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4年前,特朗普對我説,“我需要忠誠”

由 士振文 發佈於 綜合

隨着美國國會亂局結束,當地時間1月6日晚參眾兩院恢復聯席會議認證總統選票。據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等媒體7日最新消息,美國國會確認拜登贏得2020美國總統選舉。

隨後,特朗普在其推特賬號恢復後發表了一段視頻演説,他表示“新政府將從1月20日就職,我現在的重點是確保權力平穩、有序和無縫地過渡。這一刻需要治癒與和解”。

回想4年前的2017年1月20日,正是特朗普宣誓就職美國總統的日子。4個多月後的5月9日,特朗普解僱了時任FBI局長詹姆斯•科米,掀起了美國政界的滔天巨浪。

詹姆斯•科米1987年進入美國司法部工作,並於2013年被奧巴馬點名擔任FBI局長,是FBI歷史上第七任掌門人。在科米30多年的職業生涯中,他見證了5位美國總統的更替,並與3位總統直接共事,功績包括剷除紐約黑手黨,調查“9•11”恐怖襲擊事件,追捕“基地”組織成員,調查“郵件門”“稜鏡門”等。在被解僱一年後,科米出版了自己的自傳。

今天,讓我們在拜登即將正式入主白宮的前夕,回顧一下在科米的記憶裏,4年前特朗普入主白宮的情景以及他們共進第一頓晚餐背後的故事。

作者|詹姆斯·科米

譯者|喬迪

編輯|謝芳 瞭望智庫

本文為瞭望智庫書摘,摘編自《至高忠誠》,中信出版集團2020年12月出版,原標題為《對忠誠的驗證》,原文有刪減,不代表瞭望智庫觀點。

1

以謊言開始

2017年1月20日,唐納德•特朗普宣誓就職,成為美國第45任總統,但就當天參觀總統就職典禮的人數問題引起了好一番爭論。

2017年1月20日,特朗普在華盛頓國會山宣誓就任美國第45任總統。

新任總統宣佈,前來參觀他就職典禮的人數非常可觀,已經超過了2009年參觀巴拉克•奧巴馬就職典禮的人數,但其實並沒有。他不肯相信拍攝的視頻,也不肯相信其他的證據,就是堅定地認為自己的觀禮人數超過了奧巴馬。其實,除了他自己的宣傳團隊,沒有任何人這麼認為。

這個看似不大的問題卻讓我們這些以尋求真相為職業的人感到深深的擔憂。在我們看來,無論是調查犯罪活動,還是評估美國敵對勢力的計劃或意圖,都需要尋求真相。我們的生活中總是充斥着大量模糊不清的事情和各種各樣的説辭,但總有一些客觀事實存在於世,它們黑白分明。

特朗普説自己的就職典禮的觀禮人數是史上最多的,這明顯是假的,並不是事實。他的這一説法並不是什麼個人觀點、個人看法、個人視角,而是徹頭徹尾的謊言。

1月22日,星期日,就職典禮剛過去兩天,晚些時候我要參加在白宮官邸舉辦的一場招待酒會。前去參加酒會的都是參與了就職典禮安保任務的執法部門領導。聯邦調查局的反恐部門、情報部門和特警部門與特勤局密切配合,負責總統就職典禮的安保工作,歷屆總統就職典禮均是如此。

有人告訴我,特朗普總統想要感謝這些為了就職典禮而辛勤工作的人員,感謝我們的努力付出。聽到這個消息,我覺得總統先生這麼做確實很貼心。但儘管如此,我個人並不太想參加這場酒會,原因有很多。

首先,我認為如果媒體拍攝下我與新任總統親密共處的畫面,對聯邦調查局來講,並不是什麼好事。因為在很多人眼裏,是我幫助特朗普登上了總統寶座,而如果在這樣一個代表聯邦調查局的場合,我與特朗普舉止親密,無疑會加深大家的這種誤解。

其次,美國職業橄欖球大聯盟的重要比賽正在當天下午進行電視直播。這場下午5點的酒會會讓我錯過綠灣包裝工隊與亞特蘭大獵鷹隊的決勝局,也會錯過匹茲堡鋼人隊和新英格蘭愛國者隊的開場。總統先生難道不看球嗎?

