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 當博裏奇上個月當選新一屆智利總統時,世人驚訝於他年僅35歲,但更驚訝於在一個大選向來是“右翼與極右翼對決”的國家,一名左翼政治運動的代表性人物脱穎而出。正在吹起“左進右退”強風的拉美國家不止智利。最近兩年多,左翼政治人物先後在阿根廷、玻利維亞、秘魯、洪都拉斯等國政壇“登頂”。其實對於熟悉拉美政治生態的人來説,左翼“回潮”並不稀奇,畢竟該地區以“鐘擺效應”著稱,常態化上演“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戲碼。只是這一次,“右進”週期比人們預想的時間似乎短了好幾年。不過接受《環球時報》記者採訪的專家認為,真正決定左翼能否在拉美崛起的是今年巴西和哥倫比亞的總統選舉。前段時間,巴西前總統盧拉明確表達參選總統的意願。“我回來了,”這名拉美左翼曾經的領軍人物説,“我想玩這場遊戲,我想贏。”
2021年12月19日,博裏奇當選智利總統。
“拉美政壇非常重要的一年”
去年8月的一個傍晚,當時還是智利總統候選人的博裏奇坐在户外的長椅上,一邊聽選民的抱怨,一邊做筆記。博裏奇小臂上的文身被一件夾克遮蓋住了,但濃密的鬍子和亂蓬蓬的頭髮仍然“暴露”了他的身份——此前不久,他是當地學生運動中的一名抗議者。轉眼間,在智利首都聖地亞哥的一個工人階級社區裏,他已然成為左翼政治運動的領軍人物。
外界驚歎於博裏奇的迅速崛起,更驚訝於在他走向總統寶座的這一路上,其身邊經常飄揚的、用以聲援他的鐮刀與錘子旗幟。在智利這樣一個幾十年來深受新自由主義影響的國家,博裏奇的脱穎而出極不尋常。
就在博裏奇勝選的去年12月,智利的鄰國巴西有一位風雲人物宣佈迴歸政壇——該國最具魅力的政治領袖之一盧拉表達了對重返總統寶座的意願。這對現任巴西總統、有“南美特朗普”之稱的博索納羅而言顯然不是一個好消息:英國《經濟學人》近日報道稱,由於防疫不力以及巴西通貨膨脹問題嚴重,博索納羅再次當選總統的機會較低。
更多拉美國家出現左翼“回潮”:去年11月底舉行大選後,洪都拉斯迎來該國史上首位女總統希奧瑪拉·卡斯特羅。值得一提的是,卡斯特羅的丈夫是洪都拉斯前總統塞拉亞,他曾以牛仔帽和濃密的小鬍子而聞名,和已故的委內瑞拉前總統查韋斯是同時代的拉美左翼人物。在2009年一場美國支持的政變中,塞拉亞政府倒台。
2021年,秘魯也迎來了一位農村教師和工會活動家出身的左翼總統佩德羅·卡斯蒂略。他不穿西裝、不打領帶,對秘魯傳統帽子“Chotano”情有獨鍾。卡斯蒂略的上台贏得相當一批秘魯鄉村和底層人士的擁護,但也讓國際資本對秘魯的發展產生擔憂。
“拉美政治‘向左轉’的趨勢已相當明顯。”中國社科院拉丁美洲研究所研究員周志偉對《環球時報》記者説,左翼的迴歸並不奇怪,畢竟拉美一貫有“左右政治週期”,但值得注意的是,這次“向左轉”的時間比預料中來得更早。
另一名社科院拉美問題研究專家楊建民則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儘管左翼正在拉美擴展空間,但其能否形成新一輪“浪潮”還要看今年巴西和哥倫比亞的選舉,尤其巴西是拉美最大的經濟體,“若右翼繼續在該國執政,並和美國站在一起,那麼也不能算左翼在該地區撐起半邊天”。
“2022年或將成為拉美政壇非常重要的一年。”荷蘭國際集團兩個月前發佈的一份研究報告認為,2021年,拉美政治已經出現決定性的、向左傾斜的轉變,這種趨勢可能會延續,2022年,拉美左翼有望在巴西和哥倫比亞“斬獲”更大政治成果。
“右進左退”比預想的短暫?
