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陵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座經國務院批准,有計劃、有組織、主動發掘的帝王陵墓,它的發掘為後來整個中國墓葬和文化遺址的發掘提供了寶貴經驗。
本文摘錄了60年前我國考古工作者發掘定陵時的真實記錄。當時的發掘隊隊長趙其昌、副隊長白萬玉、考古專家夏鼐,見證了打開定陵大門時那驚心動魄的一刻。
如果金剛牆背後真有暗道機關,倒黴的就是第一位取磚人
對定陵的發掘,是從1956年開始的。而定陵的石門洞開,則發生在1957年。
1957年的夏夜,悶熱難熬。沉寂的定陵園內,由於各種傳説和金剛牆券門的出現,而蒙上了一層恐怖、神秘的色彩。燈下,發掘人員仍在分析地宮的情況。隨着討論和研究的進一步深入,那一層層神秘的面紗漸漸揭開———
大家圍坐在木板房的馬燈旁,商量第二天的拆牆計劃和具體步驟,還對地宮內部的結構和情況作了科學的推理和分析。可是幾位民工仍有些坐立不安,他們仍被神秘的傳聞所困擾。白萬玉看出了他們的心態,提了一瓶老白乾,來到民工房裏,請大家喝酒。他坐在人羣中間,舉杯一飲而盡。王啓發沉不住氣問道:“這地下宮殿的大門怎麼個開法?”
“你們幾個人登梯子到金剛牆門的頂部,我叫動哪塊磚,你們就動哪塊磚,取下來按位置順序編號。”白萬玉儼然一副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氣度。
幾個民工咂咂嘴唇,沒有言語,面孔卻露出為難之色。
白萬玉老人看着他們那緊張的神態不由得哈哈大笑:“你們是怕牆後邊有暗器吧,”他把每個人的臉都望了一遍,調侃地説:“那誰先拿第一塊磚呢?”
白萬玉的話一出口,大家的心更緊張不安。如果金剛牆背後真有暗道機關,倒黴的自然是最先取磚的人。他們誰也沒有敢冒此險的膽量,只好面面相覷,沉默着。
白萬玉微微笑道:“這樣吧,我寫幾個鬮,誰抓到有字的紙條,誰就第一個上去。”
別無選擇,既然無人主動提出冒此風險,只有靠碰運氣了。每個人心裏都不相信這有字的紙條偏偏落到自己手中。同時,每個人又都擔心正好落到自己手中。
白萬玉做好鬮,兩手合攏,搖晃幾下,撒在桌上。幾個民工瞪大眼睛望着桌上的紙團,如同面對將要爆響的定時炸彈。四周一片寂靜,彷彿聽得見血液的奔流和心臟急跳的聲響。
王啓發望望白萬玉,老人正手拈短鬚,眯着雙眼,微微含笑地盯着自己。他的頭猛地一震,一咬牙,大步向前,抓起了第一個紙團。
眾人紛紛上前,將紙團一搶而空。
紙條一個個展開,有人開始高喊:“我的沒字!”
“我的沒字!”
“我的也沒字!”
……沒有人再叫喊,大家把目光一齊集中到王啓發身上。劉精義跑過來看看王啓發展開的紙條,大聲念道:“小心暗箭!” 別的民工如釋重負,鬨堂大笑。王啓發卻臉色通紅,一聲不吭。白萬玉老人起身走過來,拍拍王啓發的肩膀,半玩笑地説道:“你小子明天就準備怎樣破暗器吧。”
這一夜,王啓發幾乎沒有睡着覺,嚴峻的形勢迫使他必須採取相應的措施。他在反覆地思索着明天的行動方案。
撬開城磚一角,一股黑色濃霧噴射而出,有人大喊:“當心毒氣!”
