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幸福很近,離孤獨也近——聽滬漂女孩講述做職業伴娘遇到的那些人和事

她已經陪伴近30名女性度過了她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她説,自己是離幸福最近的人。

離幸福很近,離孤獨也近——聽滬漂女孩講述做職業伴娘遇到的那些人和事

◼︎楊秋雁(右)和新娘

27歲的楊秋雁是一名在上海工作的職業伴娘,讓我們在展開這篇文章前先明確一下“職業”一詞作為前綴在這裏的概念:它指的是為婚禮提供有償服務,但不必是全職狀態。目前,職業伴郎/伴娘在中國仍然屬於兼職類工作。楊秋雁也是兼職的職業伴娘,她的主業是化妝師。

作為一種新興行業,職業伴郎/伴娘正迅速在全球範圍內崛起。美國人簡·格蘭茨於7年前創辦了職業伴娘的專項業務,如今已有超過5萬人應聘。她提供全套職業伴娘服務——包括婚禮前的單身派對,最低費用也達2500美金左右。在世界各地,每年都有越來越多新人選擇僱用職業伴郎/伴娘。這種現象背後隱藏了這個時代的一大症候——人們正變得日益孤獨。

離幸福很近,離孤獨也近——聽滬漂女孩講述做職業伴娘遇到的那些人和事

◼︎格蘭茨本人

格蘭茨在去年接受的某次採訪中回憶,她第一次發帖就有幾百名待嫁的新娘找上門,“她們需要我的主要原因就是沒有朋友。這很正常,越年輕的一代越孤獨。據YouGov(全球輿觀調查網)2019年的統計數據,每5個00後中間就有1個沒有親密朋友。”

楊秋雁告訴我們,自己至今接到的所有訂單中新娘都是上海人,她們在自己土生土長的城市裏結婚,婚禮這天卻沒有一名閨蜜相伴左右。

有時候,她不知道自己是離幸福還是孤獨更近。

2019年初的一天,楊秋雁在58同城上發了個承接伴娘業務的兼職廣告。她的主業是化妝師,之前曾看到過婚慶公司為客户安排伴娘,知道原來還有職業伴郎/伴娘的行當。她決定碰碰運氣,多一份收入,生活也能過得好一些。

除了58同城這類網站可以發佈兼職廣告,如今還有專門提供租用職業伴郎/伴娘服務的APP,楊秋雁在上面也註冊了個人信息。每個人都需要先交一筆註冊費,在300元-500元不等。等到有客户下了單,有意向的男男女女便可以報名應徵,由客户進行挑選。完成一筆訂單後,APP要進行抽成,每單大概抽取200元左右。楊秋雁屬於被選上的頻率比較高的,如果她勤快一點,每週都能接到不止一份訂單。“這和長相有很大關係,我屬於長得不好看也不差的,這樣的長相在伴娘裏最有優勢。因為你肯定不能比新娘好看,但也不能太難看,畢竟你的影像要留在新人婚禮當天的視頻和照片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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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郎們的接親紅包

一般情況下,職業伴娘的費用為800元-1000元/次,職業伴郎報價高一些,1000元-1500元/次。目前,國內對於職業伴郎/伴娘的專業度要求不高,她們無需接受專門培訓。婚慶行業內的從業人員兼職職業伴娘的比率更高一些,但也有從事其他行業的。有一次,楊秋雁接到一份訂單,婚禮需要兩名伴娘。她通過兼職廣告搜索到一個在橫店做羣演的姑娘,兩人談妥條件,每人的伴娘費為1000元。但因為楊秋雁是介紹人,因此還要再抽取一點費用。婚禮結束後,對方衝她感嘆,“做職業伴娘賺得比羣演多多了!”

