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用稻草人手記作別耕耘五年的英國份地

由 頻長志 發佈於 綜合

◎王梆

我在份地上耕種了五年,從一個總是把西葫蘆籽當成小南瓜子的糊塗蟲,變成了一個懂得看雲識雨的“半農”

“早晨的紅雲是牧羊人的警報,黃昏的紅雲是牧羊人的欣喜。”

“露珠凝在草地上,一整天都不會下雨。”

“青蛙呱呱跳水塘,滂沱大雨滾滾來。”

“烏雲築成黑山,陣雨紛沓而來。”

……

雖然傳統的農耕時代早已被農業工業化所取代,這些樸素的英國諺語,卻像每年萬聖節的南瓜種子一樣留了下來,它們往往比天氣預報更準確。

儘管夏夜明亮照人,孩子們也希望像賴在糖果屋裏一樣,賴在夏天的懷裏,但它還是説走就走了,簡直比玫瑰還要短暫。當向日葵張開它那金色的手風琴,衝着歐椋鳥放聲歌唱時,立秋就來了。

立秋對我們這些“半農”來説,是一年中最繁忙的季節。收成好不好,立秋見分曉。不僅要忙着收割晚春埋入的土豆,還要剪豆莢,摘番茄,給南瓜嫁接,或者去養蜂人那裏買蜜蜂。份地大多小於半英畝,不像超級大農場,根本沒有工業化的強保鮮設備,而且份地遵循的農業規則,和一百年前愛德華七世時的綠色生態規則沒什麼兩樣,晚幾天收割,菜就蔫了。

農活不能耽誤,份地慶典也同樣不能耽誤。慶典從每年八月底開始,到九月底才告一段落。豐收節,南瓜節,每個地方都有不一樣的慶典名頭,我們劍橋郡東南區過的是稻草人節。稻草人穿着那種英國人只在啤酒節或萬聖節才穿的衣服,敞開筆直的手臂,站在耕地中央,驅趕着空中的羣鳥。知更鳥會偷吃草莓;松雞、鷓鴣、紅雀和仙鶴見到玉米就賊心不死;野雞和鴿子絕對不會放過小麥和大麥;烏鴉則是穿黑衣的地球清理工,從生到腐,從兩棲動物到軟體動物,從昆蟲到堅果,甚至蠕蟲和其他鳥類,一個都不落下。

稻草人身兼重任,既要防鳥,還要防風。英格蘭陸地離海面不遠,很多耕地都是填海填來的,海突發奇想練旋風掌,稻草人就得遭殃——不僅整個脖子會被吹歪,手臂被吹成骨折的鐵臂阿童木,就連腰也會斷。整個人像遇難的水手一樣,倒在狂風大作的田地之間。即使如此,自1990年代初興起以來,我們這一帶的稻草人節就一年也沒停歇過,狂風也好,疫情也罷,照慶不誤。去年疫情高峯階段,死亡數字像空氣中的花粉,到處冷冷清清,幸好有一個個花紅柳綠的稻草人,笑成開心果似的站在果蔬之間,為孤獨絕望的人帶來一點希望。別説人類需要鼓勵,就是稻草人也需要鼓勵——沒有稻草人節,它們的工作得不到肯定,遠遠都能看到它們那垂在風中的,傷心的肩膀。

我之所以硬要到鄉下種地,老實説,也和稻草人有關。第一次看見稻草人,是在從倫敦到劍橋的火車上,稻草人像孤獨的士兵一樣,站在四周的空蕩裏。除了沉靜的守陵人,或住在鐘樓頂端的敲鐘人,我還沒有被誰如此深深地打動過。如果稻草人也是作家,它一定是最好的紙行僧,因為它充滿了毅力。很快我就説服了先生,從劍橋搬到了英格蘭東南部的一個小村莊。在那裏,我幸運地申請到了一塊份地。

圈地運動之後,無數英國農民失去了土地,不得不遠走他鄉,在資本家的指揮棒下,變成了工業革命的螺絲釘。但他們的命運並未因此畫上句號,為了改善貧民窟般的居住環境和糟糕的飲食狀況,他們在一些社會改革家的引領下,向權貴們提出了“沒有土地,就要廉租地”的主張。所謂的廉租地,每年租金從5到25英鎊不等,即我們此刻耕種的份地是也。它主要來源於捐贈,或由地方政府出資購買,我們(附近居民)則擁有永久的租耕權。“份地運動”從19世紀始,一直持續至今。英國目前共擁有330000塊份地,疫情時,民眾對它的需求更是漲到了歷史新高。這一切,也得歸功於稻草人賜予的靈感:在寸土寸金的世界,從資本的牙齒裏爭奪土地,沒有稻草人的毅力,怕也不過是白日夢一場。

我在份地上耕種了五年,從一個總是把西葫蘆籽當成小南瓜子的糊塗蟲,變成了一個懂得看雲識雨的“半農”。儘管如此,在扎稻草人這門手藝上,我還是極菜無比的。腦中記得莎士比亞描述過的稻草人,也記得16世紀英國詩人Edmund Spenser 在其詩作《仙女皇后》中書寫的稻草人,但真正要把腦裏的二維圖像,變成一個玉樹臨風的大傢伙,可一點不簡單。

好在,份地不是一個想象的共同體,而是一個真實的同温層。平時再怎麼內向的人,到了份地上,也會從五百個描述天氣的詞語中揀一個出來,和別的成員交換經驗。我們不但分享種子和水源,互借農具,互相僱傭,也會一起操練扎稻草人的手藝。

首先要乾草,這個不難,我們村地處英格蘭農業腹地,七月一過,乾草卷便像巨人的蛋卷一樣,整齊排開,佈滿了田野。我和Jo,我的良師“份”友,起了大早,沿着鄉間小路,跳過各種防狐防鹿的陷阱,順利躲過虎視眈眈的猛田犬,來到了村後的一家農場。那裏的乾草都是上好的秣草,飼養着健壯低脂的牛羊。我們琢磨着,弄點乾草梗或麥秸回來,但我很快就發現了一大捆乾燥的蘆葦草,它們似乎比麥秸更堅韌。

我扛着一捆蘆葦草回到了家,現在要用草繩將它們紮成人形。草繩是英國傳統手工藝中最紮實的一種,自13世紀一路傳下來,此刻正一圈圈地裹在稻草人的胸脯上,加固着稻草人的心臟。稻草人最核心的部分,是兩根堅固的竹子,豎立的那根長達兩米多,可以直接插入土中,橫的那根則是伸展的手臂。手臂單有竹子還不夠,還得有兩個網兜,分別塞進乾草,紮緊,製作出隨時可以擊劍的堅翹肌肉,腿也一樣。腦袋需要更多幹草,因為我希望它又圓又大,像我種的南瓜一樣。

今年的稻草人節在陰雨綿綿中拉開了帷幕,Jo準備好了一套不知從哪個慈善店裏淘來的黑色晚禮服,其他“份友”據説也都準備就緒,而我還沒有為我的稻草人找到滿意的衣服。確切地説,我被生活中一場重大變遷纏住了——先生得了開車焦慮症,我們只好選擇搬離鄉村。這就意味着,我要離開苦苦耕耘五年的份地了。舉步維艱的現代生活和交通狀況,又一次戰勝了我心目中的理想國。而我只能隔着時空,向去年的稻草人祈禱:再見,親愛的,請讓我們擁有重聚的一天。供圖/王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