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美學者薛湧解讀:美國正在衰落,拜登勝選,根絕不了特朗普主義
冰川思想庫特約撰稿 | 薛湧
2020年美國大選,特朗普的表現再度震驚世界。
特朗普的失敗是意料之中的事,他敗選後耍賴也毫不奇怪。但是,他成為美國曆史上獲得選票第二多的人。第一多的,是擊敗他的拜登。
民主黨依然沉浸在狂歡之中。拜登在勝選後的激情演講,也許讓大部分選民第一次看清了這位 “睡舅舅” ,其感召力堪比奧巴馬。這個人,生活中充滿了悲劇,悲情,一下子全迸發出來,人性昇華。今夜,他重新喚醒了人們對美國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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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2020年特朗普給美國社會帶來的震驚,並不會從此過去。這倒不是因為他對大選的合法性已經啓動了一系列司法挑戰,而是他在選民中享有的強大支持。
有幾十年政治觀察經驗的著名記者安德里亞·米切爾(也是格林斯潘的夫人)在電視上質問一位民主黨戰略家:“為什麼?在他幹了他所能幹的那些事後,他居然比四年前拿到了更多的選票!”
《紐約時報》著名專欄作家、《世界是平的》的作者托馬斯.弗裏德曼在大選日第二天的專欄中宣佈:“雖然現在我們還不知道誰贏,但輸家已經很清楚。那就是美國。”
憤怒和失望,並非僅僅來自特朗普的支持者們,也來自民主黨的左翼。選民似乎是同時發出了幾個信息:
第一,他們拒絕特朗普主義。
第二,他們並沒有拒絕共和黨。事實上,共和黨贏得了議會的幾個關鍵的選戰,在眾議院有所斬獲,估計也將守住參議院的多數。
第三,他們拒絕了進步主義、即民主黨左翼的意識形態。
現在民主黨應該感到慶幸:多虧是拜登這麼一位最温和、最中間的候選人出馬。換上桑德斯這種左翼大將,後果不堪設想。
但最為核心的問題還是特朗普:如此勢均力敵的大選,使人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如果不是疫情把他的無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話,他會輕鬆連任。他公開擁抱白人至上主義、咄咄逼人地拉外國政府介入美國政治、以公謀私、官商合一、偷税漏税、扈從紛紛犯罪入獄,拒絕接受憲政約束、拒絕承諾權力的和平移交,還不用説什麼挪用公款等等。
如果他是韓國總統,現在恐怕早已在獄中服刑。在美國,他則居然能單槍匹馬地完成了對共和黨的惡意收購,幾乎把美國變成了他的私家王朝。為什麼將近48%的美國選民,會接受這樣一位罪犯般的人物?為什麼有將近40%的選民,會成為他的死黨,甚至把他當作神一般地崇拜?
在很多中國人心目中,美國也正在迅速失去“燈塔”的光焰。但他們依然不理解:這畢竟是世界上最為資深的民主國家呀!怎麼會選出這麼一個人來?
對此,美國的左翼右翼,依然處於無解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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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僅嘗試着提供一個歷史的視角。
上世紀90年代冷戰結束、“歷史終結”,人們就每每把美國比作羅馬帝國。這歪打正着地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參照系。
羅馬帝國的衰落,到西羅馬帝國覆亡為止,至少走了300多年。東羅馬帝國,則又苟延殘喘了一千年。美國的世界地位,不遜於當年的羅馬帝國,況且被兩大洋保護,地理位置優越得多。美國的衰落,如果從本世紀初開始的話,恐怕也要走上幾百年。
在我們有生之年,仍然會不斷看到一個強大的美國,或者很多中興、復興。那麼,幾百年後的事情,和我們短暫的人生有什麼關係?
雖然帝國在衰落的大部分時間內依然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但在下行途中,不停地出現人間悲劇。這不僅是底層的生靈塗炭,而且包括精英集團的血洗。比如羅馬帝國有一段時間,皇帝登基活不過一兩年,還有尼祿這類傳説中的瘋子。他的時代,離羅馬最終被哥特人征服還有快400年的時間呢。比起特朗普來,羅馬衰亡過程中的不靠譜的事情多得多,也邪乎得多。美國這種不靠譜的事,也未必會以特朗普收場。
我提醒大家,當年布什連任,歐洲媒體一片唏噓:3億人的民主,居然選擇這麼一位傻蛋!如今,布什獲知奧巴馬當選後發表的講話,走紅油管。很多網友感嘆:“當初我恨他恨得要死,但比起當今的總統來,他簡直就是天使!”
