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險理賠難,是多數人對保險的印象。我們採訪了多位保險核賠/公估人,他們可能對此並不認同。
保險理賠,是保險中最複雜的過程。從流程上,要經過立案、初審、核定、複核、審批,到結案;從理論上,要結合醫學、法學、保險學等的專業判斷與分析。最關鍵的是,像偵探探案一樣,要有充足的證據支撐,也要付出時間的代價。
做到以上這些,才能識別騙保,才能保證所有投保人的利益。這是一個騙保終結者的故事。
吳海波還記得,16年前從縣醫院辭職後,來到深圳的那種落差。城市是大了,自己卻變小了。
以前是醫生,雖然在小地方,但享受着做醫生的尊重和權威。來到深圳,到了保險公估行業,能拼的只有勤快:要比別人跑更多的地方、磨更多的嘴皮,才能找到鐵證説服別人:這一單賠還是不賠。
多數人只有在新聞才看過各式各樣的騙保案,16年來,吳海波遇到的是更復雜、更惡劣的情況。
吳海波是一名保險公估人,通常來説,一個保險理賠案件經過立案、初審、核定、複核、審批,到結案,這個過程涉及到與保險合同相關的醫學、法學、保險學等的專業判斷與分析,需要充足的證據支撐。吳海波就是那個找證據的人。
每當此時,他還會想到做醫生的時候,“之前是在人的身體、各種器官上找病因、做排除法;公估核查尊重常識,按事理、順邏輯,從重重障礙中抽絲剝繭,還原事實真相。”
見過人性的惡,或許才能更理解維護一個良性循環體系的不易。這是吳海波人生故事的最大意義。
保險核賠的過程,就像破案一樣,不到最後一刻,沒有壓倒性的證據,都不會下最後的定論。
此刻,吳海波在旅館抽起了悶煙,氣氛凝滯,煙圈在頭頂緩慢升騰;腦子卻快速回閃白天去過的地方、訪談過的人。
他盯着案件資料陷入困頓:縣城的礦山老闆為每個工人買了保額為50萬的意外險。保單生效後,僅9個小時,就有工人意外受傷。
吳海波和同事需要搞清楚兩件事:意外事故是否真實存在?意外實際發生在什麼時間?
一般而言,保險公司對大額案件,涉及死亡、訴訟,違背常識的案件等,只要與其中一個沾邊,調查核實是必經階段。
尤其該案,出險時間離投保時間太近、保額太高,保險公司本能地持謹慎態度,委託吳海波所在的民太安保險公估公司進行核查。
這是2008年,吳海波投身保險公估的第5年。此時,距離他們到達中部某縣城,已經過去三天,通常簡單案件此時保險核查早就水落石出,但吳海波現在還沒有新的線索。
手上的一切證據都是那麼嚴絲合縫,根據報案人説詞:5月23 日上午九點半左右,山上的大石滾落,砸到了礦上一個工人的頭,傷勢嚴重。報案間隙,傷者已經送到了鎮上的衞生院,後轉到縣醫院經搶救無效後死亡。
到縣城的這三日,吳海波都在核查事故發生時間。查後證明:9點半,是貫穿所有時間線的起點,他們先是到事故現場,目擊者筆錄表示,事故發生在9點半;然後,他們到當地派出所核實事故證明,證明上蓋了公章,時間也是9點半。最後他們還去了當地衞生院,查120出車記錄,也是9點半左右。
工地、衞生院、警局,證據環環相扣。所有這些能夠成為證據,一致指向事故發生在5月23日上午9點半左右,即報案時間。
吳海波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這種疑慮,不是來自證據鏈的不完善,恰恰是因為,事故發生距離礦山老闆為工人買鉅額意外險出險時間,不過9個小時,實在太過巧合。按往常的經驗,這個案件證據太完善、太眾口一詞了。
吳海波把煙掐掉,準備重看一遍資料,希望能在裏面,順着時間線,找到突破口。
