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球時報記者 白雲怡 於金翠】50年前的2月24日,偉大的中國長城熱情擁抱了進行“破冰之旅”的時任美國總統理查德·尼克松。在那個月的21日到28日,應周恩來總理邀請,尼克松在對中國進行正式訪問。在此行的最後一天,中美在上海發表《中美聯合公報》(即《上海公報》),這是兩國政府間簽署的第一個聯合公報,為此後中美建交奠定了基礎。美國的中國問題專家傅立民(Charles Freeman)曾是尼克松這次歷史性訪問的翻譯,是中美關係正常化的親歷者和見證者。作為也擔任過美國助理國防部長等職的資深外交官,傅立民在紀念尼克松訪華、《上海公報》發表50週年之際接受《環球時報》記者專訪,他坦言,中美今天“再破冰”的話,美國需要邁出第一步,而那些質疑美國對華接觸政策錯了的人非常狹隘和短視。
與中國建立建設性關係都是正確的
環球時報:尼克松將當年破冰訪華之旅稱為“改變世界的一週”。在那一週裏,您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麼?
傅立民:我印象中那一週的天氣格外晴朗,天空一片蔚藍——那時的北京完全沒有污染。我還記得有很多人講一口好聽的北京話。那次會談中,中國準備得非常充分、非常專業,這些都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作為一個有着悠久歷史國家的首都,北京留給我的印象是難以磨滅的。然而,即使中國的文化和文明早就讓我印象深刻,但那時的中國還沒有達到後來所達到的成就頂峯。
環球時報:那次訪問給中美兩國的民眾都留下良好印象。這對今天的中美關係有什麼啓示?
傅立民:我認為,1972年美中兩國在彼此接觸時都認為,儘管存在分歧,但我們可以合作。所以,我們把分歧放在一邊,專注於共同利益。這是一個很好的辦法,對兩國都產生巨大和積極的影響。在我看來,今天我們依然可以從當年學到一些東西:我們首先談論的不應是競爭,而是合作。尼克松總統和毛澤東主席給我們上的最重要的一課是,我們可以為了共同的目標而擱置意識形態,並展開合作。
在《上海公報》中,美中用了很大篇幅談論兩國在戰爭、朝鮮問題、克什米爾問題和其他議題上的分歧,這對安慰我們各自的朋友非常重要——當時,中國和朝鮮與北越(當時的越南民主共和國)是朋友,而美國同韓國與南越(當時的越南共和國,即由美國扶植的南越政權)是朋友。我們必須向各自的夥伴表明,儘管美中在戰略層面上合作,但我們並沒有出賣夥伴的利益。美中的談判並不是揹着夥伴進行的,我們信守對朋友的承諾。
環球時報:如今美國國內有些聲音認為,尼克松當年訪華是一個錯誤,美國的對華接觸政策也是一個錯誤。您怎麼看這種説法?
傅立民:持這種觀點的人忘記了接觸政策的背景,也忘記這麼做給我們雙方帶來的巨大好處。他們似乎沒有注意到,兩國關係的開放給中國帶來積極發展,進而促進世界發展。他們也不肯承認,中國的崛起使其成為二戰後美國主導的世界秩序中一個促進繁榮的參與者,這給美國自身和世界都帶來諸多好處。這些人只是因為美國全球優勢地位的喪失,以及美國不再能單方面為所欲為,所以才反對(對華接觸政策),這是非常狹隘和短視的。尼克松總統認為,如果美中兩國沒有建立建設性的關係,或中國被排除在戰後秩序之外,世界就無法實現和平與繁榮。他是正確的。
環球時報:在中美關係正常化的過程中,1971年的“乒乓外交”非常重要。如果從今年的北京冬奧會來觀察兩國的互動,您會得出什麼結論?
傅立民:1979年聖誕節蘇聯入侵阿富汗後,我參加了國務卿辦公室的一次會議。在那次會議上,只有兩個人反對抵制莫斯科奧運會,我是其中之一。我當時的理由是:首先,體育需要和政治分開;第二,我們會開創一個反噬自身的先例。果然,4年後蘇聯抵制美國洛杉磯奧運會時,上述擔憂確實發生了。
“再破冰”,需要美國邁出第一步
環球時報:正如您所説,奧運會理應成為一個超越政治的活動。但在這次北京冬奧會期間,美國一些政客和輿論不斷炒作“外交抵制”的話題,這與2008年北京舉辦夏季奧運會時還有所不同。有觀點認為,這反映出美國對其自身實力下滑的焦慮。對此,您怎麼看?
傅立民:總的來説,眼下是一個國際關係非常糟糕的時期,這對我們雙方都造成巨大損失。我想我們都應該記住,外交的基礎是相互尊重、換位思考。但願有一天我們能重新做到這一點。至於美國實力是否下滑的問題,如果我是中國人,我會對美國的前景抱以非常謹慎的態度。從地緣政治的角度來看,美國依然擁有太多優勢:瀕臨兩大洋,有豐富的農業用地和多樣化的人口,能生產大量的全球創新產品和擁有革新能力的機構。我認為,那些有關“美國時代已過去”的説法是有問題的。當下的美國可能會經歷一些暗淡日子,但光明會再度回來。
環球時報:冷戰時期,中美逐漸走近,而今天中美互相依附,卻被陰影籠罩。中美要在今天“再破冰”的話,應該從哪些地方着手?
