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嵐
兒時,父親工作的村委是一個寬大的四合院,四合院裏有全村幾萬口人的油房、木工房,有二層樓的“三仙閣”。
每到放學的時候,我會帶着一顆神秘恐懼的心小心翼翼地走上去,站在“三仙閣”往院子裏看下去。
進進出出的那些人真小,院子真大,但院子正中的那棵銀杏樹卻高得看不到邊。
這棵樹有多少年了?三百年?五百年?
沒有誰能説出準確的時間,反正爺爺的爺爺在的時候,它就這麼大了。
“七個大老爺們兒結起手才能圍得過來。”父親自豪地説。
後來,當我讀到“古柯不計數人圍,葉茂枝孫綠蔭肥”的詩句時,我的眼前便會立時晃動起這棵銀杏樹,似乎比秋風晃動的還要猛烈呢!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所有的上級要求、通知等都是通過村委的大喇叭傳遞出來,每天早晚還要播放革命歌曲。
大隊的喇叭就安在那棵高大的銀杏樹上,負責下通知、放歌曲是父親工作中的一部分。
在我的童年裏,坐在家裏吃飯,聽到父親下通知的聲音,便會端了碗跑到院子裏望向父親工作的地方。
當時,我家與父親的村委相距五六里路。
父親晨走晚歸,時常還要住在那裏值夜班,少有與我在一起的時候,所以,兒時對父親最深的印象是聽喇叭裏傳出的聲音。
父親在村委工作了半個多世紀。
對於父親的工作我知之甚少,父親與兒時的我相聚的時間也不多,但父親的愛卻是清清楚楚地存在我記憶裏:
每到秋天,父親會拿了銀杏樹金黃如小扇的葉子送給我,那抹黃總是讓我震撼,以至於每次父親送我時,我都會對着那抹金黃怔上半天。
所以,從小到大,我所有的書籤幾乎全是用銀杏葉做成的。
舊日的書打開,銀杏葉早就不在了,但書頁之間小扇似的痕跡卻清晰可見,一如一路走來的人生歲月,更如那些逝去了的光陰;
就連我與愛人的第一封通信裏,也夾上了一個如同金色蝴蝶般的銀杏葉,我寫下的“與君初相識”和愛人寫下的“終生永相依”幾個字,隔了近三十年,仍然清晰可辨地印證在銀杏葉的正反兩面。
多少次提起它,愛人無不激動地説,那是他見過最美最詩意的情書、情詩。
印象最深的,還有每到秋天,父親一見面就從兜裏掏出“百果”。
每次父親總是剝了“百果”的殼填到我的嘴裏:“嚐嚐,香不香?”
父親並不着急離開,總是看着我笑嘻嘻地説。
那時,我並不愛多説話,總是看着父親,咬一口,滿嘴都是香,眼神裏都是期待。
父親就立在夕陽下或秋風裏,一顆一顆剝了給我。
那一刻,平時走路生風的父親好似並沒有太多太急的事情要做,似乎喂自己寶貝閨女吃“百果”是天下最要緊、最不可替代的事情似的。
有時我把父親剝下的“百果”一顆一顆存起來,攢夠三四粒後再同時送到嘴裏,急吼吼地吃。
父親就會拍着我的背,温存地説慢慢吃,多的是。
多少年了,我依然記得,在最艱難的歲月裏,父親“百果”的香味和父親臉上安靜的微笑,讓我又踏實又安心。
那時,我還是個八九歲的孩子,還不知道人生終有別離的時候,而父親的笑,在沂蒙那個小山村無邊的暮色裏,顯得温暖無比。
從十幾歲到離家二十多公里的鎮上讀書,到後來嫁人、工作及至再後來父母也遷到城裏生活,故鄉便少有回去,那棵“百果樹”更是見得少之又少。
多次打聽,父親總是惆悵地説:
那麼大的一棵樹,枝繁葉茂,成羣結隊的小鳥在上面安家,卻説死就死了,真是讓人心痛。
其實,那棵樹不但是父親心頭的隱痛,更讓我憂傷了許多年。
在臨沂生活了三十多年,總有一種異鄉人的感覺。然而自北城新區建設,大街小巷種滿了“銀杏樹”後我就再也沒有了這種感覺。
霜降過後,冷空氣無聲無息的瀰漫中,大街小巷的銀杏樹葉子就黃透了。
滿樹的金黃讓我幸福得夜不能寐,恨不能日夜值守在樹下,收集每一片落葉,擁抱每一棵樹,告訴它們我有多麼愛。
是的,我有多愛?
在原單位時,我負責行政後勤管理工作,原來的單位裏種滿了連翹、迎春、榆葉梅、垂絲海棠、玉蘭、紫藤、月季、龍爪槐、蒙山黑松……真可謂四時有花、五步一景,是名符其實的花園式單位,唯一遺憾的是缺少幾棵可以傳世的銀杏樹。
在後來園區規劃時,我力爭規劃出了十棵直徑二十釐米的銀杏樹。
近十年過去了,那些樹早已長至參天。每到秋天,金燦燦的樹葉如同金色的蝴蝶,讓秋天的院子美豔、絕倫。
每年,當第一縷秋風來臨的時候,我就多方打聽杏葉黃透的時間。
為了不錯過秋天最讓我心醉的時刻,我會選擇這個季節哪裏都不去,哪怕再重要的活動、會議我都會找了藉口推掉。
如今,看銀杏葉的地方有很多:臨西五路的銀杏林、郯城的千年銀杏樹、江蘇的萬畝銀杏園……恨不得有銀杏的地方就有我。
而去的最多的,是臨西五路的那片林子,由於相距較近,來去便利,每年都會跑去看上一看。
“在這光景中的五明與阿黑,倚在門前銀杏樹下聽晚蟬,不知此外世界上還有眼淚與別的什麼東西。”
在暮色正合的晚上,讀沈從文的《秋》,想象着那遍地的杏葉,突然就想念起了故鄉的“百果樹”,想起了父親那明媚温和的笑來,心裏的憂傷便慢慢溢上心頭:
與銀杏的約定,銀杏林知道;
與秋天的約定,秋天秋風秋葉知道。
那個為我鏗鏘有力寫下“終生永相依”的愛人卻從此失聯;
那個為我剝下銀杏堅硬外殼、給我一世温暖的父親呢,又去了哪裏?ఀ̃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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