但我手下的人爭辯説這場會議很重要,我必須得參加。我是聯邦調查局局長,我並不想因為自己的缺席讓其他領導覺得難堪,也不想給新政府一個下馬威。所以我就勸自己不要擔心,這就是個招待酒會,有一大堆人出席,不會有我個人跟總統照相的機會。同時,我決定用DVR(硬盤錄像機)錄下當晚的球賽,並在觀看比賽之前不參與任何關於比分和輸贏的討論。

這樣,我就去白宮開會了。

2

尷尬的擁抱

跟我想的一樣,一到現場我就看到很多執法部門的領導聚集在此,算起來有30多個人,包括美國國會警察局的領導、華盛頓大都會警察局的領導和美國公園警察部門的領導。長期以來,聯邦調查局與這些機構有過很多次合作,我們彼此之間也都很熟悉。

2017年6月8日,在華盛頓特區國會山舉行的美國參議院情報特別委員會聽證會上,詹姆斯·科米在作證前宣誓。

我們聚在橢圓形的藍色會議室裏,白宮的工作人員在靠牆的位置擺了很多小桌子,桌子上放着茶點和軟飲料。我繞着屋子走了幾圈,和與會的其他領導握手交談,感謝他們與聯邦調查局的通力合作。

來之前我就想好了,得和特朗普保持距離,於是我仔細觀察,算了一下總統先生會從哪邊走進會議室,然後我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我走到窗邊,外面就是白宮的南草坪,正對面是華盛頓紀念碑。這裏已經是屋子裏距離入口最遠的位置了,再躲我就得從窗户爬出去了,雖然隨着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非常想從窗户爬出去。

我站在離門最遠的地方,覺得自己能稍微安全點。我旁邊是特勤局局長約瑟夫•克蘭西,他之前是特勤局總統保衞處處長,退休了之後被奧巴馬總統返聘回來領導特勤局的工作。

克蘭西人很好,待人温和,腳踏實地。我們聊天的時候,會議室的門開了,幾束強光射了進來,照亮了離我很遠的那側。我果然猜對了總統會走哪個門,但我擔心會有很多媒體到場,因為這些發出強光的弧形燈就代表了會有媒體和記者出席。在我看來,這樣一個低調的執法人員會議居然會請這麼多媒體,有點不太尋常。過了一會兒,總統和副總統進來了,一大羣攝影師和攝像機呼啦啦地圍住了他們倆。

總統開始了他的演説,一邊講還一邊用眼睛掃視整個屋子,看向屋內的這些人。他的眼光掃過了我,落在了克蘭西身上,他叫着克蘭西的名字,讓其走到前面去。克蘭西並不喜歡出現在聚光燈下,但他還是應邀穿過整個會議室,走到了那些能閃瞎眼的聚光燈下。總統擁抱了他,還讓他跟自己和副總統站在一起。説實話,這個擁抱有點不合時宜,克蘭西站在那兒也好像在展示什麼一樣。

隨後,特朗普又開始掃視整個屋子,看向會議室的左側,沒有看向我這邊。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他居然沒看見我!這怎麼可能?然後我想到,我今天穿了一件藍色的西裝,而我身後就是深藍色的窗簾,雖然西裝和窗簾的顏色不太一致,但也很接近了。

肯定是窗簾的顏色保護了我!太好了!我暗自慶幸,幸虧是在這間會議室,要是在綠色會議室或是紅色會議室,我壓根兒就沒有那些顏色的西裝啊,實在是天助我也!

我又往窗簾那邊挪了幾步,緊緊貼着窗簾站着,想讓自己消失在總統的視線裏。毫不誇張地説,我簡直是緊貼着藍色窗簾站着,就希望能避開新總統的擁抱。一定是有人給他提了什麼錯誤的建議,在攝像機面前這樣擁抱實在是太尷尬了。

3

“信用水池”被威脅

窗簾的顏色確實是個保護傘。但傘,也是會破的。

特朗普一邊進行着他意識流般的講話,想到哪兒講到哪兒,一邊又用眼睛掃視整個屋子。這次我就沒那麼幸運了,他看到了站在窗簾邊上的我,那雙帶着白色半月形痕跡的小眼睛鎖定在我身上。