1957年5月19日薄暮,民工們伴着剛剛落下的太陽,來到發掘工地。工作隊成員早已披掛整齊,下到探溝,將梯子搭上金剛牆,等待這考古歷史上偉大時刻的到來。
十來盞汽燈吊在上面,照得人眼花繚亂。
“一切都準備好了嗎?”趙其昌爬上梯子,轉身看看身後的人羣。攝影、拍照、繪圖、記錄、測量、編號等各項工作的負責同志,都手執工具,精神抖擻地整裝待命,現場一片將士出征前夕的興奮與肅靜。
夏鼐從城裏趕來了,他剛到現場就問趙其昌:“圖測好了麼?”冼自強、曹國鑑把圖遞給他,他連連點頭:“很好,大比例圖,可以。修復工具怎麼樣?”白萬玉指着一旁的大箱子説:“全搬來了,一切齊備。”夏鼐想了想,問:“要不要試試燈光?”趙其昌馬上示意電影攝影師沈傑開燈。攝影助理立刻搖通電話,寶城外面三輛發電車轟隆隆轉動起來,照得金剛牆如同白晝一樣。光線、角度正合適。夏鼐這才示意説:“好吧,開始。”
誰也沒有注意,趙其昌已蹲在梯子頂端。見夏鼐點頭髮話,便揮起特製鐵鏟,對準“圭”字形頂部的第一塊城磚磚縫,輕輕地撬起來。王啓發噔噔地爬上梯子,一把攥着趙其昌的鐵鏟:“來,咱倆一起撬。”
一切都按計劃進行,攝影機唰唰地不停轉動,影片開始記錄下這令人難忘的時刻。
因為磚縫之間沒有灰漿粘合,趙其昌毫不費力地將48斤重的城磚撬開了一角。他把鐵鏟掛在梯子一側,兩手抓住磚邊向外慢慢抽動,王啓發和探溝中的人羣屏住呼吸靜靜地等着。趙其昌憋足氣力,猛地向外一拉,寬厚的城磚終於全部從牆中抽出。夏鼐在溝底大喊一聲:“當心毒氣!”
話音剛落,只聽“撲”的一聲悶響,如同匕首刺進皮球,一股黑色的濃霧從洞中噴射而出。緊接着又發出“哧哧”的怪叫,就像夜色中野獸的嘶叫,令人不寒而慄。
“快趴下!”白萬玉老人喊道。
趙其昌抱住城磚,就勢趴在梯子上,低下頭一動不動。
黑色的霧氣伴着怪叫聲仍噴射不息,一股黴爛潮濕的氣味在金剛牆前瀰漫開來。霧氣由黑變白,漸成縷縷輕煙,由溝底向上飄浮。人羣被這股刺人的氣味嗆得陣陣咳嗽,大家趕緊捂住嘴。
趙其昌把磚遞給王啓發,咳嗽着跳下木梯,眼裏流出淚水。夏鼐指着飄渺的霧氣説:“這是地宮三百多年積聚的腐爛發黴物質的氣體,只要放出來,就可進入地宮了。”
霧氣漸漸稀少,王啓發和劉精義爬上木梯,繼續抽動城磚,下面的人一塊一塊地接過排列在一邊。夏鼐在溝底為抽下的城磚編號,同時繪圖、拍照、記錄都緊張地進行着。中央新聞電影製片廠的攝影師也在選擇最佳角度,不停地拍攝實況。
在黑暗和腐爛黴臭的地穴中,兩扇地宮石門突兀而現
磚一層層抽掉,洞越來越大。當抽到15層時,洞口已經兩米多高。夏鼐宣佈停拆,他爬上木梯,打開手電筒向洞內照去,裏面漆黑一團,手電的光芒如同螢火蟲在暗夜裏流動,僅僅一個小光點,什麼景物也照不分明。他把身子探進洞內,側耳細聽,烏黑的墓道一片沉寂,靜得令人發緊。他讓人遞過一塊小石頭,輕輕扔下去,洞內立即傳出清晰的落地聲。趙其昌急切地説道:“夏老師,我下去看看吧。”
夏鼐走下木梯,抬起手臂,測了下未拆除的磚牆,沉思片刻,點點頭叮囑:“千萬要小心。”白萬玉拿根繩子跑過來:“為了保險,還是在你腰裏拴條繩子吧。”
趙其昌戴好防毒面具,衣服袖口全部紮緊,腰繫繩索,手拿電筒,登上木梯,來到洞口上。
“要是洞中無事,你就打一道直立的手電光上來,如果發生意外,你就拉動繩子,我們想辦法救你。”白老再次叮囑。
趙其昌點點頭,表示記住了,然後轉過身,兩手扒住洞口的磚沿,跳了下去。
洞外的人只聽“嘩啦———”一聲,懸着的心咚地跳到嗓子眼兒。白萬玉大聲問:“有什麼情況?”
洞內沒有迴音,只有唰啦啦的響動傳出來。“完了。”白萬玉心中想着,轉身問夏鼐:“怎麼辦?”