他的第一份職業是醫生。常有人説他,沒有警察查案魄力的醫生不是一個好的公估。
從理賠申請發起那一刻,保險公司理賠流程就按照既定程序啓動,30天內必須給出一個看似簡單的結論,賠或者不賠。吳海波的核實結果,將是這起案件賠付的關鍵。
在成堆的資料中,吳海波找到了一個漏洞:縣醫院還沒查。事故發生後,被大石砸中的工人先被送到鎮衞生院,但因為醫療條件有限、患者傷勢嚴重。搶救和宣佈死亡,都是在轉送的縣醫院發生的。
鎮衞生院入院在先,後面轉入縣醫院,自然也在邏輯和時間鏈條上,原來一開始被吳海波忽視了。
吳海波帶着徒弟,早早來到縣醫院。他警惕心越來越強,如果這是一個騙保的局,那他們在明,騙子在暗。這一次,吳海波不願再亮出保險公估員身份。
但以什麼方法瞭解到真實信息呢?趁着中午人少,他倆來到了縣醫院的收費處,喬裝成病人親戚,請工作人員幫忙查一下是否還有欠費。
隔着收費處的欄杆,他們看到電腦上顯示的是,頭部CT費用、掛號費等,時間都在5月22日——比報案事故時間早了整整一天。
終於獲取了最關鍵的鐵證:5月22日就有入院搶救繳費記錄,證明事故發生的時間絕對不是5月23日上午9點半。拿着縣醫院繳費記錄的電腦截圖,吳海波回到了礦山老闆的談判桌上。
吳海波把證據擺在了桌上,礦山老闆臉沉了下來。吳海波見狀,客氣地説:“老闆,這是我們查到的繳費記錄,與之前的報案時間有出入,您再想想是不是記錯了?”
5月22日,從大石砸中工人那刻起,礦山老闆就看到了結局:人已經沒救了。尾隨而來的,是後期工傷處理、安撫家屬,應對地方安監等部門的各種費用,於是他想到了騙保:找保險承擔責任,異地投保,給所有的工人都買了意外險。
同時,他打通了一系列的關係,於是就有了後面的故事:5月23日,保險生效僅9個小時,老闆就申報出險。
關鍵證據一擺出來,礦山老闆已經沒有了申辯的餘地。
但畢竟身處小縣城,對面是在當地頗有勢力的老闆,吳海波原本以為會是一場以硬碰硬、充滿火藥味的僵持戰。他沒想到的是,“這是騙保,要負法律責任”這句話還沒説出口,礦山老闆就在放棄索賠協議上簽字了。
這一簽字,為保險公司挽回了50萬元的損失,也打破了一個想用幾十上百倍槓桿、空手套白狼之人的美夢。
更多情況下,運氣和直覺,都不能夠幫助公估核賠人員找到關鍵證據。時間積累的經驗與專業才能。
2010年8月,零點已過,包括吳海波在內的幾個人還在會議室,這裏集齊了民太安核查經驗最豐富的人。保險公司給的核查資料,來來回回已經翻了三遍。
這次是重疾險報案,出險人在廣西,一年前剛買了一份重疾險,因確診白血病向保險公司申請理賠款。由於保額過高、在兩年抗辯期內出險,保險公司委託了核查。
如果從被保險人提交理賠申請資料看,癌症確診病理報告、住院病歷,合同中要求的理賠材料一應俱全,似乎賠付已經“板上釘釘”。
保險公司並非不想賠。對於重疾險,短期出險、保額高、在兩年抗辯期內、核賠審核理賠材料發現疑點,只要佔有其中一項,都要歷經調查核實程序,排除欺詐風險,理賠款才能一步步籤批下來。
他們正在連夜開會擬定核查思路。每次遇到疑難案件,這個重案委員會就聚到一起,像醫院的專家會診一樣。會議室的白板上,陳列着關鍵地點、人物、事項,從時間線慢慢延伸,鋪得密密麻麻。
棘手的是,目前看起來沒有太多疑點,專家們也不知道何處下手。同時,時間卻越來越緊——保險法規定保險理賠時效為30天,這反過來擠壓核查組計劃。留給吳海波判斷案件真偽的時間,僅剩幾天。
一晚上的討論終究沒有答案,看來只有切身核查這條路了。第二天一早吳海波就趕到了出險人所在的廣西。沒有頭緒的情況下,他只能按照慣例操作下去:先圍繞出險人的關係鏈,到他所在社區和工作單位走訪,瞭解情況。