傅立民:坦率地説,美國需要邁出第一步。我們的政府現在強調和中國競爭,我認為這是錯誤的。我們應該強調的是合作,我們應該表達在有共同利益的問題上同中國合作的願望。即使美中不能直接合作,也應該協調我們各自的政策,以便達成實際上的並行不悖。
當然,我們會在一些領域有所競爭,而且會很激烈,在一些問題上也完全無法達成一致,甚至形成對立。這些都是現實存在的情況。但我們還是應該首先強調並找到彼此合作的領域,把其他問題先放在一旁,留待日後解決。50年前,當美中開啓這種關係時,我們面臨着蘇聯擴張這一非常具體、真實的共同威脅。現在我們面臨的是一些相對抽象、不那麼直接的威脅,比如氣候變化、全球疫情蔓延、核擴散等問題。但實際上,人們對這些問題並沒有足夠重視,很容易把它們當成是長期目標,進而只專注於考慮其他一些短期目標。
我們能發覺這些共同利益嗎?我們能找到合作的方法嗎?我認為,正如中方所説的那樣,互相尊重是一切的開始。中國文化很注重“面子”,也就是從別人的尊重中所獲得的自尊,其實在美國文化中,我們也有類似的但叫法不同的東西,比如“榮譽”。因此,我們要找到一種方法來彌合這些分歧。
環球時報:在“對華強硬”已成為美國政治主流的大背景下,您認為美國的決策者有能力改變以競爭為主線的對華政策路線,並找到真正符合美國國家利益的外交戰略嗎?
傅立民:很遺憾,美國的政治體系現在陷入僵局。拜登政府在放棄特朗普對華政策上的自由度非常有限,因為他們在眾議院和參議院都沒有佔明顯的多數席位。所有跡象都表明,2022年美國中期選舉後,拜登政府可能被進一步削弱。如果説在歷史上美國曾主動向中國打開開放的大門,我不認為今天我們的政治條件還允許我們繼續這樣做。
所以,説實話我挺悲觀的,我覺得短期內看不到兩國關係的任何改善。我注意到,中國內部可能也面臨這樣的問題,美中兩國都出現了民族主義對立情緒的激增,比如中國網民所表現出的情緒。這是一個糟糕的情況,短期內可能不會改善。
環球時報:特朗普也許有意參加2024年的美國總統選舉。您認為他會“迴歸”嗎?如果特朗普“歸來”,對中國、美國和中美關係意味着什麼?
傅立民:我不知道特朗普是否會“歸來”,沒人能預測。但這確實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問題,也説明美國存在的一個重大問題:我們國家的政治秩序正處於混亂的狀態。這對我們這個建國快250年的國家來説是非常危險的。隨着建國的時間久了,美國的憲法在很大程度上正在被我們的統治階層忽視,整個體系的運作已出現問題。我認為,特朗普利用了那些對美國現狀抱有普遍不滿的民眾。即使特朗普本人不“迴歸”,也會有像他一樣的人準備代替他。
2022年中美關係仍充滿風險
環球時報:您如何預測2022年中美關係的發展?與前些年相比,我們將會迎來更艱難的一年,還是相對順利一些的一年?
傅立民:當下,國際上正發生着許多大事:歐洲正面臨一場有關其整體安全結構的危機,以北約為代表的“美國勢力範圍”正嘗試通過烏克蘭向俄羅斯邊境擴張,而俄羅斯試圖以武力來推動談判。我不知道有關烏克蘭危機的談判到底是否會進行下去。我注意到,中國在烏克蘭問題上非常謹慎,但鑑於北約有過肢解塞爾維亞、推動科索沃獨立、干預阿富汗和利比亞的前例,中國顯然不會認為北約僅僅是一個防禦性的聯盟。有了進攻意味的北約讓中國擔憂,尤其現在北約已開始表達對中國的敵對性看法。
對美中關係而言,兩國到底如何擱置台灣問題,我們存在理解上的分歧。今年美國的中期選舉可能會影響到拜登政府究竟能否在對華政策上先邁出積極一步。所以,總的來看,我認為2022年將是充滿風險的一年。美中關係或許會經歷很多起伏,現在還很難説到底會向哪個方向發展。
環球時報:中美關係是否存在因台灣問題而全面破裂的可能性?
傅立民:首先,我個人認為,北京和台北之間推動對話的共識已經破裂。大陸和台灣到底希望彼此間保持怎樣的關係,是美國無法決定的,它必須由中國人自己去決定。不過,目前兩岸間沒有積極的對話,這是非常危險的。台灣問題中有一個很困難的點:美國已經承諾視台灣為夥伴,不能對其置之不理——這會點燃大陸民眾的憤怒,可它又事關美國的“榮譽和臉面”。因此這一點在情感上非常難處理。
其次,我們需要找到一種非軍事的解決方案,無論發生什麼,軍事解決方案都會毀掉台灣,也會讓美國和中國成為長久的死敵。而如果美國通過戰爭讓台灣從中國分裂出去,更是會讓中國無法接受,中國會決不放棄(和美國鬥爭下去)。
那麼,接下來就有一些問題,如“我們能找到解決上述問題的方法嗎”“台灣對中國、美國乃至日本的戰略意義是什麼”“台灣的戰略意義有沒有可能淡化”等。我確實認為台灣問題是美中關係中最關鍵的,且面臨很多不確定性,一旦任何一方犯錯,就會出現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