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治日報全媒體記者 餘東明 董凡超
□ 實習生 張海燕
清明時節，初春的上海乍暖還寒，青浦區福壽園，一排排墓碑莊嚴肅穆，其中的一塊頂端鑲嵌着一張頭頂警徽的堅毅面龐，大理石基座被擦得一塵不染，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鐫刻其上的名字也變得分外清晰——錢海軍，上海市公安局刑事犯罪偵查總隊原黨委委員、副總隊長。
圖為錢海軍（左一）生前與專案組成員研究掃黑除惡工作。 （資料圖片）
敬禮，注視，哀悼，松柏簌簌作響，一羣同樣頭頂警徽的民警無聲地注視這塊墓碑，同行的還有錢海軍家屬、媒體記者。一年前，錢海軍攥着案卷倒在了刑偵崗位上。一年後，“全國優秀共產黨員”、“全國抗擊新冠肺炎疫情先進個人”、第四期全國“公安楷模”、“全國公安系統二級英雄模範”、第七屆上海“平安英雄”……各級追授榮譽才讓社會知曉，曾有這樣一束光奮力驅散這座城市的陰暗。
祭掃之後，《法治日報》記者走進了“刑警803”，這是上海市公安局刑事偵查總隊的代號，因其門牌號為803號（中山北一路803號）而得名，錢海軍生前就在此辦公。在這裏，他的戰友們回憶了錢海軍生前的點點滴滴。
還原每一個犯罪細節
實際借款幾萬元，卻簽下了幾十萬元的借條，夢魘般的催債接踵而至，而所有的銀行流水、轉賬證明、借款收據都顯示自己的欠款越還越多，當事人只能越來越絕望。
這便是臭名昭著的“套路貸”犯罪。但在數年前，這種新型犯罪手法剛剛出現時，由於欠款人缺少證據意識，在尋求法律救助時，往往無法證明對方詐騙犯罪，只能以民事糾紛草草了事，還要繼續賠償鉅額借款。
當又一起類似借款糾紛案件擺在上海刑偵總隊的案頭時，錢海軍敏鋭地察覺這並非普通的民間借貸糾紛，報案人都是弱勢羣體，奇怪的是很多借條應該一式兩份，但他們都沒有。更詭異的是，很短的時間內債務呈幾何級數增長。
然而，想要查清事實面臨着重重阻力：借款簽名真實，當事人提取賬户流水真實，取款監控清晰……現任上海市公安局緝毒處科長的徐天拯曾長期在刑偵總隊三支隊工作，在他的講述中，錢海軍面對這樣的新型犯罪手法，偵破思路讓人拍案叫絕。
“還原每一個犯罪細節，站在當事人的角度去尋找犯罪證據。”徐天拯説，錢海軍不僅僅侷限於被害人提供的現有證據，而是一步步引導被害人説出整個欠款過程，還原犯罪事實，找出犯罪分子可能露出的馬腳。
通過警方的協助回憶，被害人才意識到自己按照對方的指示去銀行取出幾十萬的錢款，再把現金還回去，沒有留下任何還款證據，為日後催逼還款埋下隱患。
幾乎是“無證之罪”，錢海軍生生在絕境中找出希望。他沒有把目光只投向被害人與借款人的賬户，而是將犯罪嫌疑人的關聯賬户全部納入搜尋範圍，根據被害人的回憶，鎖定現金還款日，查詢當天犯罪嫌疑人關聯賬户的銀行流水，最終發現同一時間不同賬户分別收到總額相似的存款，由此確定了犯罪證據。
全國首例“套路貸”案就此告破。此後，在錢海軍的推動下，上海市公安局與檢察院、法院共同出台工作意見，形成打擊“套路貸”犯罪的“上海模式”，被公安部在全國推廣。目前，“套路貸”案件在上海幾近絕跡，全國也呈“斷崖”式下降。
除了“套路貸”，他還牽頭破獲了上海第一起電信詐騙案、提請公安部通過國際刑警組織發佈我國第一份紫色預警通報……
而人們沒有注意到的是，“803”錢海軍辦公室的燈光長明，面對每一起新型犯罪，他都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坐在辦公室翻閲法律條文、研究全國各地的類似案例，經常鑽研到凌晨兩三點鐘才回家……
不負每一份人民期待
從繁華商圈到老舊弄堂，從日光中的璀璨到深夜下的絢爛，無論何時何地，上海總能給人以安全感，連續多年被中外媒體評為“全球最安全的城市”，這已然成為這座城市的金字招牌。在此背後，離不開法治昌明的超大城市治理自信，亦少不了對違法犯罪“打早打小”的防控理念。錢海軍所做的，正是推動這一理念化為實踐，進而推動立法修改，最終反哺實踐。
