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眾日報特別報道緬懷喬羽,還原他心中的“一條大河”

大眾日報特別報道緬懷喬羽,還原他心中的“一條大河”

“我十幾歲的時候就離開山東了。但山東是我的根,我最根本的東西。它還種下了‘基因’在我的心底。別看我在北京生活了很多年,但還是一個地道的山東人”——

喬羽:“我是山東土裏長出的莊稼”

大眾日報特別報道緬懷喬羽,還原他心中的“一條大河”

□ 本報記者 盧昱

著名詞作家喬羽,6月19日在北京去世。

1927年11月16日,喬羽出生於濟寧市任城區馮家大院18號一個生活清苦卻具有濃厚文化氣息的家庭。1946年,喬羽離開濟寧老家去了太行山,進入晉冀魯豫邊區的北方大學,從此開始了他人生的新旅程。

那個時代,那個年月,在喬羽身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記。在他的筆下,有時代的心聲,有時代的投影,更有時代的中國人內心真真切切的感情。他的代表作有《讓我們蕩起雙槳》《我的祖國》《人説山西好風光》《劉三姐》《難忘今宵》等。

“我十幾歲的時候就離開山東了。但山東是我的根,我最根本的東西。它還種下了‘基因’在我的心底。別看我在北京生活了很多年,但還是一個地道的山東人。生活情趣、吃飯和生活習慣還是山東的。我在這裏出生,我是這土裏長出來的莊稼。”喬羽曾對家鄉如此深情表白。

斯人已逝,風範永存。喬羽老先生的經典之作如不息的運河之水,奔湧在歲月長河裏;他對故鄉的這份質樸的眷戀更是縈繞在字裏行間,為後人留下久遠的記憶。

“我給你們寫了那麼長一首歌了,

咱們的關係夠好的了吧?”

與大眾日報,喬羽先生有一個特別的緣分:現在的《大眾日報社社歌》歌詞,就是他“操刀”創作的。因為這個淵源,喬羽先生曾風趣地説:“我給你們寫了那麼長一首歌了,咱們的關係夠好的了吧?”

曾任大眾報業集團總編輯的朱宜學,是喬羽的濟寧老鄉。“20世紀80年代,我們曾在微山湖上一起泛舟,那是第一次見到他。”朱宜學回憶。以後,喬羽先生回山東,兩人在各種場合下有過多次相見。有一次,喬羽從北京回山東,還專門把同行的大作曲家鄭律成介紹給朱宜學相識。鄉音無改,鄉親常記,兩人相處得分外親切。

1998年,大眾日報籌劃60年報慶活動,各個部門積極建言獻策,當時集團子報《生活日報》的負責同志,提出了請喬羽寫一首社歌的建議,請示朱宜學是否可行。朱宜學大加贊同,卻也心存疑慮:那麼大名氣的大家,肯答應這樣的“命題作文”嗎?

《生活日報》負責同志通過山東電視台原文藝部主任、高級編輯李乃謙,輾轉與喬羽聯繫上,沒想到先生二話沒説當即很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對當時的情形,如今85歲高齡的李乃謙仍歷歷在目:“我先給喬老爺子通電話,把意思説了一下。過了一個星期,我與大眾日報的同志趕到北京,喬老爺子就拿出寫好的歌詞。他説大眾日報歷經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在全國頗有影響。這個歌詞,我認真寫,寫真東西,不寫漂亮話。”

當時,對社歌報社已在全社會進行了公開徵集,收到的作品不在少數。但大家就是大家,與其他作品相比,喬羽創作的歌詞明顯高出一籌,大家齊聲叫好,毫無爭議地選定了這個作品。

“喬老先生的歌詞,確實是大手筆。我拿到後,很快譜好曲,他很滿意。當時錄了兩個版本,一個是青年歌唱家王麗華的獨唱,再就是大合唱。除了《大眾日報社社歌》,我們還合作了交響合唱《祝福中華》、少兒合唱《我們永遠是孩子》兩部作品。喬老先生一直很隨和、幽默、睿智。”《大眾日報社社歌》作曲、山東藝術學院音樂學院院長李雲濤回憶。

