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的焦慮:英國文人筆下的早期鐵路
作者:高曉玲(鄭州大學英美文學中心研究員)
21世紀的中國已經進入高鐵時代。現今火車因高速、安全、準時、便捷,成為人們出行的首選。
英國是通過工業革命踏入現代社會的國家,其標誌之一便是鐵路的修建和火車的使用。火車不僅帶來交通方式的變革,更帶來生活方式的變革,還為英國帶來前所未有的財富,引領英國進入空前繁榮的時代。
但在鐵路出現初期,人們對於火車這個龐然大物有着各種矛盾複雜的情緒,支持者認為鐵路將大大降低運輸成本,從而降低物品價格,讓眾多普通人受益。但也有很多人對鐵路持懷疑或反對態度。
威廉·鮑威爾·弗裏思作品《火車站》(1863) 資料圖片
1、20邁的“致命速度”
儘管最初的火車只有每小時20英里,但因為技術不成熟和協調不到位等原因導致事故頻發,因而被稱為“致命速度”。
1830年曼徹斯特—利物浦線開通當日,國會議員威廉·赫斯基森便失足死於鐵路事故;名為《居家故事》的刊物甚至開闢了《事故與災難》專欄。據記載,英國1852年上半年便有113人因鐵路事故死亡,264人受傷;1853年上半年,有148人死於鐵路事故,191人受傷。這些事故經報紙雜誌的連續報道,加劇了公眾對鐵路的敵意和憂慮情緒。
鐵路事故常常出現在當時的小説中,甚至成為推動情節發展和轉折的重要因素。在蓋斯凱爾夫人的小説《克蘭福鎮》中,為人厚道的布朗上尉在鐵路事故中不幸喪命。威爾基·柯林斯的《無名氏》中萬斯通先生也死於鐵路事故。不過作家中對鐵路問題描述最深入的當屬狄更斯。
狄更斯對鐵路的情感非常複雜,他既歎服於鐵路的巨大威力,又對這種不可控制的力量感到恐懼。在《董貝父子》中狄更斯通過記述“斯達格花園”的變化描述了鐵路的強大破壞力:“到處可以看到地震的痕跡。”用“地震”作比,形象地展現出鐵路修建帶來的破壞感,也暗示着劫後難以恢復原狀的持久性傷害。作者還通過使用“搖搖欲墜”“亂七八糟”“混雜”“破敗不堪”等消極字眼讓讀者感受到修建鐵路帶來的破碎感和混亂感,給人以巨大的視覺和心理衝擊。狄更斯有意把各樣物品堆積在一起,原本整齊的房屋和筆直的街道在建築工具的干擾下變得雜亂無章,和諧有序的畫面變得四分五裂。空間失序不僅意味着鐵路修建過程的無章法,同時也從側面反映出人們生存環境所受到的破壞,就像身處迷宮般的夢境,難以脱身。這是對時代失序的一種指責。
狄更斯自己也曾親身經歷了鐵路事故——1865年6月9日,在肯特的斯泰普爾赫斯特附近發生火車脱軌事故,此次事故導致10人喪生,40人受傷。事故發生後狄更斯立即寫信描述了他遭受的驚嚇,他第一次體驗到了死亡的威脅。這次事故給狄更斯留下了難以癒合的創傷,使他常常陷入焦慮當中,最終於五年後離開人世。
透納作品《雨,蒸汽和速度——西部大鐵路》(1844) 資料圖片
2、華茲華斯:用詩歌阻擋鐵路
文人們用筆反對的並不是鐵路本身,而是鐵路的誤用濫用、對環境的破壞以及對社會關係的侵蝕。人們無法在寧靜的環境下享受大自然,這種科技進步帶來的疏離感令人對鐵路望而生畏。
鐵路出現初期,華茲華斯曾用詩歌《汽船、高架橋和鐵路》熱情表達對鐵路所代表的技術革新與進步的稱讚與支持。然而10年後,1844年10月15日,當華茲華斯得知湖區有修建鐵路的計劃後,憤而寫信給時任貿易委員會主席的威廉·格拉德斯通,提出了強烈的反對意見,併發起了“反對湖區污染”運動。他在信的結尾稱,將大量遊客帶入湖區將會破壞他們想要欣賞的景緻,他的原則是“莫毀美景,莫擾清淨”。華茲華斯的抗議不僅代表湖區當地的居民,也是為了保護當地的動植物不受侵害。在請願書後面他附上了一首十四行詩——《論肯德爾至温德米爾的鐵路方案》,在詩末尾寫道:“如果人心不再言語,/那麼疾風啊,用你強勁/且持久的聲音呼喊,對錯誤發出抗議。”華茲華斯認為如果人類的反對無法阻止鐵路的修建,那麼自然將會奮起表達不滿。他試圖喚醒某種民族認同感,讓公眾對湖區的文化保護產生熱情。