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在國際局勢變化、“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以及外生經濟衝擊等因素的綜合作用下,許多拉美國家的左翼政黨掌握了政權,迎來被稱作“粉色浪潮”的左翼運動高潮。後來,隨着委內瑞拉前總統查韋斯、阿根廷前總統基什內爾等人的離世或離開政治舞台,這股浪潮逐漸消退,大約在六七年前,右翼政黨開始在拉美多國執政。當時人們普遍預計,這一輪右翼執政週期至少持續十年左右。然而從目前的狀況看,此次拉美政壇的“鐘擺”提速了。
卡塔爾半島電視台引述分析人士的話稱,在過去5年裏,拉美出現一股潛在的“進步主義浪潮”,這股浪潮孕育了今天左翼政治人物的登場。而新冠肺炎疫情帶來的嚴重衝擊和飢餓、貧困等問題的加劇,令左翼政治力量在該地區加速復興。
“拉美政治格局‘左退右進’的形勢實際只持續了3年左右(2015年至2018年)。”楊建民告訴《環球時報》記者,右翼在崛起後不久就開始遭遇失敗,博索納羅、哥倫比亞總統杜克、智利總統皮涅拉遭遇大規模抗議就是例證。2018年7月,墨西哥左翼國家復興運動黨候選人洛佩斯·奧夫拉多爾當選總統成為一個標誌性事件——這是左翼政黨40年來首次在一向親美的墨西哥執政。
楊建民認為,2021年疫情在拉美繼續蔓延,加劇當地民眾對經濟衰退、貧困、腐敗、缺乏工作機會等問題的關切,減少衞生部門支出等右翼政策的負面作用也凸顯了出來。拉美民眾開始反思右翼新自由主義的弊端。周志偉則表示,拉美左翼的復興與美國在過去10年、尤其是特朗普執政時期對拉美的忽視也有一定關聯。“當拉美國家面對經濟民生難題時,它們沒有得到華盛頓政策的積極回應。而特朗普在移民問題上又對拉美多國表現出排斥甚至鄙視的態度,這在一定程度上激化了彼此的矛盾。而長期以來,‘獨立自主的拉美’‘和美國保持距離’一直是左翼的政治主張。”
並非“粉色浪潮”的簡單迴歸
這一輪拉美左翼的復興並非是“粉色浪潮”的簡單迴歸。“千禧左翼”,墨西哥政治分析人士瓦斯奎斯這樣形容博裏奇。在他看來,這名致力於應對氣候變化、縮小貧富差距的年輕人是拉美新左翼的代表——上一代左翼通過工會和社會主義運動獲得支持,而新左翼在保有這個“基本盤”之上,通過社交媒體獲得更多影響力。另外,與此前的“粉色浪潮”相比,新左翼更加擁抱綠色環保、女權主義、少數羣體平權運動等潮流,這能獲得更多年輕選民的支持。
“在蜂擁而至的選民中,有人向博裏奇抱怨,在智利公立醫院看病等待的時間太長,護理條件也非常糟糕。有些書卷氣的博裏奇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將自己的想法一股腦説出來,如同燒開的水壺噴出‘白氣’一樣。‘這讓我們憤怒’,他握緊拳頭説,‘讓我們把憤怒化為行動。’”彭博社這樣描述博裏奇和支持者交流的場景,並評論説,“這是對不平等的憤怒”。
周志偉對《環球時報》記者分析,與查韋斯一代的拉美左翼人物相比,新左翼的政治開放度可能更高,因為他們需要爭取更多政治力量的支持,所以在意識形態上或更温和、包容。“比如博裏奇的競選綱領有明顯變化,前期提出的一些較激進的措施後來出現緩和的趨勢。”
“未來幾年,拉美左翼將經歷重要時刻,他們必須證明自己能夠成為社會引擎。”楊建民説,他們要平息當地人對政府在經濟中發揮作用的方式的不滿,並改善民眾的生活條件。他們還要展現自身的政治管理能力,以獲得制度權力空間,同時不放棄與社會運動的聯繫,以便再次贏得選舉。
“新左翼上台後能否完成對新發展模式的探索至關重要。”楊建民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在上一個執政週期裏,雖然左翼在民眾中贏得很高聲望,但他們沒有重視對國家的塑造,尤其在軍隊、警察等領域沒有進行必要改革,因此最終不但沒有完成替代新自由主義的目標,反而自己陷入執政困境。
而左翼的復興並不意味着右翼的“大潰敗”。周志偉認為,在“向左轉”的表象之下,是左右翼力量在拉美仍整體保持均勢。以秘魯和智利為例,雖然右翼未贏得大選,但其在社會上的支持率不可小覷。
“從卡斯特羅和切·格瓦拉時代起,拉丁美洲在世界進步主義者的想象中就具有不尋常的影響力。在今天的拉美,新興的‘綠色浪潮’和此前的‘粉色浪潮’彙集到一起。”半島電視台稱,儘管每個國家的情況並不完全相同,但觀察這股潮流將去向何方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美國正在失去拉美嗎?
這一輪拉美左翼“回潮”對中美意味着什麼?“相較於右翼,拉美左翼與中國在價值觀和意識形態上相對更接近,一些國家的左翼執政聯盟中就包括共產黨。”周志偉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除此之外,左翼更注重南南合作,這意味着,中國在全球層面的“朋友圈”可能更大,在推動國際關係民主化、擴大發展中國家話語權等方面,中國或能得到更多支持。
楊建民也認為,整體來看,左翼的復興對於中國與拉美的關係來説是一個“利好”。中拉政治合作將會加強,拉美一體化有望被重新激活,外資進入拉美或更容易。但楊建民同時提醒,部分拉美左翼也有可能提高對外資環保評估的標準,一些中企或將面臨重新談判合同的風險,並且需要重新調整利益分配。
目前,已在拉美執政的左翼政治人物大多對中國持較友好的態度。在美國等西方國家試圖打壓北京冬奧會的背景下,2019年上台的阿根廷總統費爾南德斯近日宣佈,將訪問中國並出席北京冬奧會。該國外交部更在官網首頁發佈“堅定支持北京冬奧會”的聲明。
當然,這一切並不能得出“美國正在失去拉美”的結論。“美國在下功夫拉攏拉美左翼。”楊建民説,一方面,拜登政府高調承諾提供有利於建設基礎設施、解決移民等問題的援助來籠絡人心;另一方面也在積極與新左翼重視的環保、扶貧議題上加強與他們的合作。相較於查韋斯一代的左翼人物,拉美新左翼更加務實,如果其國內政策可與美國兼容,他們可能不會顯示出強烈的反美情緒。
“環境問題成為帝國干涉的戰場”,總部位於厄瓜多爾的拉丁美洲新聞社以此為題刊文稱,美國正通過氣候和環境問題作為切入點,試圖“重塑在拉美地區影響力”,“尋求重建美國的區域霸權,用軟實力謀求拉美的認可或擁護”。
“我們南美國家可以組成一個經濟集團,來面對兩個巨人——美國和中國,就像歐盟一樣。”重出江湖的盧拉日前這樣形容拉美未來可在國際地緣政治中扮演的角色。不少分析認為,拉美國家今後在外交上將採取更加獨立的政策,對區域外大國的認知或許會進入一個重新調整的階段。▲
本報記者 白雲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