夏鼐皺了皺眉頭,沉着地説:“再等等看。”
發掘人員紛紛登上木梯,趴在洞口上觀看動靜。王啓發找來幾根繩子,急切地對夏鼐説道:“快進去救人吧,再晚趙其昌就沒命了。”夏鼐正要發話,只見洞內刷地射出一道電光,橙紅色光柱照在洞口上方,不再動彈。
“沒事了。”洞口處的人們都鬆了口氣歡呼起來,跳到嗓子眼兒的心又落了下來。
“繼續下。”夏鼐話剛一落地,劉精義、冼自強、曹國鑑、王傑等紛紛把繩子綁在腰部,一個個地跳了下去。
“放梯子、放梯子。”白萬玉吆喝着,讓外邊的發掘人員把梯子放進洞內。夏鼐、白萬玉也戴好防毒面具,沿梯子下到洞內。
“剛才是怎麼回事?”白萬玉掀開防毒面具問趙其昌。趙其昌用手電向身旁照照,只見洞內靠北牆的地方,散亂地放着幾根腐朽的木柱。後經分析,這是玄宮建成後用於甬道券門的臨時木欄,入葬後廢棄。地宮打開後,這兩道木柵欄根據殘跡得以復原,每扇高2.1米,寬1.1米,中間有5根木柱,柵欄一端上下有門軸。趙其昌跳下後,恰被柵欄絆倒,所以才發出令洞外人心驚肉跳的響動。
幾個人打着手電筒在漆黑死寂的洞穴內摸索着前行,不時踩着木板、繩索之類,發出響聲。每個人的心臟都加快了跳動,每個人都百倍地警覺和小心,每個人都在盤算可能遇到的意外情況。裏邊的空間很大,摸不到邊緣,看不到盡頭,充斥整個空間的只有黑暗和腐爛黴臭的氣味。
石破天驚,死寂中響起一聲炸雷,幽深的墓道里頃刻響起嗡嗡的回聲。眾人打個寒戰,順着手電光的方向望去,只見兩扇潔白如玉的巨大石門突兀而現,高高地矗立在面前。
“有暗箭,快趴下!”冼自強大喊一聲,撲到趙其昌身上,眾人聞聲也紛紛撲倒在地。
嗡嗡的迴音漸漸消失,仍無暗箭射來。大家慢慢起身,眼前一片漆黑寂靜,連每個人的呼吸都能聽到。誰也沒有説話。他們拿着電筒四處搜尋,幾束光柱晃動着,漸漸集中到中央。
在6道電光照射下,大家來到門前,終於看清了它的本來面目。原來這是用整塊漢白玉做成的兩扇石門,歷經三百多年仍晶瑩如玉,潔白如雪。每扇大門雕刻着縱橫九九八十一枚乳狀門釘,兩門相對處的門面上,雕有口銜着圓環的獸頭,稱為“鋪首”,使石門顯得格外莊嚴和威武。冼自強看到的“暗器”,正是這鋪首和乳狀門釘。小夥子想象力過於豐富,難怪要首先發出驚恐的叫減聲了。
趙其昌向前輕輕推了下石門,不見任何響動。夏鼐將手電光沿兩釐米寬的門縫照過去,只見有一塊石條把大門死死頂住,無論使出多大力氣,都無法將門推開。大家佇立門前,心中都發出同一感慨:“好一座神秘的巨門啊!”
查閲浩如煙海的史料,終於找到石門洞開的“鑰匙”
由23層城磚疊壘的“圭”字形封磚,一天之內全被拆除,金剛牆後面的秘密全部暴露出來。這是一段六十多平方米的長方形隧道,前面連接着金剛牆,兩壁用九層石條疊砌,頂部用灰磚起券,地面同兩券一樣,也由光滑的石條鋪成。由地面至券頂通高7.3米,隧道後部與地宮大門相連。這位於金剛牆內的地宮隧道,實際上是石隧道的最後部分,也是地宮的引導建築。考古工作者把這部分建築稱為“隧道券”。
第二天下午,趙其昌帶人再次來到玄宮的石門前,研究開門的方法。夏鼐回京前叮囑:“時間緊迫,容不得我們稍作拖延,要儘快研究開門的辦法。”
趙其昌試圖在石門四周找到像“指路石”一樣的密碼,再度落空。大門的81枚乳狀門釘,有的雖是後來嵌入雕好的鑿槽之內,四周的石牆也嚴絲合縫,但仍找不出任何蛛絲馬跡。研究工作不得不回到查訪文獻史料上來。
早在地宮未打開前,趙其昌就在北京西郊、東郊發掘過幾座明清時代貴族墓。當時有些墓道的石門,是採用石球滾動的方法將門頂住的。即先在石門內側做成一個斜坡石面,門檻處鑿出溝槽,槽的頂部放好石球,用敞開的門擋住。入葬完畢,人走出門外,兩門逐漸關閉,石球便沿着地面斜坡滾動,直到石門完全關閉,石球在兩門交合處的一個更深的石槽內停住,門也就被堵死了。