在她發佈第一條職業伴娘的廣告後不久,就有人下單了。

楊秋雁的第一單客户是一個嫁去其他城市的上海姑娘,她陪新娘去了當地,婚禮前一晚,兩個人在酒店裏住一間房。“那晚我們在一張大牀上輾轉反側了很久,都睡不着。後來決定起來喊夜宵吃,一邊吃,她一邊回憶起自己和新郎相識相戀的過程。一個上海姑娘,為了愛情遠走他鄉,我覺得她好有勇氣。”但楊秋雁也有點為她難過,“在她人生最重要的一天,身邊連一個送嫁的小姐妹都沒有。所以我當時就在心裏對自己説,一定要盡到自己的責任,把她風風光光送出門。”

一般情況下,新人們提前半年到一年選定婚禮場所後,就開始着手找伴娘了。她接到的單子多為婚禮半年前所下,偶爾也有急單,只剩不到一個月就要辦婚禮了,伴娘卻還沒着落,只能匆匆忙忙地上網找。在網上聯繫之後,新人和她會出來見個面,雙方有個基本瞭解,再溝通一下婚禮當日的細節。談妥之後,她向客户提供自己的身份證複印件,對方支付定金。

但因為職業伴郎/伴娘是個新興起的行業,尚未建立白紙黑字的行業規範,所以有時候也難免踩坑。楊秋雁就吃過一次虧,雙方婚前談妥費用為1500元。婚禮前先給她1000元,剩下500元婚禮結束再給。“但這500元后來也沒給我,我也拿人家沒辦法。這次之後我吸取了教訓,現在我總是在婚禮前先收一半定金,剩下一半費用要求他們在婚禮當日一早就給。

離幸福很近,離孤獨也近——聽滬漂女孩講述做職業伴娘遇到的那些人和事

她到現在為止接過近30單生意,去年因為疫情歇了半年。在她的客户中,清一色都是上海人。

“原來以為只有和我一樣的滬漂才會找職業伴娘,因為在上海沒什麼朋友嘛。但慢慢發現不對啊,找我的怎麼都是上海人?而且很多人也就26、7歲,不屬於那種因為年紀大了小姐妹都已嫁人的情況。”她和幾個新娘聊過,“後來被我總結出來了,就是因為孤獨嘛。”楊秋雁曾問過一個新娘,“是不是你的好朋友都結婚了?”對方想了一陣,不太確定地説“有幾個同事,平時蠻聊得來,午休會一起去附近新開的網紅餐廳打卡,這種算是朋友嗎?”有新娘則反問她,“為什麼要朋友呀?一個人在家裏打遊戲看劇不香嗎?”這真的是一個充滿時代感的問題。她有點想問那新娘,“那你幹嘛要結婚呀?”楊秋雁有個同鄉小姐妹,也從事婚慶這一行。“她前兩天還和我説呢,自己遇到一對新人是打王者榮耀還是吃雞認識的。結婚這天別説找閨蜜做伴娘了,就是來參加婚禮的朋友吧,兩邊加一起才稀稀拉拉湊了一桌。”

而一種更普遍的情況是,她們認為自己有好朋友,但要麻煩人家一整天又開不了口。尤其有些婚禮是專挑的吉日,通常不在週末,“如果還要人家專門請假留出空,真的很難開口。”

社交性孤獨是新人們將眼光對準職業伴郎/伴娘的一大原因,但並非唯一原因。“有一次我到一個新娘家裏,打了一圈招呼發現在現場接親的小姐妹裏好幾個都是單身。我後來問她,為什麼不在她們中挑一個做伴娘呢?”新娘説,因為只有她是職業的。“她告訴我,如果找自己的閨蜜做伴娘,一樣要給人家紅包,和職業伴娘的費用差不多,而且還不一定能把事情做到位。萬一事情沒做好,礙於面子也不好説人家。”

在十幾年前就已經入婚慶這一行的車麗麗(化名)告訴記者,“你不在這個行業所以不太瞭解,其實現在找職業伴郎/伴娘正在成為一種時髦,新人們覺得這樣做很有面子。尤其你看那種很多伴郎/伴娘站在一起的婚禮,是不是顯得很有排場?但有些新人會面露得意之色地告訴婚禮賓客,這些伴郎/伴娘都是自己花錢僱的,證明自己有立升嘛;另一些則會假裝這些都是身邊的好朋友,讓人感覺自己在社會上很吃得開的樣子。反正我們作為婚慶公司,不管你要多少伴郎/伴娘撐場面,我們都可以給你搞定。”

