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王露
第一次遇到阿富汗人納比是在10天前的8月21日,當時他正在社交網絡上疾聲求助。
“我從2004年起就開始以承包商和分包商的身份,為美國陸軍工兵部隊工作。但現在身處阿富汗,我深感不安,我給美國陸軍、美國駐喀布爾大使館發了多封郵件,但沒有人願意幫助我。我不知道應該做什麼。我的郵箱和聯繫電話是……”
8月15日,當阿富汗塔利班攻入喀布爾之際,像納比這樣曾為外國政府工作的阿富汗人在震驚之餘,也開始自謀“生路”。
從街邊商店到昏暗倉庫,從炎熱白天到清冷黑夜,15天來,納比輾轉在喀布爾內外,頻繁更換了30多處躲藏之地,只為不被塔利班找到。
當地時間2021年8月22日,阿富汗喀布爾,美軍在哈米德·卡爾扎伊國際機場協助撤離相關人員。人民視覺 圖
儘管塔利班發言人8月17日表態稱,阿塔無意對自己的對手展開“清算”,並誓言保障那些曾與美國及其盟友合作過的人的安全。不過,這一承諾似乎仍難撫平部分阿富汗民眾心中揮之不去的擔憂與恐懼。逃出阿富汗,已成為他們大多數人的唯一選項。連日來,充斥着喧囂聲、槍聲、爆炸聲的喀布爾機場令全球矚目,但它也成為了成千上萬阿富汗人尋得一線生機的“機會之窗”。
當地時間8月30日,美國國防部宣佈,美國已完成從阿富汗撤軍行動。白宮表示,自8月14日到30日,已經疏散了超過11.4萬人。
看到社交網絡傳來那些已成功撤離的阿富汗同胞的故事,納比心中泛起無盡的酸楚,他不禁反問,“我為美軍工作了17年,為什麼我仍留在阿富汗?為什麼沒人幫助我撤離?”
或許,在這世界上,幸運的人永遠只是少數。和納比一樣,還有數十萬曾為美國政府工作的阿富汗人或遭“拋棄”,而他們的未來,唯恐活在逃難與恐懼之中。
又或許,在8月31日前完成撤軍本就是美國政府的一個失敗決策。只不過,在災難性的後果面前,絕大多數普通人往往首當其衝。
當地時間2021年8月21日,阿富汗首都喀布爾,美軍飛機協助支持阿富汗撤離行動。人民視覺 圖
躲 藏
在認識納比時,他已背井離鄉。他在發給記者的一張照片裏,戴着黑色的口罩,額頭和眼窩都有着深深的紋路。“抱歉讓你看到我的衣服這麼髒。”納比不好意思地説道,出於安全的考慮,連日來,他需要頻繁更換藏身之所,為此,他不得不在喀布爾周圍的城市四處躲藏,至今已輾轉30多處不同場所。有時他藏身於街邊的商店,有時是昏暗的倉庫。沒有人跟他説話,他整日整夜待在無聲的黑暗中。
在他看來,這種四處逃竄的日子,如同坐牢般煎熬。而此前,在長達17年的歲月裏,他作為本地承包商供職於美國陸軍工兵部隊(United States Army Corps of Engineers),負責電氣安全方面的工作。生活雖説不上是一帆風順,但也大抵穩定。然而,隨着美國及其北約盟國5月1日開始從阿富汗撤軍,塔利班以驚人的速度攻城略地,部分阿富汗民眾相對安穩的生活也隨之被打破。8月15日,塔利班進入喀布爾、塔利班代表與阿政府商討“和平移交權力”、阿總統加尼“出走”他國……
也從這天起,和許多阿富汗人一樣,納比的人生軌跡開始發生改變。他在這個生活了30多年、深愛着的國家,竟再也尋不到一個安身之處。
納比本人。圖片系受訪者提供
由於之前為美國陸軍部隊工作過的緣故,納比時刻擔心自己可能遭到塔利班士兵的逮捕。8月23日那天,躲在喀布爾某街邊商店的納比告訴澎湃新聞,從鄰居那裏得知,他的家已經被塔利班士兵毀壞,鄰居叮囑他別再回去。“我完蛋了。”納比向澎湃新聞記者絕望地傾訴道,“塔利班試圖逮捕我,他們已經獲取了我為美軍工作過的證明……還拿着我的照片四處問人是否見到過我。”
儘管塔利班在控制喀布爾後曾承諾,不會報復曾經協助過美軍或北約軍隊的“合作者”,但仍有跡象顯示後者正面臨嚴峻的安全威脅。非營利組織挪威全球分析中心此前發佈報告警告稱,塔利班正加緊搜捕曾為美國或北約部隊工作的人,並開始逐户訪查想要逮捕的人和他們的家屬。
擔心家人受到牽連,納比不得不在8月21日和他們分開。在那之後,他的妻子帶着孩子前往人潮湧動的喀布爾機場,尋找逃離的機會。和彼時在機場苦苦等待的萬千阿富汗人一樣,儘管尚未得到任何國家的撤離承諾,納比的家人仍懷揣一線希望,彷彿只要待在機場,就能看到脱離困境的曙光。
“如果他們跟着我,他們隨時都可能身處險境。”納比彼時唯一的祈求,就是希望在機場等候的家人能找到求生之路。25日晚,納比找到一個可以暫時躲藏的倉庫,這裏沒有一絲光線,漆黑一片,看起來像個監獄。
連日來的東躲西藏,早已讓納比疲憊不堪,他失去了方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更看不到前路。早在兩天前,納比用完了身上所有的積蓄,每日僅靠喝水維持生命。精疲力盡之際,納比把自己的手錶變賣,換來約10美元。“如果我還能活10天,這些錢還夠用。”
在空無一人的倉庫裏,他開始想念自己只有15個月大的小兒子和家人:四日未見,他們一切都好嗎?
