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並不可怕
不管身在何處
每天都可以過成最精彩的一天
在上海一家養老院裏
老人們可以發抖音、編美篇
平均90歲的年齡
依然可以跳女團舞“出道”
沒錯
這就是憑藉創意視頻
屢屢火“出圈”的上海楊福院
最近
楊福院獲得了2021年上海市質量金獎
這也是獎項設立20年來
首次把代表全市質量的最高榮譽
頒給一家養老機構
今天
小觀就帶大家一起來走進
上海這家超“神奇”的養老院
從“編花環女孩”
到“乘風破浪的奶奶”
週六是探訪日，一早福利院就迎來了一批看望老人的家屬。楊福院是上海市中心城區最大的綜合型公辦養老機構，核定牀位1295張，這裏大多是需求評估四級及以上的高齡失智、失能老人，平均年齡88歲，90歲以上老人273位，還有14名百歲老人。
92歲的陳珠花在這裏住了兩年多，她一字不識，剛進福利院，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我眼睛看不清楚，耳朵也聽不出了，唱歌唱不來，手工做不來。”Cosplay《編花環的女孩》，是陳奶奶的“處女秀”。
去年9月的一天，楊福院的護工們突然都化身為“星探”，對照着十幾幅世界名畫在院內進行“海選”。在《老人版名畫Cosplay》中，91歲的“吃蘋果的瑪格麗特”、73歲的“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在抖音上火了，年輕人們都自嘆不如：“爺爺奶奶們真會玩。”
今年春節期間，養老院進行了封閉式管理。老人無法和親人在一起過春節，難免有些失落，楊福院培訓處負責設計活動的社工羅鑫便開始策劃能在院內實現的“新玩法”。“當時電視綜藝節目《乘風破浪的姐姐》很火，我們就想到，奶奶也可以這麼玩。”
“彩虹奶奶團”成團了，平均年齡90歲。化上女團妝，穿上牛仔褲、衞衣、板鞋，戴上不同顏色的毛線帽和墨鏡，奶奶們跟着音樂跳起《無價之姐》。小視頻發出去以後，有網友説：“看到這些老人家，好像就不那麼害怕變老了。”
最近天氣轉暖，院裏很多爺爺奶奶坐在草地上曬太陽，受此情景啓發，羅鑫又和團隊一起拍攝了一組“小人國錯位照”。
一位爺爺在菜地裏給一棵巨大的西藍花鬆土，幾個老人在可樂罐上“過獨木橋”，一位奶奶從杯子裏跳出來……調皮的老人們彷彿置身於“小人國”。
老人喜歡什麼？
我們都沒有老過…
“做這些嘗試，是想讓更多人瞭解養老機構。”楊福院院長喬毅皓説，在人們的普遍觀念裏，養老院或許是老人們等待着一日三餐，寂寞度日的地方。而楊福院的社工們有一個心願——讓老人每天都有所期待。
2017年，院裏自制了微電影《深夜的楊福院》，演員都是院裏的老人；2019年楊福院創作上海首支護老者之歌《守護》，自導自演的MTV被141家養老機構採用。進駐抖音平台2年，共發佈作品230個，福利院的老人們早已習慣了各種鏡頭。
“銀髮課堂”每年分春秋兩季招生，“學生”是院裏的老人。開班前，樓道里貼滿了招生簡章，老人們就開始三三兩兩地商量着報名哪個班，像極了大學社團。
在28個興趣班中，智能手機班最受歡迎。“去年疫情期間，養老院拒絕探視，但楊福院裏上過手機班的老人卻懂得通過手機自己跟家人視頻通話。”楊福院副院長黃蓉燕説。
“3-6月和9-12月舉行‘銀髮課堂’，7、8月做拍攝項目，5月和10月還要舉辦一次大型主題活動。”黃蓉燕説，每年楊福院都會全員出動，為老人策劃2場大型主題活動。
有一年院裏舉辦“民俗遊園會”。吹糖人、畫扇面、抓娃娃等攤位露天擺放，老人們邊吃棉花糖，邊乘坐旋轉木馬，開心得跟孩子一樣。“志願者還把平時需要坐輪椅的老人接下來，抬到旋轉木馬上。你會發現老人對生活和煙火氣充滿了渴望。”
“老人喜歡什麼樣的活動？”經常有同行問喬毅浩。“在保障基本安全性的前提下，我們喜歡的活動，我們的孩子喜歡的活動，老人都會喜歡。”她回答説。
“老年工作是不具有參考性的，因為我們都沒有老過，沒有人知道自己到了80歲、90歲會怎樣。”或許正是因為帶着這份同理心，楊福院的工作總是充滿着意想不到的創意和温情。
王瑜瑛，92歲，她記得怎樣彈鋼琴，卻記不住剛發生的事，比如剛吃完飯説沒吃，剛剛見過記者，轉頭就不認得了。
