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西方國家越發抱怨,美國從阿富汗撤軍背信棄義,背離了他們要堅守並推廣的價值觀,使西方改造阿富汗的計劃徹底破產。但他們沒有想一想,阿富汗為什麼會“一夜變天”?
西方人給阿富汗帶來的價值觀和體制是懸浮的,沒有根,沒有廣泛的民眾認同,也沒有可以生存的土壤。美國和北約部隊開進阿富汗,當時主要目的是抓本·拉登,剷除恐怖組織。但後來又有了更為宏大的目標——“大中東民主改造計劃”,要改造中東信奉伊斯蘭教的國家。用什麼改造?用美國倡導的民主模式和價值觀。靠什麼改造?軍事佔領。
近20年來,阿富汗的確有了變化,從一個幾乎完全封閉的國家變得更開放。在首都喀布爾等地的一些人也能用上手機、電腦、衞星電視接收器等物件了。據説,阿富汗互聯網用户已達1280萬。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一些女生也可以上學。
但是,這套制度難以轉換成由阿富汗人來管理並良好運行。民選總統有了,議會有了,近百個政黨有了。老百姓照樣按族羣、部落和宗教傳統及價值觀生活交流,酋長們還像過去一樣處理事務。從中央到地方,治理方式沒有根本變化。
這個體制就像一個殼,在這個殼之下,一切像往常一樣運轉着,而這個殼卻在破裂。
美軍從阿富汗的撤出表明,它已經無力維持這樣一個殼的運轉,根本不可能實現“移植”其價值觀的宏大目標。繼續以武力作為工具,對所謂的“低等文明或落後民族”進行改造或征服已難以為繼。
500年前,西方的大擴張一開始就是基督教世界與伊斯蘭世界的爭奪戰。不只是財富的爭奪,更是思想與信仰的搏鬥。而現在這場長達20年的入侵,本質上反映了西方的文明觀:文明是有等級和標準的。西方是高等文明,理應對低等文明進行征服改造,無論採取什麼手段,包括戰爭、掠奪,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完成上帝賦予他們的使命。
那麼,那些阿富汗穆斯林又會怎樣看待這場長達20年的被侵略呢?從美國發動對阿戰爭的第一天起,塔利班就明確地説,這是“一場針對伊斯蘭文明的戰爭”。而這種説法的確得到了很多穆斯林的認同。李光耀在美軍入侵伊拉克後説過這樣一段話:“他們中的聖戰主義者把第二戰場選在了伊拉克,他們的目標就是把美國驅逐出伊拉克,正如他們當年把蘇聯驅逐出阿富汗一樣……幾個國家的伊斯蘭極端組織都想製造文明衝突,石油賦予了他們力量。”
數據顯示,2015年全世界大約有18億穆斯林,約佔全地球人口的25%。很多穆斯林認為,美國這樣做是要毀滅他們的信仰。這是無法接受並且要殊死抵制和反對的。現在有一些網民認為,對這個問題我們應當有是非觀,應當有一個標準來衡量落後與進步。但是,不同的宗教信仰會提出一個問題:這是誰的標準?
西方倡導的民主標準同樣也有歷史形成的問題。沒有基督教傳統,能生成現在西方的民主制度嗎?所以,這首先是一個土壤的問題,或者説更多的是一個土壤的問題,而不是選一棵符合標準的“樹”來種的問題。
我們在很多以穆斯林為主的國家看到了同樣的情況。有些國家雖然選擇現代民主制度,向西方靠攏了一百多年,但為了凝聚共識,又不得不重新回到伊斯蘭教的傳統。有人説,如果各個宗教和諧相處那就不會有問題了,這也是個良好的願望。宗教是要傳播、擴張的,有傳播和擴張就一定會有衝突。例如,2007年韓國有一個傳教士團到阿富汗傳教,結果被塔利班抓住,而且還殺了其中的兩個傳教士。在美軍和北約部隊佔領之後,也有一些西方的傳教士進入阿富汗。筆者看到一份報告稱,一些原來信仰伊斯蘭教的阿富汗人,因為各種原因改信了基督教或天主教。可想而知,這些都會激起伊斯蘭教團體的強烈敵對反應。
從另一方面看,美國人不是不清楚這些問題。美國學者亨廷頓提出了“文明衝突”的概念,西方文明和伊斯蘭文明的衝突有1400多年曆史,他預言衝突將繼續上演。但是,布什政府還是在2004年構想了一個“大中東民主改造”的戰略。他倚重的戰略家們認為,要想徹底剷除恐怖主義土壤,必須輸出美式民主,從根本上改造以伊斯蘭教為主流信仰的中東國家。為達目標,即使20年、30年、40年……也在所不惜。這個戰略與基督教天命觀有着天然聯繫,這也與堅持美國霸權是一致的。
“9·11”事件帶來了美國人對基督教的迴歸,也撕裂了美國人的宗教認同感。把美國看作是一個基督教國家,且在世界上“負有上帝賦予使命”的美國人和不這樣認為的美國人之間,出現了一條鴻溝。美國學者拉倫·阿爾道夫在2006年發表的一篇文章中驚呼:基督教原教旨主義已經佔據了共和黨的大多數。
美國人就這樣跳進了自己預言的文明衝突陷阱。
“大中東民主改造”成了一個帶着強烈宗教使命感和價值觀的東西。武裝入侵阿富汗、伊拉克,也沾上了基督教原教旨主義與伊斯蘭原教旨主義之間的“戰爭味”。所以,美軍的佔領反而激發了極端分子的凝聚力。
幾天前,美國總統拜登在演講中説,“我們在阿富汗的任務從來就不應該是國家建設。它從來就不應該創造一個統一的、集中的民主政治。”拜登的“變調”宣告了改造戰略的失敗。
當美國人手上拿着搶,肩上扛着強烈的使命感走進阿富汗時,就已註定了他們要被無法完成的使命壓垮的結局。(作者是《人民日報》高級記者,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高級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