當地時間2021年8月23日,阿富汗喀布爾,美軍撤離阿富汗相關人員行動持續進行。兩名等待撤離的兒童。人民視覺 圖
等 待
在四處躲藏的間隙裏,除了擔憂家人的安危,納比無時無刻不盼望着收到美國陸軍工兵部隊和美國駐喀布爾大使館的回信。
“為了活下去,除非我申請特殊類移民簽證(SIV簽證),別無他法。”納比向澎湃新聞坦言,他已經多次給美國陸軍工程總部以及大使館發送申請簽證的證明文件,但都尚未收到回信,更不用説承諾撤離的日期。
早在2009年,美國政府開始推出SIV項目,為幫助美軍的阿富汗人提供“避風港”,這也成為不少阿富汗民眾眼中的“救命稻草”。但實際上,在塔利班控制喀布爾之前,SIV項目積弊已深。
一方面,SIV簽證面臨着大量的申請積壓,而審核這些文件或需要數月,甚至多年。美國國務院發言人在7月中旬表示,彼時有2萬名申請者處於SIV申請歷程的不同階段。
對於SIV申請文件積壓的情況,美國智庫移民政策研究所(Migration Policy Institute)高級政策分析師朱莉婭·蓋拉特向澎湃新聞解釋稱,申請SIV項目的過程非常繁瑣,有14個步驟,政府處理申請需要花費兩年以上的時間,但他們此前卻沒有投入更多的資源來處理這些申請。
朱莉婭補充説,目前美國政府主要在兩個步驟上造成了延誤,一是核查申請人為美國政府服務的記錄,這需要聯繫他們過去的主管;二是對申請人進行安全核查。
納比的申請恰恰是被卡在了前一步驟。作為美國陸軍工兵部隊在阿富汗當地的承包商,納比往往難以接觸到更換頻繁的美國主管,因此也很難獲得推薦信,以證明其服務記錄。
圖片系受訪者提供
值得一提的是,作為繁瑣申請步驟的最後一步,納比還向美方機構提供了“受威脅聲明”,證明他本人經歷過或正在遭受“因幫助美國政府而產生的嚴重威脅”。在這份聲明中,納比回憶稱,2013年至2014年,在巴爾赫省首府馬紮裏沙里夫城的沙欣營地工作期間,他曾受過到過身份不明者的恐嚇和持槍威脅。對方用普什圖語(阿富汗官方語言之一)警告他,不要和美國人一起工作,要為伊斯蘭教工作。
正是由於這些印象深刻的恐怖經歷,納比在該項目結束後便離開了他在馬紮裏沙里夫的住所,搬到了喀布爾暫避風頭。然而,搬家和逃避卻未能帶來長久的安定。納比在聲明的最後真切地描述着他當前的擔憂與恐懼:“當阿富汗落入塔利班手中,對於我和家人來説,沒有一個地方是安全的。有報道稱,塔利班正挨家挨户搜查與美國政府合作的人。如果他們在喀布爾找到我,毫無疑問他們會處決我。”
如今回想起來,納比十分懊悔在塔利班控制喀布爾之後,才開始着手申請SIV項目,這顯然為時已晚。但更出乎他意料的是,阿富汗的陷落,來得如此突然。
從攻佔第一座省會城市到包圍首都喀布爾,阿富汗塔利班僅用了10天,其速度之快同樣讓拜登政府措手不及。不過,危機到來之前,實則早有預警。自5月以來,難民援助組織便多次發出警告,要求拜登政府提前撤離阿富汗難民。
《紐約時報》報道稱,當塔利班今年5月在阿富汗南部的赫爾曼省和其他六個地區加大攻勢之際,相關難民組織對這一趨勢感到震驚,他們擔心數十萬在阿富汗的盟友或將成為塔利班報復的目標。
5月6日,美國最大的幾個難民援助組織代表與白宮國家安全委員會官員舉行線上會議,懇請拜登政府着手撤離在阿富汗的盟友,並敦促政府不要依賴SIV項目。在他們看來,申請SIV需要等待數月甚至多年,而在情況危急之時,阿富汗人只有迅速撤離才有機會保命。
據一名難民組織代表回憶稱,白宮官員當時的回應“熱情但含糊”。直至今日,這名代表才後知後覺——拜登政府或許根本沒有制定任何撤離計劃。
正如非營利組織“人權第一”(Human Rights First)項目主管克里斯·珀迪分析的那樣,拜登政府似乎以為阿富汗加尼政府能抵禦塔利班的攻勢至少數年,或認為美國政府有足夠的時間處理那些積壓已久的SIV申請材料。
拋 棄
“一旦經過篩選,我們歡迎在過去20年戰爭中幫助過我們的阿富汗人,回到他們在美利堅合眾國的新家。”拜登此前承諾,那些幫助過美國的阿富汗人不會被拋在後面。