你怎麼能夠排除,十幾年後的美國人,可能會如此這般地懷念特朗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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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美國的衰落,是怎麼發生的?這同樣需要通過長時段的歷史視野才能看清楚。
從16世紀開始,歐洲發起了一個急劇的全球化過程。地理大發現導致了歐洲、美洲、非洲的整合。世界經濟的重心,迅速由歐亞大陸轉向“大西洋世界”。接着就是工業革命。到19世紀末,西方已經牢牢地統治了世界。西方發達國家和其他國家的差距,越來越大,到1970年前後達到頂峯。美國是在這個過程中誕生並崛起為世界霸主,享盡天時地利。
但自此以後,局面開始逆轉。一個歐洲學者理查德·鮑德温(Richard Daldwin)稱之為“大匯流”的過程開啓。中國、韓國、印度、波蘭、印度尼西亞、泰國等新興工業國家的發展加速,迅速縮短了與西方七大工業國家的差距。
這個過程在上世紀90年代加速,到2010年時,雙方的差距已經縮短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夜時的水平,而且還在急劇地進行中。當然,世界經濟的中心,也迅速從大西洋世界向歐亞大陸轉移。跨歐亞大陸的貿易額,已經是跨大西洋貿易額的3倍。
如果我們説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是第一次全球化的話,那麼20世紀90年代後則是第二次全球化。第一次全球化是西方國家“勝者通吃”。第二次全球化則是崛起國家顯示後發優勢。這裏的一個關鍵,是以互聯網為代表的信息革命,使世界工業體系的“神經系統”不僅格外發達,而且費用降低到近乎零的程度,易如反掌地協調着全球化的供應鏈。這樣,集中在傳統工業化國家的製造業,就順着全球化的“價值鏈”分散到世界各地。
在這種構架中,發達國家居於價值鏈的頂端,生產利潤最為豐厚的高科技產品。發展中國家,則處於價值鏈的底端,生產廉價產品。而所謂產品,更多的是供應鏈中的部件。這使得很多發展中國家,在缺乏完成一個完整產品的技術條件下,從低端部件開始,迅速進入這個全球供應鏈體系。一個結果,就是發達國家再也容不得價值鏈低端的部門。傳統的產業工人階級,基本生存受到威脅。
更令人矚目的是,像中國這樣的國家,從低端開始,迅速地順着價值鏈的階梯向上攀升,產品技術含量越來越高,對發達國家的高端部門也發起全面挑戰。
當今美國的問題,需要從這種全球化的視野來理解。處於價值鏈頂部的精英,依然佔盡全球化的優勢,越來越富。但價值鏈底端或中段的勞動階層,則面臨存亡之危。美國底層的憤怒,已經難以遏制。
其實,美國從殖民地時代開始,就面對這種社會兩極分化的挑戰,並有一套解決之道。但如今,這種駕輕就熟的解決之道,也徹底失靈。底層的憤怒,就以一種強烈排外的種族情緒爆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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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回到1676年的培根之亂(Bacon’s Rebellion)。
這場叛亂,發生在最早的弗吉尼亞殖民地的詹姆斯鎮。當時沿海地區以詹姆斯鎮為核心,都被富人佔據。窮白人無立錐之地,只能向內地遷徙。但內地是印第安人的家園。詹姆斯鎮的精英,早和印第安人簽約,信守和平,雙方從事貿易,把印第安人送來的皮毛等貨物轉賣歐洲,利潤不薄。
為此,總督頒佈法令,不許白人越界進入印第安人的領地。但窮白人人多勢眾,拒不聽令,不僅劫掠印第安人,最終調轉槍口,洗劫詹姆斯鎮,把總督趕走。幸好培根此時病亡,叛亂被彈壓。但統治集團也知道無法約束這些窮人,只好任其向內陸進發,對印第安人發動了種族滅絕般的戰爭,攫獲他們的土地。兩極分化的社會危機暫時化解。
培根之亂,奠定了美國史的一個模式。19世紀末,弗裏德里克·傑克遜·特納提出了“邊疆史學”的觀念,經典地歸納:美國的特質,是被邊疆所塑造,即不斷地西擴。這種邊疆性格,自然也塑造了美國的國民性。一旦窮人在經濟競爭中無法出頭,在繁榮地區無立錐之地,就西進,靠斬殺印第安人、掠奪其土地來化解兩極分化的社會矛盾。
