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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喧囂,對峙,極化下的美國大選,似乎只是一場“秀”。秀場中央主角賣力演出,秀場之外看客痴笑怒罵,皆亦風景。然而,風景之外,那些失語者,那些沉默的大多數,是否才是真正手握秀場劇本的人?
時隔4年,澎湃國際再度推出“美國人説”系列報道,通過連線採訪不同年齡、不同族羣、不同階層、不同政治光譜的美國選民,剖析選票數字背後的政治生態內核,呈現美利堅的不同切面與流變。
在一則名為Shop Talk的美國電視廣告上,北卡羅來納州達勒姆一家理髮店裏坐着一羣黑人,他們戴着口罩,彼此保持社交距離。其中一人説道:“良好的治理至關重要。”另一人附和:“我們需要像拜登和哈里斯這樣的人在總統辦公室工作。”
同一時段,在美國黑人廣播網(Black Radio)的節目中,傳出了前美國國家橄欖球聯盟的黑人球星赫歇爾·沃克的聲音:“我認識特朗普已經37年了,他一直在為改善美國黑人的生活而鬥爭,他日夜工作,永不停止。”
“你會感到一種錯覺。”今年第一次投票的美國大學畢業生克洛伊·約翰遜感到困惑,“好像從來沒人把我們當回事,除了這種時候。”
據皮尤研究中心2018年的統計數據,美國的非裔選民達2900多萬人。今年大選中,非裔羣體仍是兩黨爭奪的對象。四年前,由於非裔投票率顯著下降,希拉里最終痛失幾個搖擺州。四年後,共和黨想要抓住“入侵後方”的機會,民主黨則想挽回失去的民心。
新冠疫情肆虐,BLM(即“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抗議不斷,2020年是美國黑人遭遇不幸的一年,也是他們想要改變命運的一年。
為誰投票?
2008年,還在上初三的約翰遜看着身邊的一個個親人把票投給了奧巴馬。“很遺憾,我沒趕上這個里程碑(時刻)。”約翰遜告訴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但那時候我倍受鼓舞,終於知道了我的祖輩們那麼多年都在為了什麼而抗爭。”
約翰遜來自美國內戰前最早脱離聯邦政府的南卡羅萊納州,但就在這片見證了美國南北戰爭開端的土地上,她的很多白人同學卻不知道內戰因何而起。“在學校,從來沒有人教我有關黑人歷史的事,即使是選修課,如果教了黑人歷史,有些學生馬上就走了。我必須要自己教自己。”約翰遜坦言,自己厭惡這種被忽視的感覺。
“這是我們共同的歷史,我的歷史也是你的。”1968年,推動美國非裔歷史教育的黑人小説家詹姆斯·鮑德温前往國會作證時説道。
但幾十年來的努力還是失敗了,在美國高中生的課堂上,黑人歷史仍被放在“美利堅民族的崛起”這樣無關痛癢的標題下。據《華盛頓郵報》報道,2015年美國曆史課程中只有10%的時間用於講述非裔的歷史,七個州在歷史課本標準中沒有提及奴隸制。最近的一項調查顯示,44%的高中生不知道奴隸制曾經是合法的,只有8%的學生將奴隸制視作美國內戰的起因。
“我希望我的孩子們以後能學到,他們的祖先來自一篇富饒的土地,而不是像我一樣在學校裏被人教‘我們是奴隸的後代’。”約翰遜對澎湃新聞説,“我跟每個朋友強調這次大選的重要性,因為它很有可能扭轉那麼多年我們祖輩以命抗爭的結果。”南卡羅萊納州是共和黨的基本盤,但近期已經被民主黨迎頭趕上,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拜登與美國現任總統特朗普的支持率差距已經微乎其微。約翰遜也希望通過投票的行動表明,“黑人的聲音也重要”。
同樣希望自己聲音被重視的,還有來自伊利諾伊州的黑人博士生欽邦多·埃格瓦圖。這名來自尼日利亞的一代美國移民,是伊利諾伊州一家致力於保護窮人的NGO“香檳縣保釋聯盟”(Champaign County Bailout Coalition)的運營者之一,而他們主要的救助對象也是黑人。
“我們的觀點就是,不能因為窮你的聲音就不被重視,不能因為窮就必須要被關在監獄裏。”埃格瓦圖對澎湃新聞表示,在美國的一些州實行現金保釋制度,這種制度確保了富人在等待審判期間不必進監獄。在今年5月非裔弗洛伊德之死引發全美BLM抗議期間,埃格瓦圖和同事們的工作量加大了。5個月來,她的NGO已經保釋了近60名付不起保釋金的窮人,其中大多是黑人。在一波又一波的抗議期間,她也親眼看到了自己所屬的族羣遭遇的不公。