“喬羽的歌詞為什麼高明,除了他精深的功力與造詣外,對大眾日報的瞭解也是一個重要原因。歌詞第一句“我們從槍林彈雨中來”,就準確地點出了大眾日報的特點,如果不關注報紙,是寫不出來的。以喬羽的大家身份親自創作,不僅為報慶添加了喜慶,也為有着光榮傳統的大眾日報增添了光榮。”朱宜學今天提及此事仍不禁動情。

“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們跟喬老爺子相識、相知。他説話太生活化了,不論在什麼場合,接觸什麼人,他都是老濟寧話,一輩子鄉音未改。他跟咱們老百姓一樣,説話做事沒架子,表裏如一。”——樸實,是喬羽給朱宜學、李乃謙兩位留下的共同印象。

“他寫的東西,樸樸素素,

總能説到事情的真實上去”

“他的創作,有很深的文學或者叫歌詞藝術底藴,太寬廣了。他寫的東西,樸樸素素,意藴很深。很多人的文字花哨,用了很多美詞,卻説不到根上去,他總能説到事情的真實上去。”李乃謙説。

縱觀喬羽先生的作品,20世紀80年代和50年代不大一樣。20世紀50年代的作品大部分還是宏觀世界的作品,如《我的祖國》《祖國頌》等,當時很少有人寫微觀世界。

1956年夏天,電影《上甘嶺》還未在全國公映,影片中的插曲《我的祖國》就提前經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傳遍了全國。喬羽在為電影主題曲作詞時,一度毫無頭緒:一個是內容本身,這首插曲要在上甘嶺戰鬥打得最慘烈的時候出現,歌詞是否要貼近戰爭?二是創作時間緊迫。

當時電影已拍完,就等着歌詞,喬羽非常着急,不知道應該從哪兒着筆。他想到不久前第一次到長江邊的場景。有一天他突發靈感:為什麼不跳出戰爭場面來寫呢?作為山東人,喬羽在之前只看過黃河、大運河、小麥、高粱,可從來沒有見過長江、水稻,頭一次目睹波瀾壯闊、奔流不息的滔滔江水,感嘆不已,又為之震撼。於是“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從心頭奔湧而出。

《我的祖國》用最簡單、最生活化的語言,打動了人們內心最柔軟的部分,成了永恆的旋律。“喬老爺子曾經這麼跟我解釋,這首歌是寫給普通人的,不管是哪裏人,門口總有一條河。對這條河的印象,都是兒時的記憶。這一條河跟他的喜怒哀樂、跟他的一切都有密切的關係。大概每個人一輩子都忘不了他小時候家鄉門口的那條河。”李乃謙説。

到了20世紀80年代,喬羽的作品發生了一些變化。看到一些現象,他就想寫。喬羽的作品開始涉及微觀世界,寫得很多,都是個人在生活當中的感受,除了個人抒情,還有批評社會的一些不良現象的。“我對我多年來的作品看法是,説不定後人對我作品的評價,是由於我80年代的歌,而不是我50年代的歌。”喬羽先生曾回憶。

作為一位詞作家,喬羽創作了一千多首歌曲。他以青春之筆,詠赤子之歌,從20歲到90歲,喬羽用一種接近於大白話的通俗語言,將宏大而複雜的家國情懷和人類最美好的情愫,表現得淋漓盡致,氣勢磅礴。這些貫注了他生命體驗和感悟的歌詞,點燃着一代又一代中國人心靈深處的真摯熱情。

雖然是德高望重的著名詞作家,喬羽對一些尊稱卻不敢苟同,什麼“歌壇泰斗”“音樂文學界的泰斗”,都是他反對的。“泰斗是那些永遠明亮的,指引方向的。而我只是一個歌詞作者罷了。現在到處動不動就是這‘著名’、那‘大師’的,我認為這是一種浮躁的社會現象。浮躁之風,現在實在颳得太大,我們一定要像戒毒一樣,戒掉它。”他曾這樣倡議。

歌曲是時代的年輪,喬羽先生用一句句歌詞勾勒出一圈圈環紋。他從不把歌詞看作錦衣美食,高堂華屋。在他看來,歌詞是尋常人家一日不可缺少的家常飯、粗布衣,或者是雖不寬敞卻也温馨的小院落。在歌詞的創作中,他認為,帶有淳樸生活氣息和泥土芬芳的作品應當是好作品。“搞創作除了生活體驗、創作技巧以外,最重要的是心靈。你如何看待人生,看待社會,通過你的心靈用歌曲去反映。音樂有一種靈性,它是一種感性的東西,需要有情感的共鳴。”喬羽曾這樣説。