然而,在現實面前,所有的諾言都顯得不堪一擊。隨着8月31日撤軍截止日期的無限逼近,優先撤離在阿富汗的美國人是第一要務,那些關於“阿富汗盟友”的諾言也被拋之腦後。
美國駐喀布爾大使館公共事務官員約翰·約翰遜8月23日告訴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美軍優先考慮將美國公民和美國合法永久居民撤離喀布爾,申請美國特殊移民簽證的阿富汗人被告知暫時不要前往喀布爾機場。直至25日,撤離阿富汗民眾的航班才恢復。
或許是不甘心就此被拋下,納比在26日那天做出了一個極其冒險的決定——去喀布爾機場。“我的時間不多了,已無路可走。”納比在去往機場的路上向澎湃新聞坦言,儘管自己這幾日一直在東躲西藏,但卻未能逃出塔利班的“包圍圈”。此刻,他只想放手一搏。按照計劃,他打算先與分別數日的家人匯合,再去找駐守機場的美軍人員,將證明工作經歷的材料親手交給他們,期望獲得一線生機。
除去可能在途中遭遇塔利班士兵攔截,26日前往機場的風險點在於,英國和美國方面前一日曾分別發出警告稱,機場附近面臨着恐怖襲擊威脅。還有美國官員透露,阿富汗塔利班的敵人——“伊斯蘭國呼羅珊省”(ISIS-K)有能力並計劃在阿富汗實施多起襲擊,這對聚集在喀布爾機場的人羣也構成威脅。
最令人擔憂的事還是發生了。8月26日傍晚,喀布爾機場附近發生了兩起自殺式襲擊爆炸事件,美媒報道稱,有近200名阿富汗人死亡,另有13名美國軍人喪生。ISIS-K聲稱對此次襲擊負責。這次襲擊是美軍自2011年以來在阿富汗遭受傷亡最慘重的一天,也是對僅剩的撤離阿富汗的國際運輸通道的一次致命打擊。
所幸,納比在爆炸發生之前,便已收到警示從機場逃離。他回憶道,26日下午,他聽到一名不知是美軍還是英軍的士兵高呼,“所有人趕快撤離這一區域,極端組織試圖製造爆炸” 之後,他與闊別多日的家人一同離開機場。爆炸發生之時,他們距離機場僅2公里。
8月30日這天,納比依舊在等待着大使館的簽證回覆,同時尋找一切辦法,試圖逃出這個他曾經無比熱愛的國家。據《紐約時報》估計,美國在8月30日完成在阿富汗的撤軍行動之時,至少有25萬曾為美國政府工作過的阿富汗人,他們本應有資格獲特殊移民簽證,但如今卻不得不被拋下。
為了安慰那些未能撤離的阿富汗人,美國等98個國家發佈聯合聲明表示,他們“得到了塔利班的保證”,在最後撤軍期限後,他們將繼續幫助有撤離意願的人離開阿富汗。
但塔利班是否真的會“兑現承諾”,允許阿富汗人離開?8月24日,塔利班發言人穆賈希德曾釋放出截然相反的信號——“我們不再允許阿富汗人撤離。” 他補充説,阿富汗的醫生和學者不應該離開阿富汗,去那些西方國家,他們應該在自己的專業領域為阿富汗工作。
移民政策專家朱莉婭也對8月31日後的撤離行動並不樂觀。她向澎湃新聞分析稱,考慮到阿富汗境內以及邊境上設置的塔利班檢查站、阿富汗鄰國對邊境的控制,移民申請者或很難抵達機場,離開阿富汗。
阿富汗戰爭被認為是美國曆史上最長的對外戰爭。這場持續了20年之久的阿富汗戰爭不僅讓美國自身深陷泥潭、債台高築,更讓世界上曾與其合作過的盟友大失所望。
在《大西洋月刊》特約作者喬治·帕克看來,拜登政府對阿富汗的背叛將會臭名昭著。“我們拋棄了幫助過我們、指望我們、將他們的生命押注在我們身上的阿富汗人,這是我們無法推脱、不可寬恕的恥辱。拜登政府沒有聽從有關阿富汗的警告,沒有采取緊急行動——其失敗使數以萬計的阿富汗人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這種背叛將讓拜登在美國曆史上留下恥辱的一頁。”
縱使未來或長期生活在風雨飄搖之中,納比也從未後悔過去17年為美國陸軍工兵部隊工作的決定。“21世紀初,在陸軍工兵部隊工作是建設阿富汗的大好時機。” 納比介紹稱,他與工兵部隊合作,參與修建了阿富汗當地的醫院、學校和軍營,“我很驕傲能為我的祖國工作”。
(文中受訪者納比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