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面的中年
中年是個輿論永恆的話題。看得太多,不想聊,也懶得聊,今天抽時間聊一下。
許多人眼裏,中年是三明治,上有老,下有小,只能在夾縫中求生存;也是輿論場上的靶子,只要把蘸着毒液的箭往靶子上射,總能正中靶心;中年又是小區外的電線杆,站着不動,就會被人拿着蘸有唾沫的小廣告,胡亂貼上各式標籤。
中年是個尷尬的年紀。
代表一種上不接天,下不接地的形象,一邊向生活賣笑,一邊努力自嘲。總想試圖抓住青春的尾巴,結果卻發現青春原來是隻壁虎。
有時候,真替中年人感到委屈,被貼的標籤越來越多,身邊的許多中年人最後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了。
要我説,這些標籤沒一個是應該屬於中年人的,中年人唯一的標籤就應該是——體面
歌手李健曾經説過:
“我覺得一個40歲的人,變得大腹便便,開始禿頭,肆無忌憚地光着膀子上街,這是我非常忌諱的。人可以變老,但要老得體面一點。”
一直很想替中年人説幾句話,主要源於自己的性情,一種看不慣就要跳出來拍磚的危險情緒。
中年這個羣體從來不需要被臉譜化,有些豁然與明辨,是人到中年才能獲得的智慧。有些回望與自省,是步入中年才能剝開的迷障。
安頓靈魂的中年
新年第一天,高曉松發了一條微博,宣佈《曉説》和一切視頻節目,都將於今年4月徹底結束,無數粉絲惋惜不已。
《曉説》2012年3月開播,主講人高曉松是一個皮糙肉厚、身材走形的中年男人,他是個“知道分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搖一把紙扇,能侃,能聊。
很多人喜歡高曉松,也是被他的淵博學識和個人魅力吸引,但在事業走上峯值時,他卻選擇抽身而去。這是需要勇氣的,好多過氣明星天天還恨不得搞個大新聞,只要有肉,有幾個人捨得走。
很多人好奇,高曉松不説脱口秀,要去幹嘛呢?
他給了大眾答案:開圖書館。
他開的曉書館是一處武裝到牙齒的文藝青年陣地,最重要的是,曉書館還是一家向大眾免費開放的公益圖書館,只要是做公益,我就願意幫他吹,這事對大家有好處,幫他吹,不丟人。
高曉松不止一次説:
“在這個禮崩樂壞的時代,需要有人來做這樣的事情。文學和藝術應該變成一種悲天憫人的東西,而不是隻有少數知識分子掌握的東西。”
高曉松最敬佩的人是馬未都,稱他為“馬爺”。作為中國文物收藏界的神話人物,馬未都創辦了中國唯一不花國家一分錢的博物館——觀復博物館,館內隨便一個藏品,都是價值連城的古董。
但在2010年8月,馬未都公開宣稱:新館正式建成後,我要將所有的東西全部捐出,一件不留。
“裸捐”一出,所有朋友都來勸,但他心意不改:
“我的錢夠花了,再多也使不上,文物給我的快樂也到頭了,那麼這些文物應該讓更多的人來分享,這肯定比家裏藏着更有意義。”
馬未都曾説:人生有三個階段,年輕時趨利,中年趨名。到了名利有了,第三個階段就是安放靈魂。
這段話,對我個人很有啓發。這些年,我也見過不少中年人,有名的、沒名的、有錢的、沒錢的、做生意的、當官的,各式各樣的中年人。
他們常常的狀態是年齡越大,卻越來越覺得迷茫。一説人生,就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滄桑,除了名利,其他一概不再追求。
聊天所有的話題,除了聊房子、車子、孩子、女人,其他一概不聊,到了中年,做了無數件事,大部分事都是做給別人看的,卻沒有一件事是做給內心的。把身邊所有人都對得起了,就是沒有對得起自己內心。
這種中年人,我是既同情、又看不上。
心理學家榮格説:“只有拋開對外物的追求,才能達到靈魂的所在。人若找不到靈魂,必將陷入空虛的恐懼,而這恐懼將揮舞長鞭,驅使他絕望盲目地追求空洞的世事。”
人至中年,我覺得應該明白一個道理:
人生中的許多追求,有些是填給嘴巴的,有些應該是填給靈魂的。
人一輩子不是為了掙多少錢,走多少路,而是為了活得明白,活得通透。
人生最寶貴的兩樣東西,一是生命,二是靈魂,老天給每個人一條命,不長,就幾十年;也給了一顆心,不大,就二兩重,我們能做的無非就是把命照看好,把靈魂安頓好,這樣的人生就很牛叉了。
與自己相處的中年
“同樣是坐地鐵,竇唯是仙,而老狼是道。”這是網友調侃老狼的一句話。
去年,老狼去坐地鐵,有人就把照片發到網上。照片中的老狼,就像是地鐵上任何一個普通的中年男人,狼頭狼腦,頭髮花白。
很多人都在感慨:那個曾經唱着“同桌的你”的老狼,怎麼滄桑成這樣了?