石球頂門為打開定陵地下玄宮之門提供了啓示。從門縫看進去,石門之後可能是用一根石條頂住的。石球雖不同於石條,原理應是大同小異:在兩扇門關閉時,將石條倚於門後槽內;人走出後,石條隨着石門的關閉慢慢傾斜;待石門完全關閉,石條隨着石門的關閉慢慢傾斜;待石門完全關閉,石條也隨之滑向兩扇門的中央,於是石門得以完全頂死。這個設想極有可能,而且也必須如此,才能頂住石門。
原理已經弄清,就要設法挪開石條,開啓大門。工作隊在浩如煙海的史料中,終於從有關明末崇禎帝入葬的記載中,找到了大門洞開的“鑰匙”。
崇禎生前未來得及為自己建陵,只是給他的寵妃田貴妃在陵區的錦屏山下,建造了一座豪華陵墓。鄉紳們便將崇禎和周皇后的棺木,運往田貴妃的墓中安葬。史料載:工匠用了四個晝夜,挖開了田貴妃墓,見到了地宮大門。用拐釘鑰匙將石門打開後,把田貴妃棺移於石牀之右,周皇后棺安放石牀之左,崇禎棺木放在正中。田貴妃死於無事之時,棺槨俱備,崇禎皇帝有棺無槨。於是工匠們把田貴妃之槨讓給了崇禎。安葬完畢,關閉石門,填上了封土……
發掘人員從這段記載中得知當年工匠打開地宮之門,使用的是“拐釘鑰匙”。要打開石門,必須先推開頂門石條,但又不能讓它完全傾倒摔壞,這就必須使用一種特製的工具。“拐釘”,顧名思義,一定是個帶彎的東西……事情進展到這裏,趙其昌一拍大腿,大聲嚷道:“我明白了!”
他找來一根小手指粗的鋼筋,把頂端彎成半個口字形,像一個缺了半邊的無底勺子。他拿到大家面前:“你們看,這是不是‘拐釘鑰匙’?”眾人恍然大悟。
石門轟然而啓,地宮內“鐘乳石”如倒懸飛刀,寒氣逼人
10月5日上午,發掘隊人員進入地宮,準備用自制的“鑰匙”開啓石門。隧道券內依然黑暗潮濕,氣味燻人。幾支手電筒的光亮穿過濃霧與黑暗,照在兩扇石門的開縫處。趙其昌手拿“拐釘鑰匙”,將長柄的半個“口”字形鋼筋豎起來,慢慢插進門縫。待接觸到石條上部後,又將“口”字橫過來套住石條的脖頸。一切準備就緒,他屏住呼吸輕輕推動,“鑰匙”漸漸向裏延伸,石條一點點移動起來,直到完全直立方才停止用力。
“石條我拿穩,你們開門吧。”趙其昌兩手攥緊“鑰匙”一端,對白萬玉説。
原以為這碩大的石門非有千斤之力不能開啓,所以白萬玉把人分成兩組,列隊兩扇門前,喊一聲:“開!”隊員們一齊用力,石門轟然而開。粗大的門軸帶動着萬斤石門發出“嗡嗡”的轟鳴,金石之聲清脆悦耳、動人心魄,伴隨着門內騰起的霧氣,在深邃幽暗的墓道里隆隆炸響。
白萬玉命人將石條搬到門外一側放好,這才跨進門內察看。這時劉精義正晃動着手電在四周觀望。當一線電光對準門框上方時,只見無數條亮晶晶的錐形物體懸掛頭頂,如同出鞘的寶劍,直衝地面。劉精義見狀,大聲喊道:“門上有飛刀!”
白萬玉慌忙問:“在哪兒?”
劉精義推開眾人,拉着白萬玉來到門框一側,把手電光對準上方,驚恐地説:“你看。”
“啊!”白萬玉也大吃一驚。門框上端,確有一排形同寶劍的東西懸掛着。霧氣繚繞,燈光暗淡,看不清真實面目。為了做到萬無一失,白萬玉和趙其昌商定,先撤出墓道,待點燃汽燈後再行察看。
一盞汽燈照亮了地宮墓道。這是一間長方形大廳,全部用石條砌成,沒有橫樑和立柱,完全採用中國建築所特有的起券形式,整座大殿顯得格外寬大輝煌。考古者把這段建築稱為“前殿”。
發掘人員站在門框一側,抬頭仰望,只見十幾道形同寶劍的物體,原來是一種獨特的石頭。由於地宮封閉日久,宮中充滿水氣,門上的青石在水氣的浸蝕中碳酸鈣逐漸溶解,隨着水滴一點點流淌下來,日積月累,終於形成寶劍狀的“鐘乳石”,漆黑的幽暗之夜裏,確像是一排倒懸的飛刀,令人生髮種種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