“我們會聽到各種各樣的故事,比如説‘我就在街上走着,錄視頻,突然就有警察把我逮捕了’,還有一些人説,‘我就是從一家店裏買了件衣服出來,然後就被捕了’……僅僅因為他們是黑人。”埃格瓦圖告訴澎湃新聞,“對他們的指控都是差不多的,幾乎就是搶劫、暴力行為、襲擊‘和平警察’。可是持槍的警察居然自稱自己‘和平’?聽上去真好笑。”
“被抓捕的抗議者很多都是黑人,女性抗議者都被關在同一個牢房裏。想想看,在一個有200多間牢房的監獄,卻只把她們關在一個牢房。每個人只發了一條薄薄的毯子,根本就沒有社交距離,只有一個廁所,一個水池,一張牀,只能睡地上,在一間牢房裏吃飯,沒辦法洗澡。”埃格瓦圖告訴澎湃新聞,一些被保釋者反映,在12平方米左右的牢房中,還有人得了新冠肺炎。
埃格瓦圖説,她會在11月1日前往投票站投票,表明態度。
“我想投票讓警察不殺黑人,但沒有這個選項”
美國通過歷史性的《民權法案》已經半個多世紀,法律早就禁止任何基於種族的歧視,但2020年發生的一切讓人意識到,種族主義仍然氾濫成災。
新冠肺炎疫情中感染和死亡人數的驚人數據顯示出了不同族裔之間的“健康鴻溝”——在所有按族裔提供統計數據的州,非裔羣體都呈現出更高的感染率和病亡率。據新華社報道,以威斯康星州密爾沃基市為例,該市26%的人口為非裔,但近一半新冠確診病例和八成死亡病例為非洲裔。第一財經則報道稱,美國82.2%的人口未被基本醫療保險覆蓋,40%的人付不起400美元的醫療費,黑人佔了其中大多數。在疫情暴發初期,美國政府甚至不能提供免費檢測。
“大多數從事服務業和必要行業的工人都不能隔離,他們主要都是黑人。許多富有的白人在家抱怨説自己沒辦法出去剪頭髮,與此同時很多黑人仍然在醫院、餐廳還有超市裏為白人工作,你能相信嗎?”埃格瓦圖説道,“美國的財富不平等是很荒謬的,黑人感到沮喪。”
美國財經新聞網站《市場觀察》公佈的數據顯示,典型白人家庭一般擁有財富17.1萬美元,幾乎是一個普通黑人家庭(17150美元)的十倍,80%的黑人家庭都比白人家庭貧窮。今年5月,非裔工人的失業率已飆升至16.8%,達到了2010年初以來的最高水平。
奧巴馬2008年當選總統,對於美國和非裔美國人具有劃時代意義。但這個黑皮膚的面孔在一些針對非裔選民的關鍵問題上,和他的白人前任們並沒有太大不同。
2016年,在一次《大西洋週刊》的採訪中,奧巴馬強調了自己針對非裔的方針:“如果想解決非裔美國人的貧困、收入差距、財富差距、成就差距,那麼最重要的是確保整個社會都能正確對待窮人和那些渴望下一代過上更好生活的上班族。更高的最低工資、全面就業計劃、幼兒教育,這類計劃雖然是普遍適用的,但從定義上講,因為它們正在幫助經濟狀況最惡劣的人,也最能讓非裔美國人獲益。”
但以埃格瓦圖為代表的非裔知識分子並不贊成政府對非裔羣體採取單純的財政扶助手段。“在美國,階層結構是建立在種族結構之上的。”埃格瓦圖指出,“當種族本身成為了一種清晰的階層指標時,只談論階層問題而不談論種族問題是很荒謬的。”
奧巴馬競選時喊着“我們可以信賴的變革”的口號,但現實是,經濟危機讓黑人經歷失業大潮,種族問題卻仍然根深蒂固。2013年,被控謀殺未持任何武器的黑人少年特雷文·馬丁的白人協警喬治·齊默爾曼被判無罪,那時美國就爆發過大規模的BLM抗議。2014年,又有兩名非裔美國人埃裏克·加納和邁克爾·布朗死於警察之手,抗議依然持續。這些都發生在奧巴馬的任內。
“越來越多的黑人能夠進入中產階級,但由於他們代際累積財富的能力比較弱,特別是與白人家庭相比,而且由於他們仍面臨結構性的,或是針對個人的種族主義,他們的成功也很脆弱。”研究美國黑人問題的伊利諾伊大學歷史系博士塔琳·沃恩對澎湃新聞表示,許多黑人陷於無法擺脱的貧困循環中,因為結構性問題使得黑人向上的社會流動十分困難,即使能夠向上流動,他們在經濟、社會、心理甚至身體上仍感到不安全。
埃格瓦圖也認為,自從BLM抗議開始後,雖然很多事情都有了改變,但是不會影響大選投票。“這跟投票是不一樣的,我想投票讓警察不殺害黑人,不行,沒有這個選項。我想投票得到醫保,他們也不會給你這個選項。”