華茲華斯的抗議文章發表後,產生了強烈的反響。有很多民眾支持他的觀點,也有人批評他秉持的是精英主義立場,輕視窮人,而且剝奪了窮人欣賞美景的機會。針對這些批評,華茲華斯於同年12月9日再次寫信給《晨報》,對自己的顧慮進行了更為審慎的解釋。他從窮人的立場出發,認為這些人乘坐的是廉價火車,他們像牲口一樣被塞進敞篷車廂裏,要麼風吹雨淋,要麼忍受火車頭的煙霧燻烤。這種極差的乘車體驗無法給他們帶來任何美的享受,同時無形中也拉大了窮人與富人的身份差距。
華茲華斯的努力雖然終究歸於失敗——鐵路還是在1847年開進了湖區,但是也產生了廣泛影響,引發了文人對鐵路問題的反思,其中就包括藝術評論家羅斯金。和華茲華斯一樣,羅斯金看待鐵路的態度也經歷了從讚賞到反感的變化。
在1833年的一次威尼斯旅行中,羅斯金驚訝地發現鐵路已經到達威尼斯這座古老的城市,並將此視為對城市的破壞。他為鐵路對特納繪畫中康斯坦斯和巴塞爾之間景象的消失而痛惜。1875—1876年羅斯金還參與了羅伯特·薩默維爾組織的反對鐵路從温德米爾延伸到安布爾賽德和賴德爾的抗議活動。羅斯金專門為此次抗議活動發聲,他認為鐵路的修建確實帶來了經濟上的收益,但對自然景觀的破壞是不可逆的,同時由於機械化城鎮的擴張和發展,周邊居民的道德品質也會下降。最後,羅斯金還指出人們真正應該做的是“通過教化改善民眾的思想,讓他們深知自然之美是人類最幸福、最重要的課程”。
莫奈作品《聖拉扎爾火車站》(1877) 資料圖片
3、混亂的車站——道德危機
鐵路修建之初帶來了經濟的繁榮與活力,然而隨之而來的也有犯罪的增加。從在火車站裏奔波的城市扒手,到偏遠地區強大的鄉村紳士,幾乎每個人都經歷了鐵路給社會生活帶來的變化。同時代的小説記錄了很多與車站相關的混亂場景。
在柯林斯的《無名氏》中,作者用生動的筆觸刻畫出火車站的無序狀態,表達了作者對鐵路客流量過大的擔憂以及對管理混亂的無奈。除此以外,喬治·愛略特也在作品中流露出對鐵路的複雜感情。在小説《米德爾馬契》中,愛略特用“瘟疫”這一比喻來形容米德爾馬契小鎮居民對鐵路的強烈反感。小鎮居民中,反對者分為兩類,他們對鐵路有着不同的態度:女性對鐵路的修建堅決抵制,因為火車旅行帶來人身危險和道德問題;資產階級卻出於自私的目的,想着如何得到最大程度的金錢補償。
鐵路投機成為另外一個嚴重的問題。鐵路的建設速度和潛在的利潤引發了“鐵路狂熱”,鐵路投資的鉅額利潤也吸引了很多投機者和詐騙分子。對於鐵路投機和欺詐問題,社會學家斯賓塞和歷史學家卡萊爾都曾做過激烈抨擊。1854年,斯賓塞發表了一篇題為《鐵路道德與鐵路政策》的文章,文中揭示了公眾對鐵路金融活動的認識,他呼籲制定相關法律,遏制鐵路投資混亂和腐敗問題。
斯賓塞還透過民眾對金錢的狂熱看到了自己所處時代更深層的問題,即財富被賦予了道德價值。他曾寫道:“這些人將財富和體面關聯起來,並且習慣性地把‘體面’當成‘美德’的同義詞。”
托馬斯·卡萊爾在《哈德森雕像》中,對以喬治·哈德森為代表的鐵路投機者進行過激烈抨擊,批評大眾對他的盲目崇拜,認為公眾對金錢無知盲目的崇拜已經達到狂熱狀態,他將這種崇拜痛斥為“瑪門崇拜”(即財富崇拜)。卡萊爾的激揚文字讓人們的投機熱情逐漸冷卻下來,也引發了人們對財富與道德問題的深入反思。
維多利亞時代是英國社會現代化進程的巔峯時期,工業革命開啓的機械時代為英國帶來了政治與經濟生活的繁榮,而鐵路就是現代變革最具有代表性的載體,它加速了資本的流動,提高了工作效率,讓人們的生活出行更加方便舒適。然而同時,鐵路也帶來了很多社會問題。對物質財富的過分痴迷不僅對環境造成破壞,也對道德生活和審美品位帶來不可修復的損害。當時的知識分子針砭時弊地對鐵路表達出憂思與焦慮,嘗試着在現代性變革中,找尋一條平衡和諧的發展之路。
《光明日報》( 2021年12月23日 13版)
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