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我將來想要做一名律師。”高一時,蔡青自信滿滿地宣佈。“做律師很忙的,你結婚了之後怎麼辦?女孩子家的,算了吧。”媽媽回答道。
高中生3年採訪百人記中國女性現狀獲贊
3年前,這段母女間的平常對話,讓之前從未覺得男女有很大不同的蔡青,突然感到不公與憤慨,“一直是我的榜樣的、曾一舉榮獲高考狀元而挺進當時鮮有人知的信息科技領域的母親,剎那間成為了我的既定命運的宣判者。”
蔡青突然意識到,婚姻、生育是城市女性生命中的轉折點,“似乎跨過了這道婚姻之門後,未來的自己也將被縛束、改變。”她不服氣——“難道婚後的女人就不能從事忙碌的工作?難道在城市裏,男女也還不平等嗎?”
3年後,獨自採訪了109名城市女性,這名上海世界外國語中學國際部的高中女生寫成了一份3萬字的《中國都市女性的生活體驗》報告,最近她又將報告譯成英文,試圖改變西方對於中國女性處境的簡單成見。
報告以女性的角度,從少女、戀愛、婚姻、母親、衰老、事業六部分展開,自創“縱軸為主的家庭結構下女性的二元角色”理論,希望中國都市女性真實的聲音被人們聽見和理解。
在“戀愛”“婚姻”章節中,報告基於都市文化常見的“剩女”、“婆媳矛盾”等現象,比對中國男女在求偶、婚姻中的角色差異;“母親”一章,分析了女性承擔生育任務後,吞噬自我個性的經歷;最後“事業”一章,解釋了相比男性,城市女性在事業發展上體驗到的不同壓力和阻礙。
報告指出,在中國,都市女性的生育角色是先決式的,“母親”不是婚姻的衍生,而是女孩子從小認定的命運,甚至是先於婚姻而被決定的,女性必須在家庭的嵌入背景下完成生育角色,從而得到正統性。在這一觀念下,女性結婚、生育後,其社會角色的獨立性受到了嚴重擠壓。
2015年9月,蔡青把報告寄給了女性和社會學領域的專家。
復旦大學沈奕斐教授評價:雖不是科學嚴謹的學術論文,卻是非常不錯的採訪報告。
蔡青採訪的人中,有公寓管理員、熟悉的菜場攤主、上課的老師、跨國軟件公司的CEO,還有上下學地鐵上相逢的陌生人。
有時採訪僅是一個問題的答案採集;有時會有熱心人願意花一個小時慢慢聊;有時,蔡青會發現,被訪者更樂於詳細分享自己身邊人的故事。
對蔡青來説,隨意與陌生人搭話,其實艱難無比。為了採訪孕婦,她跑到醫院的婦產科“蹲點”,一位位攀談過去,險些被當成醫托。因為尊重被訪者匿名的權利,她不用錄音,常回家後絞盡腦汁,努力還原採訪內容的每一個字。
“在大部分女性研究的論文中,女性成為了一個個數據,可是我更想知道,她們那些不可被量化,難以概括的細微、複雜、迥異又貫通的生活體驗。”
報告也隱含了她對生命的體悟。
高二時,蔡青因為腦幹腦炎一度昏迷,被迫休學一年,眼看着同班同學一個個被大學錄取。住院時,她在洗手間裏都站不起來,要門開着讓別人扶住才能上廁所。那段生死轉折中,她的心境起了變化。“那時只想把握住自己的身體,每個人如果剖開一層一層的社會身份,那只是一個個簡單的生命。擁有自己的故事,才是最可貴的。”
蔡青不想讓這個報告埋沒。報告快完成時,她曾充滿“萬一沒人感興趣”的恐懼,但最終還是一字字敲了下來。“我想要展現我所能接觸到的這些女性,她們作為女兒、妻子、母親,很多想法太細碎,甚至不太好意思公開,平時也真的沒有渠道去説。或許我的報告能在看過的人心上投出一顆小小的石子,逗出一些波瀾,讓女性有更多機會去表達,就很好了。”
對話
澎湃新聞:做這份都市女性調查的初衷是什麼?
蔡青:
我高一時曾説將來想要做一名律師,但是我媽媽的回答是,“女孩子家的,算了吧。”我沒想到性別竟然成為了能否追隨自己夢想職業的絆腳石。
隨後那一年的暑假,我閲讀了Facebook 的CEO Sheryl Sandberg女士所著的《向前一步》。她在書中提到,女性必須在工作上握有“向前一步”的決心和姿態。這個理論突然點燃了我內心的不平。
所以,我急切地在開學後組織了女性社團,領着一羣被我鼓舞的同學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女性職場技能培訓。每次講座後,當我追問,是否覺得女性和男性在平衡家庭與事業時的處境是不同的時候,演講者們承認確實男女不同,可是這種不同,並不體現在體制上的歧視,而是女性完整的體驗上和男性的根本相異。
這種迷茫感,和那些女性給予我的答案一起,使得我真切地感受到,我們從來沒有細緻地去理解過中國都市中女性的生活體驗。
而且,我發現採訪別人是我十分喜歡的交流方式。這使得我決定把這件事堅持做下去:通過採訪,努力拼接城市女性的真實生活體驗。
澎湃新聞:在這109位女性中,什麼樣的被訪對象讓你印象深刻?