讓老人的晚年“豐富”不難
但“備受尊重”卻很難
趙德榮在楊福院當了10年護理員。在她照顧的6位老人裏，有5位老人每天要用針管餵飯，有4位老人平時的大便需要她戴着手套幫忙摳出來。“這個工作很辛苦，沒有愛心做不下去。”
院裏有一位阿婆，是趙德榮10年前來福利院照顧的第一位老人。她患有老年痴呆，平時躺在牀上，阿婆大部分時間都閉着眼，但聽到趙德榮的聲音，她就會睜眼看一看。別的護理員給她餵飯，她不張嘴，趙德榮來了，她才乖乖吃飯。
在獲得上海市質量金獎之前，2020年10月16日，楊福院就獲得了中國質量認證中心（CQC）評定的“臻值·優選”等級，成為中國首批、上海唯一通過該認證的養老院。
“我們團隊的願景是讓老人度過一個豐富而備受尊重的晚年。”喬毅皓説，對於養老機構而言，“豐富”不難做到，但“備受尊重”卻很難。
養老院裏的護理員來自19個省市，每個人對尊重的理解都不一樣。“比如院裏要求生活區完全無異味，有時我們去查房，護理員‘譁’一下把老人的被子掀開，尿布打開，説‘看，乾淨嗎？’我當時就想，如果牀上的人是我，會是什麼感受？”老人坐着會打瞌睡，看到他們頭低下去了，有的護理員會毫無預兆地突然推一下老人的頭，把老人弄醒。
發現這些問題後，喬毅浩沒有急着去教育員工。在一次院裏開會，她在會場後面放了兩把椅子，請兩名護理員當志願者坐在椅子上。開會到一半，大家開始犯困走神的時候，她突然走過去推他們一把。“護理員自己體會到了突然被觸碰嚇一跳的感受，再讓他們把這種感受分享出來。”
世界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只有易地而處時，才能瞭解對方的感受。“美麗學院”是專門針對員工的工作壓力和發展困惑而開設的情景課堂，由護理員分別扮演老人、家屬和護理員自己。“每次看完後，團隊成員會抱在一起哭，得到心理壓力的釋放，同時也更理解應該如何照護老人。”
“培訓的目的是讓所有人達成共識。”喬毅皓説，護理員的工作辛苦，離職率普遍較高，但楊福院的流動率一直保持在20%，在養老機構中屬於較低水平。
在福利院裏，平時與老人接觸最多的是院裏的工作人員。如何保證養老服務的質量？秘訣就在於“讓員工高興”。
今年23歲的羅思哲是福利院3號樓主管，她負責的樓裏共有9名護理員、48位老人。楊福院採用分級責任落實的“分院制”管理體系，對6棟樓劃出6個分院，每個分院設一名分院長，讓每棟樓裏100多位老人都有一名熟悉自己的分院長。而對於養老服務專業的大學生來説，也多了一個鍛鍊機會。
楊福院的護理員大部分來自外地，為了增加員工的獲得感，福利院還經常為優秀員工拍攝個人寫真，為員工裏的“夫妻檔”拍婚紗照。當趙德榮與作為楊福院綠化養護人員的丈夫趙成柱穿上禮服那一刻，他們感動得紅了眼眶：“我們結婚時候都沒有拍過婚紗照……”
趙德榮在楊福院當了10年護理員，她的丈夫趙成柱是院裏的綠化養護員。
這裏有92歲處在“叛逆期”的爺爺
也有91歲被表白的奶奶
14年前，喬毅皓和黃蓉燕通過楊浦區事業單位考試，同一天進入楊福院。那時候的養老機構還未形成可以依靠的規範和標準，這讓兩個年輕人一度感到“待不下去”。如今14年過去，她們陪伴着福利院成長，也見證了養老行業變得越來越規範、標準越來越高。
經常有國內同行來參觀，會稱讚院裏的規模和設施，而一些國外團隊則會提出：“這麼多牀位，你們能記得住每一個老人的名字嗎？”國外養老機構追求細緻的經營理念給了喬毅皓啓發。“機構越大，管理的精細度要求就應該越高。”
有位92歲處在“叛逆期”的老爺子，院內90%的管理規定他都不服從。“社工聊、主管聊、棋友聊、彼此經常互相寫信吟詩散步的奶奶聊，均無效。”喬毅皓也參與其中，從老爺子的青葱歲月談到耄耋年華，聊到最後，老爺爺抬頭望着天説：“多想某一天，往昔的日子可以重現！”喬毅皓想，老爺爺一定也有他想回到的某天、想遇見的某人吧。
從事養老工作久了，有時也會讓人生氣。兩位奶奶在房間裏打起來，子女都到場了。當晚兩位奶奶分房睡。誰知沒過幾天，92歲奶奶自己睡覺害怕，給87歲奶奶寫了一封道歉信，希望對方能不計前嫌回去同住。信裏面細數了兩人曾經“和睦相處”的往事，包括把某某的洗衣粉偷倒掉半包等“事蹟”。87歲奶奶把這封信交給了“組織”，要求根據信上內容嚴肅處理。“一起説過的話，一起做過的事，我們共同承擔。”她説。