這一問,將一個矛盾點帶了出來。對於罹患癌症這件大事,出險人身邊的人根本沒提。這很不正常。
不放過任何細節,是吳海波這些年查案子的信條。在出險人家裏,吳海波沒有看到任何治療癌症的相關藥物,出院後也沒到醫院做放化療。出險人的一切,都太像正常人的生活,使得案件更加可疑。
越來越多的疑問得不到解答,吳海波轉戰外部證據鏈條蒐集。他來到當地醫院病案室,請求調取病歷。按常理,每份病歷跟着唯一的病歷編碼,在這個環節,吳海波找到了答案。
出險人姓名的病例,沒有在病案室找到備份。而按編號調到的病例,是另一位白血病患者的病歷。
簡單來説,對得上姓名的病例,是假的。對得上編號的病例,被移花接木了。到此為止,吳海波調查結論已經明確。
吳海波的醫生背景幫到了他。很多時候魔鬼藏在細節中,沒有專業知識儲備,不留心,真相就悄悄溜走。
這一次,吳海波幫助保險公司挽回了100萬元的損失。
事後覆盤,這樣的案件太容易被一晃而過。結合出險人鄰居的介紹,吳海波推測,出險人有着醫學背景,加上此前在醫院工作,後來轉行賣醫療器械的經歷,他醫院有熟人。因此,偽造病歷對他來説並不難。
但對於保險公估人,想確認這是一起騙保案例,卻需要花費更高的成本。16年來,吳海波堅持覆盤,他現在已經習慣,凡事先講結果,然後對事情來龍去脈娓娓道來。
在吳海波近些年的經歷中,保險公司委託的核查案件,有70%是能夠正常獲得賠付的;另外30%,部分是惡意騙保,部分無從查證。這樣的情況下,保險公司需要和受益人或者被保險人雙方商議決定,並非是像多數人想象的那樣,以拒賠收尾。
騙保行為,傷害的不僅是保險公司,甚至是所有投保人的利益。
有些時候,保險公司面對一個可疑案件,當用盡一切辦法仍然無法證實疑點,也只有賠付;但帶來的副作用就是,類似案件審核只會越來越嚴格;如果類似案件過多,甚至會加入除外責任。同時,也會影響到產品定價,出險概率高,反應到定價方面就是價格貴。
這些年來,吳海波也有不少無奈的時刻。因為,為了每一次騙保作惡行為,保險公司都要付出極高的成本。
他曾聽身邊保險公司的朋友提到,一家大型上市保險公司,被內部人員、聯合醫院和騙保團伙作假,套取理賠款項——後來公司通過數據監控發現廣東一個地方醫院的理賠數據異常,出險率較往年大幅上升,人工抽查案件發現問題。
直接的結果是,這家醫院被從保險公司的定點醫院中除名,同時這家公司對內部風控機制進行了調整,將之前的單人查勘改成雙人,同時實行復查,投入更多人力和時間。
2018年的一個案件,讓吳海波再次認識到保險理賠的不易。
當時,他接到了張少賢的案子,保額為100萬的意外險。因保額過高,核查是必經程序。
根據張電話報案描述,他是一名廚師,做菜時剁凍雞,因太滑太硬,不小心把大拇指最上面一截剁掉了,還沒回過神,掉下的那截拇指就被野貓叼走,到醫院也沒辦法接上。
張少賢買的是一份保額為100萬的意外險,按照傷殘評級賠付,如果像他描述的那樣,左手大拇指意外被截,評9級傷殘,就應該賠保額的20%,也就是20萬。
從保險公司客服那邊,吳海波還了解到,張少賢在這個月裏,食指也截斷過一次。但這次他沒有申請賠付成功。
原因在於,當時張少賢的電話報案被轉至河南當地,保險公司當地客服回覆有誤,告訴他手指斷了遠端達不到傷殘標準。沒過幾天,張少賢的拇指又斷了,這次他沒有及時報案,而是等拇指傷口已經結痂才向保險公司申請理賠。
“作為廚師,一個月切了自己兩次?”吳海波心裏充滿了疑惑。
於是他來到了張的老家,站在張少賢位於河南某個小鎮的家門口,吳海波再三打量着這棟五層小別墅。他心裏想,張家庭條件不錯,如果是欺詐,動機何在?