基本上,你可以從一名伴娘在婚禮當天的微信運動步數得出對於她工作完成質量的一個大概判斷。楊秋雁的微信步數通常在2萬步到2.5萬步之間。“職業伴娘這份工作,就是累。所以儘管訂單需求很大,費用也不少,但我不可能週末連着做兩天伴娘。”

婚禮當天,她會在早上8點左右到新娘家,這時候新娘已化完妝,就等新郎過來接親了。此後一整套流程就不再贅述了,我們每個人都經歷過婚禮,即使不是自己結,至少也參加過。對於伴娘要做的那些事,多少都有了解。但需要強調的一點是,至少在上海,職業伴娘的任務裏不包含代新娘喝酒或者在鬧洞房的時候玩一些出格的遊戲。楊秋雁説,這些都是在和客户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要提前確認的。

一套流程走下來,説難不難,但需要伴娘有眼力勁。她一般隨時準備一雙平底鞋,“只要沒有拍攝,就馬上給新娘換上。見縫插針,喂她吃兩口東西。碰到特別鬧騰的賓客,注意觀察新娘的臉色,一旦感覺她露出為難之色,就馬上站出來打掩護。”楊秋雁説,“首要關注的就是新娘的情緒,大家都是第一次結婚,誰都沒有經驗,很怕把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搞砸。她們會不停地糾結在一些沒有意義的小地方,你就不能表現出不耐煩。有前輩告訴過我,做我們這一行的,要時刻記住‘三同’,就是認同、陪同和贊同。”

時刻具備服務意識,是職業伴娘的優勢所在。就像格蘭茨指出的,“你找了自己最好的姐妹做伴娘,結果婚禮當天她哭得比你厲害,或者更糟,她的心思完全不在你身上,她的魂兒早已被哪個男儐相勾走,就期待晚宴後的派對了。”楊秋雁沒有見過這種戲劇性場面,但她記得在自己做化妝師的時候碰見過一個伴娘,“整場酒席這伴娘就在主桌上悶頭大吃,敬酒都是新娘和新郎自己去的。”

伴娘的一部分職責是要化解婚禮現場的任何突發狀況。“比如新郎或者新娘臨時逃婚了,或者突然冒出一個搶婚的,但這種場面現實中不會存在。很簡單,因為絕大部分人的婚姻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的客户絕大部分都是相處3-4年後才結婚的,他們不是憑一時激情做事。”

她只碰到過一次突發狀況,“那天伴郎開了輛自己新買的車,我也叫不出車的牌子,我不懂那些,但聽説是很貴。結果拍視頻的時候,攝像師為了找角度直接踩在他車的座椅上了。伴郎當時就火了,和攝像師吵起來,都快動手了。新郎新娘都傻在一邊,那只有我上去勸了。”

但這種事情畢竟鮮有發生,一場婚禮總能順利完成。

楊秋雁是2013年來上海的,那年她19歲。此前19年的生活經歷可以被總結為兩個字:漂泊。她出生在四川,從小隨父母去新疆生活。初中時期,她一共換了3座城市4所學校。所以她身上是沒有歸屬感的,好像在哪裏都可以,也不知道自己算哪裏人。

上海是楊秋雁人生至今停留最久的城市,她急切地渴望在這座城市獲得自己尋求已久的歸屬感。獲得這種歸屬感最直接的途徑是擁有一套自己的房產,但以她目前的經濟實力還做不到。現在,她和自己的同鄉小姐妹租住在普陀區一套2室1廳的房子裏,每月房租6000元,因為她住主卧,就多出500元。日子過得很節省,每個月都能存下一些錢,其中一部分就打給父母和妹妹。

幾年前,她和家人在上海附近的太倉買了一套房子,花完了所有積蓄。她的父母常年帶着妹妹在常州租房住,楊秋雁希望讓兩位老人早日住進屬於自己的房子,但這套新房如今卻成了她的一樁心事。交房已有兩年時間,然而因為房產開發商出了問題,他們至今未拿到房產證。因為沒有房產證,父母拿到了鑰匙卻不敢入住。她很焦慮,每天都在業主羣裏打聽,也沒有什麼明確説法。楊秋雁覺得對不起自己父母,因為房子是她堅持買的,每次母親打電話來她都很怕被問起這事。