“吉姆!”特朗普高聲叫道,“他可比我知名多了。”

當着這些密密麻麻的閃光燈,我覺得從我這兒走到特朗普身邊怎麼那麼漫長。當時,正在看電視的妻子帕特里斯就指着屏幕上的我説:“吉姆這個表情,心裏肯定在説‘完了完了’。”

確實,我當時在心裏暗叫:“他怎麼會讓我過去呢?他才是這場媒體秀的主角啊!完了完了,這就是場災難。我絕對不能跟他擁抱,絕對不能。”

聯邦調查局和聯邦調查局局長不屬於任何政治隊伍。希拉里郵件案那場噩夢之所以發生,就是因為聯邦調查局想要保護自己和司法部的獨立性和公正性,想要保護我們的“信用水池”。特朗普才剛上任就公開感謝我,這對我們的“信用水池”是非常大的威脅。

漫長的路終於走完了,我走到特朗普面前,伸出右手想要跟他握手。我們只握手,絕對不能擁抱,也不能幹別的。總統握緊住我的手,然後向前一拉。天哪,他想在全國媒體面前跟我擁抱。

2017年1月22日,在美國華盛頓白宮藍廳,美國總統特朗普在執法人員和急救人員就職招待會上向聯邦調查局局長詹姆斯·科米致意。

我右半邊身子使力,調動了這些年來做側平板支撐和啞鈴提拉的功力,儘量使自己一動不動。只要他不比看起來強壯太多,肯定拉不動我。他確實不強壯。我躲過了他的擁抱,但換來的是更糟糕的結果。

總統探過身來,把嘴貼近我的右耳,説:“我真的很期待跟你共事。”

不幸的是,從媒體拍攝的角度看來,他好像在親我,就連在電視前面觀看這一幕的我的孩子們都這麼説。全世界都“看到了”唐納德•特朗普親吻了這個將他送上總統寶座的人。天哪,再沒有什麼比這更糟糕的了。

特朗普總統做了個手勢,貌似是想請我跟他、副總統和克蘭西站在一起。我退後了幾步,揮揮手笑了笑,表示不要。臉上帶着“我不配”的表情,心裏説的卻是:“我才不要自尋死路。”一邊想,我一邊退回到屋子的另一側,我簡直是戰敗而逃,沮喪不堪。

隨後,媒體退出了會議室,警察局的高級官員和各位局長站成一排與總統拍照。所有人都十分安靜,我趁着向後排走的工夫偷偷溜了出來,穿過綠色會議室,走進大廳,走下樓梯。路上,我聽到不知是誰説了綠灣包裝工隊與亞特蘭大獵鷹隊的比分。真是好極了。

可能是我對特朗普這個誇張的行為想得太多,但他的做法確實讓我擔憂無比。我知道特朗普總統與之前的總統都不同,行為舉止也完全不一樣,我根本無法想象巴拉克•奧巴馬或是喬治•W.布什做出像競賽節目中要求對手上台一樣的動作。

特朗普讓執法機構和國家安全機構的領導做的這件事情,讓我很是擔心。這就好像是古代的帝王讓自己的手下上前,親吻他的戒指,表達順從和忠心。然而,執法機構和國家安全機構的領導絕對不能這麼做,哪怕是看起來這麼做了也不行,這一點太重要了。

特朗普要麼是不知道這一點,要麼就是不在乎。但我想讓他和他的團隊知道這一點。於是,接下來的幾周,我過了一段記憶深刻也極其痛苦的生活。

4

突如其來的晚餐

2017年1月27日,星期五,距離我跟唐納德•特朗普第一次見面已經21天了,我又一次回到了白宮。那天中午,我正像往常一樣在辦公室裏吃午飯,我的助理奧爾西婭•詹姆斯轉過來一個電話。電話是從白宮打來的,是一位女性的聲音,説總統先生想跟我講話。接着,總統先生的聲音傳了進來,問我“想不想到白宮來吃晚飯?”。這個要求有點不太尋常,但我覺得自己也別無選擇,只能回答“當然,先生”。