張的子女在外地上班,鎮上家家户户做生意,平時來往很少,跟幾個鄰里聊完,吳海波都探不出任何有價值的信息。
吳海波兜兜轉轉,找到了當時賣張少賢保險的代理人。從代理人處他了解到,剛開始張少賢想貸款,但沒有任何抵押物,銀行不敢借。代理人建議保單貸款,但張無法承擔年交四五千的重疾險保費,就放棄了。沒隔幾天,張少賢要代理人推薦又便宜,保額又高的保險,就花兩三百買了一份意外險。兩個月後即出險。
這不是吳海波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斷指案”。
但幾乎每次下結論都很難:要找到證據證明,手指截斷是主觀行為,或者是意外受傷。
也不是沒有辦法。第三方傷殘鑑定機構能給出答案,鑑定費用上萬。如果是意外,切口整齊;如果是自己主觀故意行為,心裏害怕,下刀時切口不一樣。
吳海波看着張少賢上傳的斷指照片出了神,傷口已經結痂,整個拇指都黑了。郵寄的骨折X線光片,污跡斑斑,模糊不清,無從辨別。到鎮衞生院尋底片無果,想來又變成一樁“無頭公案”。
轉眼核查時限就快到了。回想這10天,吳海波打了二三十通電話,溝通郵件翻飛淹沒在收件箱,陸陸續續見了幾十張面孔,最終還是無功而返,只能認賠。
如果這是一起騙保事件,那投保人就從保險公司騙走了一筆錢,而這筆錢本應該用來賠付給真正需要的人。
16年從業經驗之下,吳海波可以説是最瞭解消費者理賠難的人,也是最瞭解保險公司核賠不易的人。
由於後端核賠成本高,對於保險公司來説,想要減少騙保案例,有時候不如提高前端理賠門檻。
比如,目前市面上有的意外險產品特別約定中會包括:“不承擔高空墜落導致的意外責任,高空定義為層高3樓(含)或10米以上”這樣一條。對保險公司來説,判斷被保險人是意外失足墜落還是主觀行為導致,一直都是難點,律師代理相關的案件也數不勝數,有的保險公司就直接一刀切,放到責任免除當中。
吳海波儘量讓自己處於中間人的位置。可能最初還是偏袒看起來更理虧的某一方,但16年的職業習慣,使他學會了從事實出發,用證據講話。
“對保險公司來説,核賠是運營有效性的檢驗官,產品、流程存在的問題都會在這裏現形;對投保人來説,核賠不帶有色眼鏡,但總能看到最惡的那一面。都是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儘可能減少損失,對保險公司和所有的投保人都是如此”,吳海波談到。
近期多家保險公司披露了理賠報告,從關鍵指標諸如獲賠率、理賠時效而言,其實都不差,而在市場競爭和科技助力的基礎上,理賠還會越來越快。
16年了,吳海波也沒有想過要換職業。他從保險公估這份工作上,體會到了保險行業本身的價值——從某種意義來説,保險聚集了很多人的善意,而保險公司謹小慎微把有意混雜其中的“惡”像挑沙子一樣從金子中篩出來,實際上是維護大多數人的利益。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吳海波,張少賢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