在山東的童年,

種下“詩的基因、文學的基因”

在李乃謙家中,記者見到了喬羽為李乃謙《藏石圖集》一書作序的手稿,筆畫平直,形體方正,印證着喬羽先生的人生準則:“不為積習所蔽,不為時尚所惑。”

李乃謙向記者介紹:這種生活態度背後,是人生的境界,而這種境界的原點,可以追溯到先生在山東童年時,父親對他的影響。

喬羽先生的父親是位真正的學者,極為曠達。當時先生雖幼,但父親講唐詩、宋詞、西廂、紅樓,都比現時一些權威人物更有情致。這使得喬羽一生得益,至今不為時尚所惑。

先生是個老生子,出生時父親都60多歲了。他那會兒沒做什麼事情,就是成天領着喬羽玩兒,領着他在大運河畔的濟寧城漫步。兩歲多的時候,父親就開始讓他“通過環境認字”,每當看到刷在牆上和一些店鋪招牌上的字,就教先生念幾遍,這樣時間長了先生竟然也能認識不少字。

認識的字逐漸多了以後,父親開始讓喬羽集中認字。每當學會100個字,父親就把寫有字的紙包起來。喬羽3歲多的時候已經可以認30包字塊了。

開始認字不久,父親就要求喬羽練字。一般情況下,喬羽每天起牀的第一件事就是寫字,天一亮,打開屋門,搬張大人坐的凳子當小桌,放在院子的一棵老槐樹下。喬羽坐在小板凳上,家人那時還沒有起來,他就開始寫上了。父親要求喬羽練字的時候必須正襟危坐,聚精會神,所以喬羽練字的時候從來不敢馬虎,一定要照着父親説的去做。所練字有兩種,一種是小楷,一種是大楷。

父親教喬羽的時候,從不板着臉,總是在玩中傳授知識。有一次父親帶喬羽出去玩兒,那是一個初春的午後。濟寧當時是一座小城,一出城門就是鄉下。父子倆走到野地裏,到處是一片荒涼,但能夠看到前面一片地發綠。父親説:咱們到那綠的地方去。可當兩人走到那發綠的地方,看到的卻是枯萎的荒草。如是幾次,都是一樣。父親便啓發喬羽,在哪首唐詩中有這樣的景象。這時,喬羽突然想起韓愈的詩:“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父親便開始講起古詩。

“喬羽後來這樣回憶:‘看起來就像玩兒一樣,但對我的影響很大,印象可就深了,而且使我產生一種感覺,就是感覺到文字的美。這使我很自然地想到:語言要怎樣才會更生動,更形象?這對我以後的寫作有不小的影響,所以我寫歌詞與這種影響是有些關係的,是一種潛移默化的滲透,在山東的童年,給我種下一種基因,詩的基因、文學的基因’。”李乃謙向記者講解。

父親潛移默化的教育,幫喬羽樹立了一種思維習慣,就想去感悟人家是怎麼寫的。喬羽説他後來成為一個文藝工作者,成為一個寫作者,大概與這個很有關係。

喬老爺子逝世,為自己寫歌的一生,畫上了一個句號。但對一個創作者來説,最好的悼念方式,莫過於唱他寫過的歌。正如喬老先生在《難忘今宵》中所表達的,告別是一場重逢,在離愁的藤蔓上,總結着希望。

“半畝方塘出不來大景觀”

——悼喬羽

大眾日報特別報道緬懷喬羽,還原他心中的“一條大河”

□ 逄春階

黃河文化是中華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中華民族的根和魂。大運河是祖先留給我們的寶貴遺產,是流動的文化。黃河與大運河十字相交的齊魯大地,自古人傑地靈,名人輩出。由魯西運河岸邊走出的“二喬”在當代中國文壇熠熠閃光,一位是音樂詞壇泰斗喬羽先生,一位是中國現代漆畫的開拓者喬十光先生,詞中畫意盈,畫中詩味濃,得水之滋潤,呈靈動之姿,成為值得家鄉人民驕傲的文化地標。今年6月9日喬十光先生病逝,我剛寫了悼念文章。十天後的6月19日,喬羽先生離去,不勝惋惜。