然後他問我,六點可以還是六點半可以?我回答道:“您覺得可以就行,我都可以。”他選了六點半。我掛了電話,然後給帕特里斯打電話,説我晚上不能跟她一起去吃泰國菜了。

那天下午,我見到了剛剛退休的國家情報總監吉姆•克拉珀。我們在聯邦調查局參加了一個活動,授予克拉珀“榮譽特工”的稱號,得到這個稱號的人可不多。就在我們等着上台的時候,我告訴他總統請我去白宮吃晚飯,對他説我覺得這事兒有點奇怪。他猜想這可能是個集體晚宴,説他也聽説有其他人被請去白宮吃晚飯了。聽他這麼説,我放鬆了不少。

總統是不可能跟聯邦調查局局長單獨吃飯的,如果他想這麼做,白宮裏必須得有人告訴他不行,至少從尼克松總統和胡佛局長那時開始就不行了。

我還記得當年奧巴馬總統在我正式接受任命之前請我去白宮聊聊,跟我説:“一旦你坐上聯邦調查局局長的位置,我們就不可能像這樣聊天了。”

奧巴馬與科米

聯邦調查局局長不可能與總統私下會面,也不可能與總統單獨聊天,尤其是在2016年大選之後,更是如此。光是想想,這樣的念頭就會損害聯邦調查局苦心經營多年才樹立的正直、獨立的形象。而我怕的是,特朗普就是想毀掉聯邦調查局這樣的形象。

我是從西行政街到白宮的,聯邦調查局安保團隊將車停在之前我去戰情室的那個入口。我走進去,告訴當值的特勤人員我是來參加總統晚宴的。當值人員看起來有點懵,請我坐下等一會兒。

不一會兒,一位年輕姑娘將我引進去。我們走了很久,走過白宮西廂,走過玫瑰園,走到白宮官邸的一層。她帶我走上了一個我從沒見過的樓梯,拐上去就到了主層的綠色會議室。

我在門口等了一會兒,一邊跟門外的兩個海軍服務生聊天,一邊偷偷留意總統的其他客人在哪裏。透過門口的縫隙我看到裏面是一張兩人桌,一個座位上放着手寫的卡片,上面寫着“科米局長”,而另一個座位肯定就是總統的了。

六點半,總統準時到來,看我已經在門口等着了,他説:“我喜歡你這樣。我喜歡準時的人。我覺得當領導的人就應該準時。”

他穿着慣常穿的深藍色西裝、白襯衫,紅領帶依然有點長。他走進屋子,理都沒理服務人員,伸手請我坐下。桌子擺放在長方形的屋子中間,桌子上方是一盞華麗的枝形吊燈,大概一米多寬的桌子把我們兩個人隔開。

物如其名,綠色會議室擺放着很多綠色的絲質掛飾。後來我讀到,約翰•亞當斯曾將其用作卧室,托馬斯•傑斐遜曾將其作為餐廳,但之後的總統通常都將其作為起居室。那天晚上,這個屋子裏的傢俱都被挪走了,就是為了讓我們在這兒用晚餐。透過總統的右肩我看到後面有兩尊雕像,一邊一個擺在壁爐旁,白色大理石的壁爐架就在雕像的頭上,看起來非常痛苦。

我的盤子裏擺着一張奶白色的卡片,上面手寫了今天晚餐的4道菜——沙拉、挪威海螯蝦、帕爾瑪乾酪燴雞配意大利麪,還有香草冰激凌。總統拿起他自己的菜單,開始欣賞。

他讚歎道:“白宮的這些工作人員,他們每次都手寫這些東西。”我點頭同意:“確實,有個書寫人員。”

他的嘴角噙着一絲嘲弄,重複道:“他們是手寫的。”

5

成為“自己人”?

晚餐開始後不久,特朗普突然發問:“所以你想做什麼呢?”

