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班長過雪山
■譚發貴
1935年6月(作者寫為5月),中央紅軍佔領川西天全,12日從大磽磧出發前往川西懋功與紅四方面軍會師,途中要翻越海拔4000多米的雪山——夾金山。由於山上空氣稀薄,終年積雪,天氣變幻無常,時而晴空萬里,時而狂風大作,飛雪夾着冰雹,被當地人稱為“神山”,歌謠中唱道:“要想越過夾金山,除非神仙到人間。”這是中央紅軍長征途中征服的第一座雪山。在衣單、赤腳、缺糧和缺氧的艱難困苦條件下,翻越大雪山是對紅軍官兵們的生死考驗。本文作者譚發貴,當時是不到12歲的紅軍小戰士。文章記述了李班長和其他紅軍戰友關愛、鼓勵和幫助譚發貴過雪山的感人故事,生動體現了紅軍將士堅忍不拔、不畏艱險的革命精神和團結一心、親密無間的戰友情誼。
一九三五年五月底的一天,為了和兄弟部隊紅四方面軍會師,我們紅一方面軍從天全出發了。
當時我是三軍團十二團三營九連最小的一個戰士,還不到十二歲。我背的槍是一支短短的“小金鈎”,它的長短跟我的身材差不多,腰裏有兩個麻辮子手榴彈,行起軍來,它滴拉噹啷地敲打着我的屁股,還帶的有子彈、刺刀和洋鎬;因為從天全到紅四方面軍的駐地——達維,路程很遠,沿途人煙稀少,為了翻越海拔四千多米、積雪終年不化的夾金山,我們每個人還背了三斤玉米。背這麼重,道路這麼遙遠艱鉅,這對我是一個新的考驗。
我們的隊伍浩浩蕩蕩地沿着通向夾金山的小河溝往上走,這是一個深邃而又漫長的峽谷地帶,除了奔流的小溪,再就是濕漉漉的草叢和荊棘。在這峽谷地帶,我記不清走了多久,白天走,夜晚也走。同志們腳上的草鞋被水漚、路磨,早破得大窟窿小眼的了,但卻沒時間來修補。我們都這樣想:趕快翻過夾金山,見到四方面軍就好了。
有一天晚上,又是夜行軍,同志們都走得又累又困,走不遠就停下來歇一會兒,或者邊走邊打瞌睡,常常是前面的人站下了,後面的人還不知道,直到碰了鼻子才醒過來,有的同志就埋怨道:“老天爺也跟咱們作對,怎麼還不到天亮?”天亮了,大家伸伸懶腰,迷迷糊糊地揉着惺忪的睡眼,不知誰忽然叫了一聲:“那不是夾金山?”我抬頭看去,只見一座巍峨的大山,像巨人似的矗立在我們前面,天邊白茫茫一片,銀白色的山尖,直直地插在半天雲裏,我曾經爬過三十里高的老山界,還爬過無數的高山峻嶺,但跟眼前這座山比起來,它們不知要低多少倍。這時,大家都興奮地呼喊道:“同志們,加油哇!”我們李班長很和藹地對我説:“小鬼,看着沒有?可別掉隊呀!”説着,順手把我的“小金鈎”拿過去掛到他自己肩上了。我很小心地緊跟在他屁股後面,當時我確實怕掉隊,因為同志們都紛紛説,一旦掉了隊,不但找不着隊伍,性命還有危險。看着那白花花的大雪山,我更加緊張了,心想,這要掉隊了,前沒村,後沒店,就是不叫野獸吃掉,也得活活餓死凍死在山上。班長在前面走,我的兩隻眼死死盯着他那一雙沾滿了爛泥的腳板,一刻也不放鬆。我下決心要跟上大隊,但我個兒小,腿又短,班長慢步走,我就得快步走;班長的步子要是稍快一點,我就得跑步才能跟上。走着走着,我滿身是汗,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喘着,後面的一個戰士對我説:“小鬼,來把‘揹包’給我!”另一個戰士連話也不説,就把我的米袋接過去了。李班長一次又一次安慰我説:“不要緊,小鬼!只要我們這個班在,就有你在;只要我們過得去夾金山,你也能過得去。放心吧,別害怕!”大夥都不斷鼓勵我。
走到山下,忽然颳起北風,天氣驟然寒冷了。這裏的樹枝上滿結着長長的、晶瑩的樹掛,構成了一片銀裝的景色。六七月在江西,正是酷暑盛夏、炎熱難當的時候,但在這山谷裏卻是寒風凜冽、冷徹肌骨的冬天。隊伍在夾金山山腳下休息了一個多鐘頭。同志們都利用這時間撿柴,燒飯,補草鞋。我因為不會補草鞋,就去撿柴,班裏的同志又怕累着了我,關心地對我説:“小鬼,你只管看火燒水就行啦,別的事由我們大人來幹!”這樣,我的任務就只是坐在那裏看火。大家把草鞋補好了,其他工具準備齊全了,飯也煮熟了。是什麼飯呢?不是別的,僅是兩小洋瓷碗用白水煮熟了的玉米,一沒鹽,二沒油,但就這個,每人也只准吃一碗,剩下的那一碗得帶到山上才能吃。飯雖然這麼少,同志們那種階級友愛的精神卻是無法形容的,大家都互相謙讓着,大人讓小鬼,小鬼讓病號,誰也不肯先吃。有人只吃幾口,有人只吃半碗。在這個時候,玉米真比黃金粒子還要值錢得多呀!