喬羽先生的詞作裏不少與水有關。其實,不管哪處“水”都有喬羽故鄉水的影子。喬羽幼時,他的家就在學校對過東門裏的財神閣衚衕。在童年和少年時代,家鄉大運河的水給喬羽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他從小“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直到晚年,依然能夠清晰記得船過閘口時那驚心動魄的場景和支在大運河岸邊的兩口熬魚湯的大鍋。可以説,大運河的水滋潤了喬羽的一生。

喬羽談起兒時大運河濟寧段的生活場景:“那時候,大運河上的來往船隻特別多,非常壯觀,有運煤的、運糧的等各式各樣的船隻,船過閘的時候,船沿與船閘兩邊離得特別近,照樣能順利通過,那時候船工的技術很高。晚上,大運河上比較靜,我們經常去放荷燈,就是自己製作成荷花式樣的燈,能夠漂在水上,特別漂亮……所以,我感覺小時候的大運河白天很壯觀,晚上很靜謐、神秘。”兒時的記憶深刻如昨。

喬羽用自己的才華,踏着時代的鼓點,隨時代而行,與時代同頻共振,描繪出了令人難忘的篇章。從《讓我們蕩起雙槳》到《劉三姐》再到《我的祖國》,從《東方紅》到《難忘今宵》再到《思念》《祖國頌》《説聊齋》,這些膾炙人口的佳作陪伴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長,也深深地烙下一個又一個的時代印記。或藴含深厚的文化底藴,或記錄歷史的風雨滄桑,或折射時代的精神,或散發淳樸的生活氣息。一路走來,他不僅創作了一千多首歌詞,還發表過詩歌、秧歌劇,創作過歌劇、舞蹈史詩和劇本等。

二十年前,我同事籍雅文采訪喬羽先生寫出了《喬羽:讓歌聲插翅翱翔》的通訊,我有幸編審過這篇稿子,印象深刻的是,通訊記錄了喬老的一個基本觀點:“半畝方塘出不來大景觀”。“半畝方塘,清澈見底,游魚可數,這是小景觀,養不出大魚。在大江大河、大風大浪中,才常常有大魚出現。所謂‘水至清則無魚’,管束得過多過嚴,就很難冒出黃鐘大呂,鴻篇鉅製。我們的態度,應該是不捨小景觀,營造大景觀,這樣才會養出大魚,養出蛟龍。”喬老説無論是藝術家還是藝術管理者都要有大格局,大胸襟,“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讓目光再廣大一些,再深遠一些,向着人類最先進的方面注目,向着人類精神世界的最深處探尋,同時直面當下的生存現實,創造出豐富多彩的中國故事、中國形象、中國旋律,為世界貢獻特殊的聲響和色彩、展現特殊的詩情和意境。

在水邊長大的喬老是愛水之人。他在《黃果樹大瀑布》的歌詞中寫道:“看看我們的大瀑布,奔流直下,懸崖萬丈,沒有猶豫,不可阻擋,柔弱的水在這裏變成了強中之強,人有所短,水有所長,水也可成為人的榜樣。”以水明志,神采飛揚,所謂“智者樂水”也。喬羽的“大”,是“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的見識之大,是“洋洋乎,美哉水”的氣魄之大,是“水流而不盈,行險而不失其信”的水德之大。

幽默風趣、亦莊亦諧、有理有喻,大肚彌勒、隨意灑脱,乃“喬老爺”的本相。我同事二十年前,問75歲的喬老是否還釣魚?他笑個不停:“都從網上看的吧?瞎扯!我這幾十年就沒釣過魚,釣也是小時候的事。他們還説我很能喝酒呢,好像我是個酒鬼。其實我最多也就喝過一斤,現在每頓就是二兩酒。”“最多也就喝過一斤”,應該是白酒,這不是海量嘛!喬老爺子在喝酒上真威武。要是能陪老爺子痛快地喝杯家鄉酒,那該是多大的榮幸啊!

半畝方塘出不來大景觀,活水出關更汪洋。“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闊達的意象,由此天地流傳。

喬羽先生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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