這個問題太奇怪了,我一開始都沒聽明白。但他沒等我回答就開始他的長篇大論,然後我就非常清楚他想問什麼了,他想問我,我還想不想繼續出任聯邦調查局局長。

他説很多人都想做聯邦調查局局長,但他個人對我評價很高。他説他聽到別人對我的評價也都很高,也知道我在聯邦調查局內部有很高的威望。但儘管如此,如果我想“離開”的話,他還是能夠理解的,畢竟我經歷了這麼多。但隨後他又説,如果我真的離職了,可能會對我的個人形象有影響,因為別人會覺得我可能是因為做錯了什麼才離職的。最後他説,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對聯邦調查局做出一些改變”,但他想知道我是怎麼想的。

話説到這兒,我完全明白情況了。

這次晚餐,這個私人晚餐的安排,還有之前特朗普在各種場合下對我是否會繼續出任聯邦調查局局長的試探,都讓我堅信,他是想跟我建立一個互惠互利的關係。可能有人提醒了他,也有可能是他自己這麼認為,他覺得是他“免費給了”我這份工作,現在他想要一些回報。明白了這一點,我覺得對他更陌生了。美國總統邀請我吃晚飯,跟我討論我自己的去留問題?

我回答他説,他確實隨時可以炒掉聯邦調查局局長,但我想繼續這份我深愛的工作,我覺得自己並沒有什麼失職的地方。我對他説,我之前並不打算再回政府機關工作了,但這份工作讓我受益良多,我希望我能幹滿我的任期。從他的反應來看,他可能還想聽我説點兒別的,於是我就加了一句,説我有一點是“完全可靠的”,但在這裏這個詞並沒有任何政治含義,不像政治上那些“完全可靠的”投票,而是指我會永遠對他説真話。

我對總統説,我並沒做過什麼偷偷摸摸的事情,我也沒有泄露信息。但我也並不在任何人的政治陣營裏,不可能成為傳統意義上所謂的“政治盟友”,而這對於總統來説,其實是最好的選擇。

聯邦調查局和司法部調查的都是這個國家最具爭議的問題,經常會涉及一些身居高位的政府官員,它們有能力進行這樣的調查,並得出可信的結論。如果司法部和聯邦調查局沒有這樣的口碑,淪為總統維持政治統治的工具,那麼總統就無法再對政府內部的那些爭議進行調查,只能任命特別檢察官來調查了。

我的這番解釋顯然沒有讓他滿意。又過了一會兒,他嚴肅地看着我,説:“我需要忠誠,我希望你能對我忠誠。”

我沒有説話,沒有動,臉上的表情也絲毫未變,氣氛就這樣安靜了下來。剛才發生了什麼?美國總統居然想讓聯邦調查局局長對他保持忠誠?這簡直匪夷所思。

如果聯邦調查局局長在對奧巴馬政府的高官進行調查的時候,奧巴馬總統單獨請他吃飯,而且在飯桌上跟他討論其工作是否能保得住,然後總統説他希望聯邦調查局局長對他保持忠誠。那第二天,福克斯新聞上肯定會有人抨擊奧巴馬,要求對其進行彈劾。我永遠也不可能想象奧巴馬會做這樣的事情,喬治•W.布什也不可能。

在我看來,這樣的要求是“公牛薩米”這樣的黑幫老大才能做出來的,只有黑幫老大才會在入會儀式上問我,是否想成為“自己人”,而此時的特朗普,就像一個黑幫老大一樣。

我從未成為過誰的“自己人”,今後也絕不會成為誰的“自己人”。於是當時我決定,我絕不能給總統任何暗示,不能讓他以為我會同意他的要求,所以我保持了絕對沉默。我們彼此對望了一會兒,好像過了很久,但可能實際上才過了兩秒鐘。我望向他平靜無波的藍眼睛,望向他眼睛下那半月形的白色痕跡。

那時我想到的是,總統並不瞭解聯邦調查局在美國人民的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也不關心我們這些人用了40多年建立起來的聯邦調查局宗旨和準則。他確實一點兒也不瞭解,也不關心。

在職業生涯的早些年,我還年輕的時候,我從不敢這樣靜默,不敢讓氣氛這樣冷下去,我都會點點頭,或是嘟囔幾句,表示自己同意對方的觀點。就算現在我已經56歲了,經歷過很多事情,做聯邦調查局局長也做了4年,在跟總統坐在一起的時候我依舊得做好心理建設,才敢直視他的眼睛。我內心有一個聲音:“別動,千萬別動。”

