黑人在這裏被販賣。而紹克河谷正是里士滿奴隸販賣市場的中心。河谷中有一處被稱為“黑鬼葬身地”(Burial Ground for Negroes)的地方。1750年至1816年間,死於里士滿的大多數非洲裔美國人都會被葬在這裏。但進入19世紀20年代,這片墓地逐漸被遺棄了,越來越多的居民開始把土地歸自己所有,他們也並不在意黑人的棺木和屍骨。未被圈走的墓地之後被政府使用,變成了監獄和野狗收容所。
2002年,墓地遺址已變成了一座停車場。當年,以守護者為代表的里士滿當地社團發起抗議活動,要求政府拆掉停車場,將此地以“黑人墓地”的名義進行紀念。在孜孜不倦的努力下,十年後,里士滿政府終於拆掉了覆蓋在墓地原址的瀝青。
但在2013年,該組織又發起了另一波抗議活動,原因是市政府提議在紹克河谷建造一個小型棒球體育場,如若建成,就會摧毀現存的考古證據,褻瀆墓地。
一年後,國家歷史保護信託基金會(National Trust)宣佈,紹克河谷是美國瀕危歷史遺蹟之一,並呼籲在此地建一座9英畝大小的紀念公園。然而里士滿政府很快表示,他們負擔不起建造公園的預算。於是直到現在,紹克河谷雖然已屬於官方定為的“歷史遺蹟”,但政府未來會選擇何種保護手段也是懸而未決。
頗有些諷刺意味的是,就在紹克河谷不遠的紀念碑大道上,曾有四座大型雕像,分別是南北戰爭時期南方邦聯政權領導人傑斐遜·戴維斯、南方軍統帥羅伯特·李、南方軍陸軍少將斯圖亞特、支持蓄奴的美國總統托馬斯·傑斐遜。
如今,這四座雕像或被黑人平權運動中的民眾推倒,或者已經被政府主動拆除了。
紐約和里士滿的兩個案例,凸顯了全美黑人歷史遺蹟的現狀。據《紐約客》統計,如今在9.5萬多個列入國家歷史遺蹟名錄(聯邦政府認為值得保護的名單)的建築中,只有2%集中在美國黑人歷史方面。
聚焦到紐約,在總共3.7萬個地標性建築中,只有17處與廢奴主義者或者與幫助黑奴逃亡的地下通道有關。
美國對歷史建築的保護可以追溯到1872年。上世紀也出台了各種法案,但是,由於在選擇歷史遺蹟的標準中包含許多偏見,政策福利大部分都分給了美國白人。
歷史遺蹟保護的標準之一是建築的重要性,這意味着像奴隸小屋和廉價公寓這樣的樸素建築長期被排除在外。等到保護主義者注意到這些建築的時候,許多建築都已缺乏值得保護的實體完整性。
伴隨自然衰敗的是蓄意破壞。有人會在黑人社區的歷史遺蹟重建後不久,即對其蓄意縱火;有的地方政府還會打着改善民生、加速城市化等名義,通過修建高速公路等基礎設施的方式,自然而然地將這些遺蹟從美國地圖上抹去。
彭博社新聞評論員阿萊士·威滕伯格(Alex Wittenberg)把“非裔美國人建築空間的缺席”稱為一種“結構性的種族主義”。他指出,在這個未曾明言卻真實存在,並在有效運作的體系裏,早已有人輕聲發佈命令,決定了哪種歷史才是真正值得紀念的。
這種結構性的種族歧視還反應在相關機構中有色人種員工極低的從業率。
國家歷史保護信託基金會非裔美國人文化遺產行動基金主管布倫特·萊格斯(Brent Leggs)透露,在國家公園管理局的二萬多名員工,非裔美國人佔比不到6%,且大部人表現平平。另外,在該機構工作的黑人中,只有4%有考古學專業背景,只有5%持有國家發放的建築師和工程師證件,只有不到1%的員工算是文化遺蹟領域的保護專家。
“我們的工作是平衡美國的集體記憶。但如果不重新平衡其他事情,這項工作就無法完成。”萊格斯對此評論道,“要使歷史保護多樣化,你不僅需要知道要保存什麼,還要知道是誰在保護它。因為事實證明,什麼才算歷史,與誰在記錄有很大關係。”
這一次,雖然紐約達菲爾德街227號建築的“申遺”訴求未能實現,但與16年前相比,這棟破舊的三層磚結構建築如今的處境已好過太多,至少暫時不必擔心被拆毀了。因為據歷史遺蹟保護委員會(Landmark Preservation Commission)主席薩拉·卡羅爾的説法,他們將“在不久的將來”進行投票,決定這棟建築是否可被列為“歷史遺蹟”。如果委員會通過了決議,那麼市政府就只能遵從。
7月27日,在為達菲爾德街227號申請“歷史遺蹟”舉行的聽證會上,“黑人的命也是命”抗議活動布魯克林區領導者安東尼·貝克福德説,“多年來,我們的歷史不是被摧毀了就是被偷走了。”
“我們的年輕人被剝奪了學習真正黑人歷史的權利。當你看到達菲爾德227號時,你會發現那裏就是一個歷史裏程碑。本來附近的其他房屋也有地標性建築,但都被拆除了。我們反對這樣做。”貝克福德希望這次他們“申遺”的舉動引發連鎖反應,“我們希望能發起作為一個全面的運動,來保護這些歷史遺蹟。”
參考資料:
Bloomberg Citylab:“Did a Brooklyn Home’s Tunnel Provide Passage to Escaped Slaves?”
“CityLab Daily: How to Preserve Buildings Tied to Black History”
“What It Takes to Preserve a Building Tied to Black Hi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