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溪村,我路過幾回,沒入村,是在逛了附近兩個已成景點的村落後,去那裏尋食。村邊一位大嫂燒的農家菜,味如“媽媽的菜”。
受朋友所誘,這次專程去環溪。卻帶着一些疑惑:一個遠山青黛,兩溪環繞,古樹匝蔭,建史600年,95%為周敦頤後裔的村落,怎麼不見在旅遊市場現身吆喝?
安瀾橋邊,是一大片蓮池,蓮葉顯秋,淡粉蓮花在陽光下獨自嬌衰。這座建於康熙21年的拱橋,橋面已顯凹凸,灰黑橋身兩側綠枝拂水,滄桑古意相伴與一池已近枯萎的花與葉。
住在龍筠民宿,老闆姓周,我叫他小周,是他沒有老闆的腔調。他陪我走進巷弄。路面刻着蓮花,牆上畫着蓮花,書社名愛蓮,曲徑取問蓮,小店掛忠蓮。走進愛蓮堂,小周説,300多年前蓋的祠堂,一代代人都不忘先祖周敦頤。逢亂世,用泥抹住畫梁、浮雕。他背起了: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帶着歉意:原來全文能背,現在村裏很多人也能背。
他説不出周敦頤的思想如何影響了中國人的精神生活。但他知道先祖為官不大,卻清廉潔淨,辭官後設“濂溪書堂”講學。小周好幾次説到,誠和信,是祖先留給村裏人的教誨。他告訴我,鄰村搞旅遊,把採購來的辣醬冒充自己做的,被遊客冷落了。我們村賣的農產品都是自家產的。我們給客人原生態的山水,不必吹。
村裏老少都知道自己是周敦頤後人,卻因斷了族譜,無以證明。牆上一直掛着前輩周恩來和魯迅的像。村裏一位執着的老人,十多年前自費去上海圖書館查找周家族譜,又專程到湖南省道縣檔案館,要在周敦頤的出生地,讓村裏人的族譜與周家銜接延續。印證認可後,又聯絡村裏七八個熱心人,搞起了本村近鄉周家人的遷徙調查。這時,小周的自駕車,隨時準備出發。
我在巷口見到這位軒昂直挺的老人。村裏的族譜在周敦頤誕生1000週年時編纂完成了。百年杏樹旁的廣場上,擺起了200多桌酒席慶賀。每户參加一人,出嫁的女人,都邀回了,送禮認宗。老人家説,為村裏人做這件事,值得。他也背起了《愛蓮説》。
小周的主業是做模具,在民宿的地下室,有自己的作坊。精巧的不鏽鋼模具,提供村辦廠,也銷到了外省,收入佔全家八成。他帶我走訪村裏老人,拜見村中小廟的老年住持,我怕他誤了交貨工期,他説:來得及,有客人來,給他們講講周家的文化傳承,有人願聽,對我,是一種享受。
走到一家書院前,他停下腳步。
多年前,這裏曾遭火災,把小周的祖居與幾幢老宅燒燬。起火的人家要蓋新房,身為族長的小周父親,把宅基地轉讓給了這户人家,只象徵性地收了一千多元錢。後來這户人家主人從中學校長任上退休回鄉,辦起書院,免費給村裏孩子講古文,講周敦頤的故事。現在,書院匾牌依然高懸,隨時歡迎孩子們跨入書院。只是不少家長領着孩子去縣城參加各種培訓班了。
我問,宅基地轉讓,不籤合同,會有糾紛嗎?
他説,我們都要講信用的,否則,村裏人看不起你。
算起來,小周是周敦頤的28代孫。50歲不到,當下,輩分卻列村裏第二輩,高於一些老人。他感慨,輩分再高,也要在待人接物中以誠相處,否則,誰會尊重你?我應道,古人早有言“周子之學,以誠為本”。
中秋晚上,月光清亮。從“荷塘月色”的意境中轉回,不見了小周,與小周妻子在院子裏坐下聊天。看到過小周發的妻子唱歌的視頻,清秀苗條,歌聲婉轉。小周瘦小、矮個。笑問,你們怎麼就對上象了?她衝口而出:他人好啊!誰家哪户,有事,一個電話,隨聲就去,不管手裏是否忙着。那時,我們都在村裏箱包廠上班,我是鄰村的,力氣又小,他就幫我一起翻包。
你真是聰明,不僅看他對你好,也瞭解了他對別人好,你找了一個好品質的男人,可依靠。
她笑得羞澀而甜美。
兒子也過來了。今年高考,他被一所軍校錄取,學習無人機技術,過幾天就要去重慶上學。説起從桐廬到重慶的遠,媽媽眼有淚光。
我問兒子,你在這樣的村莊里長大,會給你今後的生活帶來什麼?
他認真地説,如果我今後當官,就要當一個清官。
這個周敦頤29代孫,瞬間站立在了先祖的身旁。
第二天,跟着小周去地裏掘番薯,回來,要我們自己去摘院子裏的柿子、香泡。説讓我們回家帶着。早飯吃過的鮮嫩的筍乾,也裝進了番薯的袋子裏。
愛開玩笑的同行者小孔,在村口仰望周敦頤塑像時,神情肅穆。我想,那些村民們,種植、守護“香遠益清”的那一池蓮花,更在守護着蓮之高潔、通直的“君子”之風。他們先祖發出“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的自問,環溪村的子孫們有了遙遠的應答。
“媽媽的菜”,是盡心做出的環溪菜,還要去吃。見了那位大嫂,會問:你和老公,哪位是周家後人?(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