那是2006年，錢海軍剛剛出任有組織犯罪偵查支隊支隊長不久，當時上海發生了多起娛樂場所犯罪嫌疑人持刀持械雙方造勢的案件。一羣五大三粗的壯漢，赤膊文身，手持鋼刀，凶神惡煞地對峙在馬路兩邊，儘管雙方並不交手，但往來行人早已是膽戰心驚，給公共安全帶來極大隱患。
“當時的法律法規對於這種造勢行為沒有明確規定，但海總提出，要堅持‘打早打小’理念，只要勢造起來了，公安機關就可以出警，第一時間介入。”刑偵總隊五支隊副支隊長梁中心與錢海軍是數十年的戰友兼兄弟，他向記者娓娓道來這一系列案件。
然而公安只是守護公眾安全的第一道防線，在上位法沒有明確規定的情況下，檢察院是否同意批捕？法院又作何判定？
錢海軍悉心研究現有法律法規，並將黑社會對峙場景刻錄成光盤，邀請公檢法機關代表集中座談。研討尚未開始，他關閉會場燈光，大屏幕上播放對峙畫面，雙方的劍拔弩張和行人的膽戰心驚似乎就在眼前，無聲的硝煙瀰漫在整個會場。燈光亮起，錢海軍再去闡釋“打早打小”的必要性，於情於法於理皆不可駁，會場上只留下掌聲雷動。
上海“打早打小”的預防犯罪掃黑模式不僅在全市政法機關形成共識，還得到公安部的認可。
“他常説，公安是抵擋違法犯罪的最前端，能夠聽到、看到、感受到人民羣眾最真切的呼喚，檢法部門只能通過卷宗瞭解案情，我們只有將百姓的期盼放在心中，才能將法律的震懾效果最大化，才能盡力拉近公安實踐與立法的距離。”對於錢海軍的叮囑，普陀分局刑偵支隊副支隊長吳俊始終記在心間，如今他也成長為“全國百佳刑警”。
有勇有智故無畏無敵
“勇者無畏，智者無敵。海總常這麼説，他也是這麼做的。”再次提及錢海軍，共事多年的刑偵總隊三支隊支隊長陸煒仍然難掩悲痛，這位壯實的漢子眼中噙滿了淚水，又生生忍住不許落下。
1989年9月，19歲的錢海軍考入上海市公安專科學校，1992年7月進入上海市公安局刑事偵查處重案支隊任偵查員。1995年，錢海軍加入刑偵總隊“五反支隊”。參與偵辦一起販毒案時，他主動請纓，和經驗豐富的緝毒老兵展開卧底行動。“偽裝成‘馬仔’的海軍，被拉去驗貨，面對一羣極具戒備心的毒販，稍露膽怯就可能暴露身份……”刑偵總隊副總隊長劉民説，“雖然他只是一個從警三四年的‘菜鳥’，但依然冷靜圓滿地完成了任務，這是何等膽識和能力。”
從警28年，從重案支隊到反有組織犯罪支隊，從普通偵查員成長為刑偵總隊領導，錢海軍經歷了一名刑警所能體驗的全部驚心動魄，儘管遇到的情況各不相同，但優秀始終如一。
精於實戰，也善於思考。熟識錢海軍的人都知道，他長年都在研究，如何掌握涉黑惡勢力犯罪新動向，梳理出更為隱蔽的黑惡勢力苗頭，實施精準打擊。
“錢海軍不僅業務能力極強，理論功底也非常紮實，他給人的感覺有時更像一名大學老師，聽他的案情分析如同回到了高校課堂。”因套路貸犯罪集中打擊被抽調到市局工作的吳俊如是回憶。
翻開錢海軍的筆記本，沒有頁邊距，字很小，從頭到尾沒有一點空隙，密密麻麻地記載着每起案件的案情分析，同事常説，他的筆記本比彙報材料更細更全。這個習慣，他保持了整個從警生涯。
楊浦分局刑偵支隊副支隊長沈軼哲曾因掃黑除惡專項鬥爭與錢海軍共事數月，那時，數千條來源複雜的涉黑涉惡舉報線索，彙集到錢海軍這裏。
“那幾個月，他乾脆住在辦公室，每天凌晨辦公室燈火通明，他太拼了。”沈軼哲説。即使如此，細心的錢海軍仍發現沈軼哲連續作戰後臉色偏紅，詢問是否患有高血壓，叮囑他按時吃藥。
事實上，因過度疲勞，他自己也查出了高血壓，卻總是忘記按時吃藥……
2020年5月10日，錢海軍在召集掃黑除惡專案的會議現場，突然用手捂住胸口倒在了座位上，手中仍緊緊攥着案卷。當晚，經搶救無效，年僅50歲的錢海軍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從警28年，他縱橫馳騁於刑偵一線，將碧血丹心融入城市血脈，用實際行動踐行了新時代人民警察“對黨忠誠、服務人民、執法公正、紀律嚴明”的總要求，用生命與熱血守護着城市平安和諧、人民安居樂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