這個尷尬的沉默是由特朗普打破的,他低頭看着自己的盤子,換了個話題。我之前的沉默回應並沒有讓他冷場,他一點兒也沒冷場。我們繼續吃飯,氣氛又變得輕鬆愉悦起來。

6

一出獨角戲

我們的會面繼續了下去——我不想用“對話”這個詞,因為對話是要雙方有來有往地交流才行,但我們這次會面,基本都是特朗普在唱獨角戲。

我又一次努力想讓總統瞭解,聯邦調查局和白宮保持距離是非常重要的。但想在他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中插一嘴,實在是有點難。在接下來吃飯的過程中,除了有時停下來吃幾口,他一直在講話,從參觀就職典禮的人數,講到大選過程中他在媒體中露面的次數,又講到大選中的人心險惡。

接下來他開始談論白宮的裝飾,大概説一些類似“這就是奢華,我知道什麼是奢華”的話。我抬頭看了一眼他身後那兩個頭頂着壁爐架的可憐的雕像,想着他這句話也説得過去。

然後特朗普又説,他沒有嘲笑那些可憐的殘疾記者,他沒有虐待過那些女性,他一件一件跟我詳細地講,説話的方式就好像是在參加口頭謎語大賽,還有計時的那種。他會像爆豆一樣,撿起一個話題就講起來,講完再換另一個不相關的話題,偶爾又回到剛才那個話題,循環往復。但這些話題都是他起的頭,他來講,然後他又停止這個話題換另一個。

這些行為,絕不是優秀的領導者與下屬建立融洽關係的方式。

我妻子帕特里斯曾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想要告訴我:“親愛的,這些事都跟你沒關係。”她經常提醒我,無論其他人是什麼感受——是開心、傷心、懼怕或是困惑——都和我沒什麼確切關係。他們可能是收到了一個禮物,失去了一個朋友,拿到了什麼檢查報告,或者只是不能理解為什麼愛人不回電話。那些都是別人的生活、別人的問題、別人的希望和夢想,不是我的。

人類的本性讓我們(或至少讓我)很難自然而然地理解這些。畢竟,我們只能通過自身經歷來理解這個世界,這就讓我們總是相信,我們所想、所見、所聞的一切,都與我們自身有關。在我看來,我們所有人都這樣。

但領導者需要不斷地訓練自己不要這樣去想,這樣的洞察力對領導者來説很重要。首先,這讓你能喘息片刻,相信自己並沒有那麼重要。其次,意識到人們並不總是在關注你,這會讓你想知道他們在關注些什麼。我將其視作情商的根本,能夠想象出另一個“自我”的認知和感受。

有些人天生對情商就有着很好的感受力,但我們所有人都可以通過後天的練習來彌補情商的缺陷,至少大部分人都可以。而我覺得,可能沒有人教過特朗普這些。

這位總統基本不問一些會引發討論的問題,總是説一些他的觀點和論斷。這讓我覺得,我的沉默是不是代表我已經成為他口中説到的“每個人”,認同參觀他就職典禮的人數是史上最多的,認同他在就職典禮上的演講是無與倫比的,認同他從未虐待過任何女性,諸如此類。這些話基本就泯滅了真誠的雙向對話的可能。

他還説了一些令人困惑又沒什麼必要的謊言。比如説,總統告訴我,辦公廳主任雷恩斯•普利巴斯不知道我們見面,但這事兒有點不太可能。如果總統單獨與聯邦調查局局長吃飯,辦公廳主任應該知道才對。但吃了一會兒以後,特朗普又不經意地説:“雷恩斯知道我們吃飯的事兒。”

他又自顧自地繼續説下去了,解釋説為什麼這些説法都不可能是真的,最後説想請我調查所有對他的指控,證明那些都是假的。我説這些都由他決定。與此同時,我也表示説,如果這樣,那肯定會傳出聯邦調查局正在對他展開調查的風聲,但就算調查也很難證實什麼都沒有發生。他説我説得也對,但又一次請我考慮一下,説他自己也會好好考慮。

他還問了我其他的問題,但看起來也沒頭沒腦的。他問我司法部部長埃裏克•霍爾德和洛蕾塔•林奇相比怎麼樣。我説,霍爾德與奧巴馬總統的關係親密一些,這樣的關係有好處也有壞處。