“房子很重要,因為你有了房也就有了底氣。”楊秋雁説,而這句話恐怕是道出了在異鄉打拼的人們共同的心聲。她想,如果自己一個人實現不了這個夢想,那就通過婚姻來實現。但一定要嫁一個深愛的人,要攢很多很多嫁妝,將來把自己風風光光地嫁出去。她有交往的男友,但她也不可避免地對於婚姻感到迷茫。

楊秋雁在工作中所見是婚姻最美好的一個瞬間,通過婚禮這層濾鏡,她彷彿看到了一種兩性關係裏的完美形式。每次做伴娘的經歷,如同接受一次新的愛情洗禮,幻想童話般的愛情和婚姻成為她人生中的要事。在她的職業伴娘生涯裏,甚至偶爾見過電視劇裏才有的愛情。“一對中學同學,一直都是好朋友的關係。這麼多年裏兩人各自交過男女朋友,但彼此很早就約定:到了30歲的時候,你未婚我未嫁,就結婚。然後他們真的結婚了。”

而她在現實中聽説的、接觸的,卻多的是支離破碎的家庭,散落一地的雞毛蒜皮。一名入行10年的婚慶攝影師告訴她,自己10年中所拍攝過的新人,如今已有一半離了婚。充滿諷刺意味的是,其中有幾個在二婚的時候還來找他拍攝,因為覺得一回生二回熟,可以要個折扣。

她不知道自己所見,究竟哪一種狀態才是真實,因而經常覺得迷茫。有一晚,她和朋友喝了點酒,回家路上問開出租的司機,他的婚姻幸不幸福。“什麼幸福不幸福的,老婆還沒跑掉就不錯了。”司機説起自己安徽老家的堂弟,老婆跟別人跑了。離了婚,好不容易又找到個一起過日子的女人。給前妻知道了,回來把那女人打跑,自己就賴在這堂弟家不走了。“你説,這算什麼事兒?”

“我覺得,可能她在失去以後才意識到真愛是誰。”第二天,她又説起這件事。“我就是挺相信世界上有真愛的,可能因為沒有吃過愛情的苦。”

後記

所有背井離鄉在異地打拼的人,都有自己的辛酸。真要把這些辛酸拿出來掰得細細碎碎地講,可能沒個三天三夜完不了。

很多委屈楊秋雁都記不得了,但兩進派出所的經歷卻至今歷歷在目:

第一回是剛來上海那陣,因為房東對電錶動了手腳,那個月她的電費高達1000多元。楊秋雁不肯掏錢,鬧到了派出所,查明錯在房東身上,最後她付了1/3。但沒過多久,房東就找藉口不讓她再住下去了;另一回,是在她成為職業伴娘以後。那天婚禮結束得晚,她穿着抹胸式的伴娘裙和小姐妹叫了輛黑車回家。司機一路上罵她們不是正經女人,末了索性趕兩人下了車。“趕下車就趕下車了,還問我們要錢。我們不給,拉扯起來,我把手裏的拎包一甩甩他臉上,出血了。”

進了派出所,楊秋雁拒絕和解,她堅持自己沒有錯,是司機先侮辱她們的。但聞訊趕來的朋友們急於息事寧人,湊了8000元給司機,總算把她撈了出來。她至今為此忿忿不平,“8000元啊!我得做8次伴娘!”

“朋友們都説我脾氣太爆了。”但她覺得自己沒有選擇,“一個年輕女孩漂泊在外,必須學會強悍,這是自我保護的一種手段。”她已經在上海漂了8年,還將繼續漂下去。她有時候想到四川農村老家的同學,“都結婚了,只剩我和小姐妹兩個人在上海沒結婚,很多人的娃都能打醬油了。”

她羨慕那些同學,也好像不羨慕。“雖然我現在還沒成功,但以後會怎樣,誰都不知道。我努力工作賺錢,能自己養活自己,一年還能帶父母出去旅遊一次。有時候想想,真的覺得自己很棒啊,我挺為這樣的自己驕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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