“一次選舉無法解決已經構建的系統性問題,因為它就是基於種族主義建立的。這也是為什麼一些黑人有票不投,因為他們知道這樣做不一定會讓生活變得更好。”沃恩指出,“但總統選舉仍然很重要,因為雖然總統無法解決系統性的問題,但他們確實可以讓情況變得更糟。所以投票反對那些強烈損害邊緣人羣利益的候選人,是很重要的。”
黑人不再團結
基於反對種族主義建立的“黑人團結”也成為了選舉中被兩黨利用的策略。
150年前共和黨總統林肯因《解放黑奴宣言》名垂青史,但上世紀六十年代起,是民主黨人推動了《民權法案》和《選舉權法》來保障黑人權益,而共和黨則抓住南方白人選民對平權運動的憤怒爭取選票,非裔選民幾乎完全被推向民主黨懷抱。
然而,2016年的選舉結果證明,幾個搖擺州黑人選民的棄票導致了希拉里的落敗。皮尤中心的數據顯示,非裔選民的投票率在2008年為65%,2012年為67%,而在2016年下降到了60%。分析認為,正是這些本被民主黨人視為囊中之物的非裔選票讓希拉里丟掉了威斯康星、密歇根、賓夕法尼亞等搖擺州。這些州今年的選情依然膠着,非裔選民也依然是兩黨奮力爭取的對象。
毫無疑問,絕大多數黑人仍然忠誠於民主黨,但不同的是,在特朗普執政四年後,這個通常被當作是整體票倉的羣體也開始出現分化,年輕的非裔選民不再像年長一輩一樣把支持民主黨當作是理所當然。非裔美國人研究合作組織7月的一次民調顯示,35%的18至29歲非裔成年人表示,他們喜歡特朗普強硬、反建制的作派,儘管他們並不是全盤贊同特朗普的政策。
“似乎黑人想要有點不一樣的看法就是‘文化衝擊’了。”支持特朗普的非裔工人邁克爾·本森略帶戲謔地對澎湃新聞説道,“你們難道還是習慣於我們理所當然投藍票(編注:意即投給民主黨)嗎?”半島電視台9月參考的一份民意調查顯示,13%的黑人選民稱打算今年為特朗普投票。在四年前,這個數字只有8%。
“有一部分黑人選民可能會覺得他們的票沒什麼重要的,或是覺得(特朗普)政府確實會為提高他們的生活水平做一些實事,所以他們會投給特朗普。”沃恩回憶道,2016年的時候有一些黑人投了特朗普,或者乾脆在候選人當中隨機投票,作為一種對民主黨不滿的抗議。“現在支持特朗普的黑人選民可能也在做同樣的事,因為他們感到了同樣的幻滅。”
還有一些黑人支持特朗普,完全是因為對拜登“愛不起來”。“拜登在犯罪等問題上的立場,確實傷害了黑人選民,他們不相信拜登會改變。”沃恩告訴澎湃新聞。拜登在從政早年,曾支持南方的種族隔離政策,反對公立學校讓不同族裔學生共乘校車的法院命令。1994年,拜登還大力支持有爭議的《暴力犯罪防治法案》,許多左翼政客認為該法案助長了司法機構對非裔犯罪嫌疑人加長刑期和大規模拘禁的行為。這些“污點”成為了被本森這樣的特朗普支持者們在社交網站上大肆攻擊的重點。
“當然,也有可能這些特朗普的黑人支持者是發自真心喜歡他的。聽起來不太可能,但是確實有黑人在媒體上公開支持特朗普,所以肯定會有黑人選民受影響去支持他。”沃恩對澎湃新聞表示。
本森和很多支持特朗普的非裔選民一樣,不願過多提及自己支持特朗普的原因,但他熱情地介紹起了自己最喜歡的YouTube頻道——脱口秀主持人湯米·索托馬約爾的電台節目,這名被貼上“反女權、反LGBT”標籤的黑人網紅是特朗普的狂熱支持者,曾因“黑人比槍支威脅更大”的爭議言論陷入輿論漩渦。
特朗普本人對黑人的宣傳攻勢也從未停止,他常常自詡是除了林肯之外“為美國黑人做了最多的總統”,還在推特上細數自己的功績:去年,美國黑人的失業率、貧困率和犯罪率都有所下降。這一趨勢確實基於真實的統計數據,但也有分析認為,這些結果並不直接來源於特朗普的政策,而今年的疫情也已經讓這些成績清零。
9月25日,特朗普又公佈了扶助黑人的“白金計劃”,內容包括以聯邦承包等方式在黑人社區投資5000億美元,呼籲增加50萬黑人創業企業與300萬個黑人就業機會,還承諾縮小黑人與其他族羣之間在醫保和教育上的待遇差距。然而,自由派媒體指責這份“比五年級課本還薄”的文件與共和黨的一些其他政策相矛盾,且未説明資金來源,有“畫餅”之嫌。
絕大多數非裔選民似乎也不願接受特朗普的這筆“恩惠”。“我永遠不會投給特朗普。為什麼?我受夠了有人説‘新冠病毒是謊言’。”已經投了票的約翰遜忿忿道,“我也不想讓我的孩子未來還和我一樣,在一個充滿不公和惡意的世界中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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