於是,我利用這個機會對他解釋,為什麼聯邦調查局和司法部要與白宮保持距離。

我説,這種關係其實是一種和諧的矛盾體:從古至今,有一些總統覺得他們要與聯邦調查局和司法部保持親密的關係,因為聯邦調查局和司法部都是“麻煩”的來源。但親密關係一旦越界,會讓這些麻煩愈演愈烈,因為這樣會降低民眾對政府機構的信任,削弱民眾對其工作能力的認可度。我並不清楚他是否聽懂了我的話,也不知道他對我的話感不感興趣。

7

“我需要忠誠”

這頓飯快吃完的時候,他問了我一個問題——這是他第一次想了解一下這個跟他吃了一晚上飯的人。他想知道,我是怎麼當上聯邦調查局局長的。

在回答這個問題時我説到,其實當我知道奧巴馬總統對這個職位的認知與我不謀而合時,我真的又驚又喜。當時奧巴馬總統説,他希望聯邦調查局局長稱職且保持獨立,不想讓聯邦調查局牽涉進政治中,他只想在晚上能安心地入睡,知道聯邦調查局正在正常運作,保護着每一位美國公民。

我那時就在想,我與奧巴馬總統的第一次談話,無論是討論的內容還是討論的形式都與今晚大相徑庭。聽完我的話,特朗普總統説,我能留下來他非常開心,因為他身邊很多人都對我評價甚高,就連他選中的國防部部長和司法部部長都是如此。

然後,他又回到了忠誠這個話題上,再一次説:“我需要忠誠。”

我又一次停住了,然後説:“我對您會永遠誠實,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停了一下,然後接着説:“這就是我想要的,誠實的忠誠。”顯然,我的這番話在他看來,就是代表我們達成了某種雙贏的“交易”。

我又停下來,然後説:“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不想再説下去了,我非常想擺脱這種僵持的局面。我對自己説,我能做的都做了,能説的都説了,再也不可能説得更明白了。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這位“自由世界的領袖”,自詡偉大的商業大佬,並不理解什麼才是領導力。

優秀的領導者從不會要求下屬對其保持忠誠,只有像美國黑幫頭目那樣通過讓人懼怕來領導別人的人,才要求下屬對其個人保持忠誠。

優秀的領導者非常關心自己的下屬,教會他們誠信待人、體面做事;優秀的領導者一諾千金,勇於犧牲;優秀的領導者非常自信,因此能夠禮賢下士,謙遜待人;優秀的領導者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長處為何,也害怕自身的侷限性所帶來的問題。

他們知道,他們不可能總能理解問題,總能找到原因,總能看到世界的真相,總能不被矇蔽雙眼。他們能説出真相,也知道只有聽到了真相才能做出明智的判斷。為了獲取真相,他們創設高標準的環境。他們知道什麼才能使團隊持續長久,什麼才能使團隊產生卓越的成就。他們知道,實現這一切的最有效方式是“愛”。

晚餐最後,我們每個人吃了兩個冰激凌球,隨後我就回家了。

回家後,我對這次晚餐寫了個備忘錄,之後每次跟特朗普單獨會面之後,我都會寫一份這樣的備忘錄。之前,我從未這樣做過,也從未以聯邦調查局局長的身份在與其他人會面之後做過備忘錄。但與特朗普會面之後,我必須要這樣做。

原因有很多,其一就是我們會討論一些有關聯邦調查局職責和總統本人的話題,而在看過特朗普的大選過程之後,我對這個人是否正直表示非常懷疑。我得保護聯邦調查局,保護我自己,因為我不能寄希望於他會坦率地説出我們的談話內容。

寫完之後,我將備忘錄打印了兩份,一份與聯邦調查局的領導團隊共享,讓我的辦公室主任歸檔留存,另一份我鎖在了家裏。我把其中一份鎖在家裏也有兩個原因。一個原因是,我覺得備忘錄是我的個人財產,就像日記一樣,需要保留;另一個原因是,我覺得把與這位總統打交道的過程記錄下來十分必要,説不準哪天就能用上。

悲哀的是,有一天我真的用上了。

來源:新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