剛吃完飯,號聲響了,部隊又開始忙忙碌碌地前進了。有的同志説笑話,有的同志唱起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上門板,捆屋草,房子掃乾淨,工農的東西不可拿毫分……”大家的腳雖在峽谷裏泡腫了,磨爛了,但情緒仍然非常高漲。上山的道路,已經被前面的同志踩出來了,從層層的萬年積雪中,露出了一條滿是尖溜溜碎石子的道路,我一開始走就感到非常紮腳。我們爬呀,爬呀,不知什麼時候到了半山腰。往上看,山還高得很,前邊同志們的影子在彎曲的小道上搖晃着;往下看,只見剛才休息過的地方,像一塊小小的莊稼地。四處灰濛濛、冷清清的,我們看不見太陽,也不知到了什麼時候,只是氣喘吁吁地向上爬着。
我的草鞋在峽谷裏就已經爛了,雖然休息時班長替我補過,但經這尖溜溜的碎石子一磨,它又破了,冰冷的石子像尖刀一樣割裂了我的腳,疼痛直直地穿透了我的心窩。要爬過這座大山,沒有草鞋怎麼行呢?在山下我怕破了,果然現在就破了。我不由地驚叫了一聲:“我的草鞋破了!”剛説完,前面一個同志回過頭來對我説:“不光是你一個人的草鞋破了,你看!”他蹺起腳讓我瞧,原來他的草鞋只剩了前半截,赤着的後腳掌一片血肉模糊,裂了好幾個長長的血口子。他繼續説道,“小鬼,我們的草鞋破了,但我們革命的意志沒破呀!你叫喊什麼?”我原本是無意中叫了一聲,經他這一説,我感到非常慚愧,臉頓時燒紅了。李班長這時也説話了,他説:“同志們!山高怕慢漢,路長日月熬,金沙江、大渡河都擋不住我們,難道夾金山過不去嗎?加油!爬過大山就是勝利!”聽了他們的話,見了他們那種堅毅態度,給了我新的力量和鼓勵,我暗暗對自己説:“譚發貴,就是死也死在夾金山那邊,堅決爬過去!”每當我向前邁一步時都狠着心,把牙咬得緊緊的。草鞋雖然破了,但總比沒有它要好得多,我沿路撿些破舊的草繩和碎布條,在腳上裹了又裹,纏了又纏,一步一拐地往上爬。陡峭的夾金山,上邊同志的腳就像踩在後邊同志的頭上一樣,滾滾的雪塊、雪團和紛紛的雪花,從上面落下來,落在同志們的臉上、脖頸裏。又爬了一程,我的肚子一股勁咕嚕咕嚕地叫,勞累加上飢餓,使我的兩隻小腿哆嗦不停,一點也不聽我的使喚。我腰裏雖然有一小洋瓷碗玉米,但沒到山頂,我也不敢早早吃掉。正走着,我以前纏在草鞋上的破草繩、爛布條都被石頭磨斷了,兩隻腳掌上,水泡一個連一個,腳後跟上的裂口,直往外淌血,痛得我寸步難行。就從這裏開始,我看到了萬年積雪裏,有死馬、死騾子、銅鍋……更令我又害怕又傷心的是有的同志犧牲在冰窖裏,我實在不忍心去看那種情景了。李班長眼裏流着淚,上來架着我的膀子説:“小鬼,我架着你,咱們慢慢地爬吧!”我們連的張指導員對黨員和共產主義青年團團員喊道:“我們絕不能讓一個同志掉隊,我們要發揚階級友愛精神,堅持到勝利!”他一人就替有病的同志背了三支槍,他的話雖然只有幾句,但那磅礴無比的力量,卻震撼着每個人的心。我掙脱了班長的手,繼續往上爬着。
越走天氣越冷,風也越大,凍得大家上牙打下牙,嘴唇、舌頭都有些麻木而僵硬了。我估摸着時間大概已經不早,大家都坐下來休息,摸出了隨身帶的那一小碗玉米,準備吃了再往上爬。“哎呀!”我掏出玉米一看,不禁嚇呆了,玉米凍得硬邦邦的,活像一塊石頭,咬也咬不動,這可怎麼辦?離山頂還有好遠不説,就是到了山頂還要下山呢,原指望用這碗乾糧充飢的,現在倒好,凍成冰疙瘩了。我怔怔地看着班長,李班長也看着我,四目相對,他不説話我也知道他的乾糧怎樣了。我們只好站起來勒緊褲腰帶,咬緊牙關再往上爬。
穿過了山腰濃密的雲層,我們爬上了夾金山的第一個高峯。一到這裏,我就覺得頭髮暈,天旋地轉,直想嘔吐,氣管像被什麼東西堵塞了似的,呼吸越來越困難,肚子也脹得難受。我這時很害怕,便對班長囁囁嚅嚅道:“班……長……我……”班長架着我的膀子,安慰我説:“小鬼,別怕,堅強些!同志們會照顧你的!”雖然他也是走一步喘幾口氣,身子搖搖晃晃的,但他仍然用盡全身力氣扶我。我感動得不知説什麼才好,很自然地又想起了過去的一切……