人老了，就好像回到了孩童時代。一早，護工把一位老爺爺推到門口，遠遠看到兒子拎着一個土黃色小罈子走過來，老爺爺一看兩眼放光：“老酒！”雙手一撐輪椅扶手，恨不得站起來。當聽到不能帶進來後，父子倆都很失望。為了安慰老爸，兒子去超市買了兩提酸奶過來，老爺子搖搖頭説：“這個力道差的不是一點點啊……”
表白的事，不僅是年輕人會做。記得院裏新大樓剛投入使用的第二年冬天，大雪撲撲簌簌下了一夜，第二天二樓室外平台淺雪上，出現了一個大大的愛心，裏面寫着“LOVE”，只為正對窗口的91歲奶奶推窗可見。表白者到現在也不確定是誰，但那個冬天，這場無記名錶白卻温暖了整個福利院的人。
感人的愛情故事經常在院裏上演，喬毅皓記得發生在疫情期間的這一幕。“一位奶奶是去年1月入住我們院的，她與人交流困難，老伴每天都會來院裏陪她。”去年疫情期間福利院閉院，夫妻倆兩個多月沒見。當得知可以預約探望時，老爺爺馬上讓子女準備好隨申碼、身份證，9：00開始的探望，他8：30就在院門口等着。
工作人員第一次給老爺爺測量體温，37.5度，不能進，爺爺説是路上熱的；第二次測37.3度，爺爺有點着急，反覆説是穿多了捂的，羽絨服拉鍊全部拉開，帽子摘掉不停扇風。喬毅皓看着心裏難過，讓他衣服拉好別感冒。第三次測出37.2度，護工只得告知他“今天肯定不能進來了”。
老爺爺有點失落，護工把奶奶推過來。爺爺隔着門探進半個身子，不停地跟奶奶揮手召喚，叫着她的名字。奶奶耳背，視力也不好，全程都沒回應。護工把奶奶推回去時，爺爺一直站在門口看着，直到奶奶消失在視野中還不願離去。他説，這輩子倆人從來沒有分開過這麼長時間。
“在日常的點滴相處中，有時覺得他們很可愛，有時又會覺得他們很可憐。這些細微的小事都在無形中刺激着我們，覺得自己應該把他們照顧得更好。”喬毅皓的父母還在老家，在照顧這些老人的日夜裏，她總是想起自己的父母。“我的父母經常跟我説，一定要對老人好。我希望在我善待這些老人的同時，我的父母也能遇到善待他們的好人。”
“父母在哪，家就在哪。”
守護人生的最後一站
“父母在哪，家就在哪。”楊浦區社會福利院的院牆上寫着這麼一句話。
洪阿姨還記得8年前媽媽剛進福利院的時候，老人情緒很不穩定，每天都哭。問她是不是對房間環境不滿意，她説不是。再追問原因，她才緩緩地説：“這次離開家，估計以後回去的時候就是一張相片了……”
“媽媽肯定希望留在家裏，那裏有我們一家人生活的記憶。但當時我還在上班，家裏沒人照顧。”又過了一個星期，洪阿姨再去看望時，老太太説：“我不回家了，這裏的護工對我很好，我還找到了姐妹。”
許多老人在剛住進來的時候沉默寡言，經過一段時間就變得活躍起來。
“日子難也好，易也好，還沒有來得及認真想想就老成這個樣子了。”院裏一位老爺爺回想起往昔時説。聽到這樣的話，喬毅皓也十分感慨，“人這一輩子不容易，我們希望老人能在人生暮年過得開心、圓滿一些。”
有一年，福利院把一列小火車搬進了院裏，讓久未出門的老人坐在小火車上繞着院子兜圈。”黃蓉燕記得當時有一位全卧牀的奶奶。“她插着鼻飼管，已經完全不能動。家屬找到我們，説想讓她媽媽也坐一次火車。”那天下午，志願者把奶奶小心翼翼地抱上車廂。小火車繞着院子轉了兩圈。
老奶奶坐在車廂裏，看着院子裏生機盎然的風景在眼前不斷閃過，久違的陽光照在身上，那一刻，她彷彿忘記了年齡，忘記了病痛。
兩天後，奶奶就去世了。“她的女兒來感謝我們，讓她媽媽在臨終前度過了最快樂的一天。”
“每個人都有變老的時候。”黃蓉燕説，“老了並不可怕，只要你願意，每天都可以是精彩的一天。”
在“乘風破浪的奶奶”視頻裏，有兩位行動不便的奶奶坐在輪椅上，她們揮舞着手臂，跟隨節奏起舞。不管什麼年紀，身處何種處境，照樣能“乘風破浪”，這或許就是楊福院的“魔力”吧。
解放日報·上觀新聞原創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
作者：黃尖尖
來源:上觀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