VMware大中華區渠道總監萬女士特別坦誠地分享了職業規劃與成長。她剛畢業時,外企在中國剛起步,她進了IBM,很多女孩子面對高強度的英語和技術培訓都哭出來了,有的離開了,而堅持下來的女性將會面對家庭、育子和事業平衡的問題。
她也會反思,如果當初把時間多投給兒子一點,是不是會有不一樣?她的這種困惑觸及了我心裏,這和《向前一步》的理念有所反差。
澎湃新聞:報告中,你提出中國都市女性特有的“生育角色,社會角色”的二元角色構成,還建立了中國家庭以生育延續的親子間關係的縱軸為主要軸、夫妻婚姻的橫軸為附屬軸的結構模型,你是怎麼自創出這套理論的?
縱軸的概念是受費孝通《鄉土中國》的啓發。二元角色,是根據社會學著作《The Presentation of Self in Everyday Life》(《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裏闡述的,每個人都在不同的扮演角色。
於是,我就想到女性可以分成生育和社會角色,在大部分人身上兩者是融合的。我的理論可能很不成熟,報告也比較籠統。但既然我只是個高中生,沒有學術論文的研究壓力,所以嘗試把採訪來的鮮活的案例融入自己設計的架構,來展現出中國女性的現狀,就像是由她們的聲音拼接出女性一生的軌跡。
澎湃新聞:兩年調查之中,你覺得哪一部分是比較困難的?如何去解決?
隨意與陌生人搭話,對於本就害羞的我更具有挑戰性。我往往要將預備好的採訪問題靈活調整,讓她們願意回答。當我用一個趣味的、相對簡單的問題開頭後,我再抓住被訪女性的回憶中某些關鍵點,加以追問,從而逐漸迴歸最初的主要問題。
心理上也有困惑,其他社團做慈善項目,很容易能得到支持獲得成就感,但是在大城市裏,男女差距好像變得很隱性了,女性話題很難吸引太多的熱切關注。我身邊的人也説,從功利的角度,為了申請好學校,似乎可以選擇更容易獲得成果的項目。
澎湃新聞:你平時利用什麼時間來完成社會調查?如何去平衡高三緊張的學習時間?
平時上學,真正能採訪的就是上下學坐地鐵的時間,還有放假時作業少,就跑到家對面的咖啡店,趁別人等人,抽出5-10分鐘做調查。長時間的採訪至少要1個小時,還要根據受訪者的地點跑來跑去,也花了蠻多時間。
不調查時,我一定會帶複習筆記在地鐵去看。我是真的有興趣,不會覺得厭煩,有時候從中獲得的經驗和思考甚至是對學校知識的補充。還有一些面試中要求講述生活體驗,這也是我很好的素材,其實是和學習互相幫助的。
澎湃新聞:完成報告之後,對它抱有什麼期待嗎?
最後撰寫報告時,我內心突然充斥過恐懼:萬一根本沒有人關心我的項目怎麼辦?那我的努力是不是白費了?但是最終,還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在鍵盤上敲出來。
如果有人看了這份報告,也許跟我情況相似的女生也會開始探索女性問題,或者我的報告能抱磚引玉,讓女性問題更受到關注,在看過的人心上投出一顆小小的石子,逗出一些波瀾,讓女性有更多機會去表達,就很好了。
澎湃新聞:高一的時候你立志當律師,這份報告顯示出你對社會學的熱情,即將進入大學,對未來的專業你想怎麼選擇?
對,我現在非常關注社會學,希望將來可以把社會學理論證明的社會問題,用大眾容易感受的形式傳達出來。這可能是我人生的一個夢想。當然如果能在法律的框架內幫助別人,捍衞自己的立場,我也是很喜歡的。
澎湃新聞:做社會調查期間,你休了一年學,因為腦幹腦炎一度昏迷,可以説是經歷了一次生死的大波折。
是的。最難過的是那個時候同班同學都已經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了,有一點點失落。後來細想,我這個年紀經歷過生死了之後,對原來看得很重的學習成績,少了很多功利心。有點置身事外地去想自己到底要的是什麼?只想做有意義的事情。
住院的時候,我在洗手間裏都站不起來,要門開着讓別人扶住才能上廁所,那時候只想可以把握住自己的身體。每個人如果剖開一層一層的社會身份,那只是一個個簡單的生命。擁有自己的故事,才是最可貴的。而且我正在高三,相對來説壓力也會大一點,畢竟不知道未來結果會怎麼樣,但是經過了這個大波折,我會更坦然一點,即使到了大學,也一樣可以繼續努力。
而且,在此之前,我對自己的認知一直是“我是一個學生”,但那一年裏,完全就變成了“我是一個人”。奶奶的風濕加重後,下半年我承擔了家裏的家務、每天買菜燒飯,比同齡人更獨立,思考問題可能也多了些角度,這可能是這次經歷帶給我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