從我參加部隊的那天起,我雖然也扛槍打仗,是個革命戰士,但因我年齡小,個兒矮,常常給班裏同志增加麻煩,那真可以説是幹活不多,累贅不少。行軍時,他們幫我背米袋,背揹包,甚至連子彈袋、“小金鈎”都替我背上,怕我掉了隊;宿營時,他們打熱水給我洗腳,夜晚給我蓋被子。儘管這樣,他們從來沒有不耐煩、不高興的表示,總是那樣親切,那樣和藹。尤其令我難忘的是李班長對我的關心……我的上衣太大,褲子太長,李班長就親自給我改;夜晚行軍時,我把衣服剮破了,天亮休息時,他叫我去休息,把破衣服脱給他來縫補,沒有針線,他找這個,找那個,想盡各種辦法,直到衣服縫好為止。因為我的腳小,大草鞋不能穿,他又利用休息時間給我打小草鞋。常常是我睡醒一覺了,他還坐在我身旁,全神貫注地打草鞋呢。為了我,不知犧牲了他多少休息時間,耗費了他多少精力!他是江西興國人,個兒不高,兩隻眼睛圓圓的、大大的,嘴巴稍稍有點往上翹,一行軍,他就低聲哼着興國山歌:“紅軍出發打長沙,打倒土豪資本家……”行軍的疲累,生活的艱苦,戰鬥的緊張……好像都沒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班長扶着我走了一程,我們三營營部的馱驢也跟上來了,這原是給營首長用的,現在卻馱了八連的一個小鬼。一見驢子,我就對班長説:“班長,讓我揪着驢子尾巴走吧!要不,會把你累壞的。”班長喘喘氣,點點頭,我就揪着驢子尾巴往上爬了。驢子不懂人性,它哪管後面有人,又是拉屎,又是撒尿,驢糞蛋掉在我的臉上,驢尿濺到我的身上,我眼裏、耳裏、頭上、身上,幾乎沒一處乾淨地方,但不管怎樣,我揪着驢尾巴的雙手一點也不放鬆。
夾金山高,但高不過紅軍戰士頑強的意志,我們終於勝利地到達了山頂。從山頂往下看,白花花的雲海,雲頭起伏,波浪翻滾,剛才爬過的那座山頭,像一隻小小的拳頭,顯得又小又孤單。這時,才好容易看到太陽,原來它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悄躲到西天邊上了。它帶來了萬道彩霞,給這積滿白雪的夾金山罩上了一件絢麗的外套。
在山頂上,我真是一步也不願意再挪動了,真想倒在山頭美美地睡上一覺,但這是不行的,同志們都趕快撕了被單或襯衣當包腳布,準備趕快下山去,但我什麼也沒有,光着腳板下山怎麼行呢?我又暗暗着急了,這時李班長就把他僅有的一塊破被單給了我,我問他:“班長,你用什麼呢?”他看看我,笑着説:“我是大人,火氣旺,腳板硬,不用包也行!”他説得那麼自然,那麼樂觀,叫我一點也看不出他有任何勉強的神氣,但我知道他是在寬我的心,我把被單還給他,他堅決制止了我。
在山頂,我口渴得要命,但在這高與天齊的山上,哪裏有水喝呢?我只好彎腰抓一把雪放到嘴裏。班長看了,對我説:“小鬼,你看咱們多不簡單,能吃上萬年雪了!”從山頂往下走,路上全結了冰,人們不是在走,簡直是在向下滑!滾!班長不知在什麼地方又給我找來了一根小棍,給我當枴棍用。我在前,班長在後,他一會兒提醒我:“小心點,往左!”一會兒又囑咐我:“把腰彎下去,步子邁小點。”那時,我確實不知道他為什麼待我這樣親切,這樣好,我曾在心中問過我自己:“班長他們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以後,我問過班長,他連考慮都沒考慮,衝口而出:“為了什麼?小鬼,在家靠父母,在革命部隊靠黨,靠同志,因為咱們是階級弟兄啊!”
是的,就是因為在部隊裏有這樣好的階級弟兄,有這種二十世紀最崇高、最偉大的感情,我這個十二歲的、還不懂生活意義的孩子,才有可能翻越了那海拔四千多米、積雪終年不化的夾金山!
譚發貴 出生於1923年,四川越西人。文中身份為中央紅軍第3軍團12團3營9連戰士。新中國成立後曾任解放軍第106醫院副院長。1997年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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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解放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