到了20世紀初,這種性格,和由社會達爾文主義衍生而來的“科學種族主義”相結合,確立了白人作為統治種族的地位。
但是,從19世紀末開始,美國的邊疆就開始走到極限。社會矛盾,已經無法靠西進化解。窮人的憤怒,是導致《排華法案》的主要原因之一。華工競爭的,就是價值鏈底端的工作。到了20世紀初,則徹底修改移民法,導致這個“移民國家”的移民幾乎斷流。但這也解決不了大蕭條等危機對社會根基的威脅。暫時的緩解,是兩次世界大戰,以及新政開啓的一系列社會政策。這些使美國享有戰後幾十年的繁榮。
冷戰結束後,美國領導全球化進程,貌似保持着邊疆國家的拓展勢頭。但是,第二次全球化,已非西方一枝獨秀的時代。全球化的供應鏈、價值鏈的形成,使勞動階層再次陷入無立錐之地的境地。而這種困境的解脱,也不能再靠對他人的掠奪來化解。
過去40多年,中國的人均收入翻了幾十倍,雖然貧富差距拉大,但很少有不受益的階層。在同一時期,美國勞動階層的實際收入,則基本沒有增長,中低階層甚至收入下降。
普林斯頓大學的兩位學者,諾獎得主安格斯·迪頓及其妻子安妮·凱斯於2015年出版的《絕望之死》(中文版書名《美國怎麼了:絕望的死亡與資本主義的未來》),讓全美震驚:白人,特別是沒有受過大學教育的白人,死亡率急劇上升,而黑人、拉美裔、以及其他國家的白人勞動階層,死亡率則都在下降。
5年後,他們增補了新的發現:死於自殺、嗑藥、酗酒的中年白人,從1990年的每10萬中30個,上升到2017年的92個。這一現象,是導致美國人均壽命2015-2017年間連續3年下降的重要原因。
可以説,無論和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相比,美國在這方面可謂獨步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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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主義,就是在這個歷史框架中崛起的。
上世紀90年代我們來美國時,美國,特別是保守主義一方,盛行的還在“贏家文化”。大家推崇“自我造就的人”(Self-Made Man),覺得靠自己的品性和才能,就能分享美國夢。
如今,到處聽到的叫喊,是“被丟在後面了”(left behind),是被建制精英和政府遺忘了、拋棄了。美國所有族裔,都覺得自己是受害者,包括白人,甚至包括總統。特朗普幾乎從來不會停止吐槽自己是受了多麼不公正的待遇,從政敵、媒體、到國税局都在欺負他。
整個美國,被一個受害者心態所籠罩。特朗普,恰恰調動了美國曆史上這種最糟糕的基因,即通過對少數族裔和“外人”的施害,來解決白人中下層的問題,讓他們由此獲得一些當家作主的感覺。“讓美國再偉大起來”所代表的,就是對白人可以到處欺負人的時代的懷舊。
這些中下層白人,已經輸得一無所有,剩下的,只有一隻中指。他們選特朗普,就是向美國的建制集團豎中指。他們仇恨這些建制派保護外國利益、保護少數族裔,就像當年培根仇視詹姆斯鎮的精英保護印第安人、保護對外貿易一樣。
而這種建制,包括美國的憲政體系、新聞自由、市場經濟等等一整套制度架構。在某種意義上,特朗普就是合法當選的培根。他領導的,是一場白人社會中全面的反叛,砸爛一切的反叛。
可惜的是,如今已經不是培根之亂的時代。美國的邊疆已經窮盡。中國崛起,則進一步限制了美國的國際擴張空間。在這樣的現實中,特朗普的一系列貿易政策,比如和中國脱鈎(decoupling),就是試圖通過斬斷全球供應鏈,回到孤立主義時代,來保障白人勞動階層的利益。
但是,如今美國並沒有獨步於世的競爭力,經受不起脱離全球供應鏈的經濟打擊。況且自動化也照樣會替代大量勞動力。這些中下白人階層的問題,只能愈演愈烈。他們的問題不解決,特朗普主義就不會根絕。
如果説特朗普當總統的四年是培根之亂的現代版shi'j、合法版的話,這場選舉,好像一場叛亂被勉強彈壓。但是,叛亂的社會動因,遠不如培根之亂後那麼容易消除。
也許,唯一的出路,就是社會經濟和人口的長期變化,使這個階層不斷縮小,最終喪失了政治力量。
(薛湧,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耶魯大學歷史學博士,現任薩福克大學歷史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