這些年來,老狼一直在遠離人羣生活。除了音樂,他把更多的時間放在了生活本身。要麼出去旅行、爬山、探險,這是他從小的夢想,為此他去過非洲、還登過珠峯、爬過乞力馬紮羅,許多人不知道這事,因為他不愛炒作。
要麼就在家看書、聽音樂,他有很多藏書,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還對非虛構寫作富有興趣,並長期幫助獨立音樂人解除疑難雜症。
我們這時代,常見的風氣就是大家都太正確,都憋着一股勁往一個方向跑,都喜歡用同一種主流的價值觀來打量別人。
反倒像老狼這樣屏蔽自己、跟大眾不那麼黏糊的人,倒顯得十分另類,也讓我覺得十分可愛。
但高曉松卻説:“看了老狼我會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多發呆、多讀書,讓自己內心有一些真實的、清澈的東西。要是沒他拽着,我更不知道在名利場裏打滾,我會成個什麼樣了。”
音樂圈裏,同樣另類的還有朴樹。
2003年,事業將要到達最高峯的朴樹,突然消失在公眾視野裏。不商演,不接受採訪,一沉寂就是10年。
外界紛紛質疑:感情問題?家庭問題?抑鬱症?最大的聲音是“江郎才盡了吧?”
朴樹始終不曾做出任何解釋。
他賣了市裏的房子,在北京郊區租房住,把手機關了,遠離喧囂,過起了隱居生活。
很長一段時間,他幾乎不見人,不和人交流,一整天自己待着讀書、寫歌。
不少人罵朴樹矯情,他也不是很在意: “我會盡量去解釋別人對我的誤解,如果解釋不了,那就只能這樣吧。”
要我説,名人被大眾誤解是常有的事,越是不被大眾誤解的名人,我倒覺得很有問題,很可疑,因為太不真實。
2017年4月30日,朴樹時隔14年迴歸大眾視線,發佈新唱片《獵户星座》,有樂評人發文:“在人們視野中消失10年,卻仍讓人無法遺忘的歌手,恐怕只有朴樹一人。”
印度靈脩大師奧修的一句話:“一個人到了五十歲之後,應該要把自己的目光轉向叢林,遠離人羣、社會與市集。”
跟自己相處沒什麼不好,真沒必要非要跟大家攪在一起,最後互相誰都瞧不上誰,何必呢。
敢於遠離人羣,學會與孤獨相處的中年人就很體面。
一個人貼近自然了,就能夠思考得深一點。沒必要那麼淺薄,世界上99%的人跟你的生命都沒有關係,強扭在一起,多煩呀。
與自己相處,能夠安心享受孤獨的樂趣,這相當體面。
保持人格獨立的中年
我特別討厭大家愛説的一句話,説人生是獨特個性逐漸消失的過程。好像我身邊不少中年人對這句話表示認同。
他們認為:年輕人可以熊,老年人可以犟,唯獨夾在中間的中年人,必須循規蹈矩,活得正確且正常。
我卻認為這句話非常扯淡,中年人雖然大多被生活的生活覆上了青苔,但一個體面的中年人生,在青苔之下,稜角永遠不會磨滅。
2000年,陳丹青回國,接受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特聘,任教授及油畫系博士生導師。
2002年的碩士考生中,一位繪畫成績位居第一,卻因英語和政治各差一分落榜。陳丹青向學院通融未果。
2004年末,陳丹青遞交辭呈:我之請辭,非關待遇問題,亦非人事相處的困擾。我深知,這一決定出於對體制的不適應,及不願適應。
帶完最後一撥6位學生後,陳丹青毅然離開了清華大學。
走之前,他説:
不從眾,保持獨立人格,堅守個人的價值觀,這在中國,非常難。
回國的這些年裏,陳丹青在任何一個場合都説髒話,一直説那些“不合時宜”的大實話。
翻了他的《退步集》,他講一個故事。在某個古城建設會議上,主辦方請他去演講。本來是想他幫着撐撐場面,説説漂亮話。結果陳丹青“病”犯了,説了幾句:
我們正在毀滅這座古城,不是因為戰爭、革命,而是因為建設。貴集團已經做了很多事,盡了很多責任,我倒希望少做點什麼。
最後就把建設集團得罪了,他總是試圖撕碎一些虛偽的假象。
常有記者採訪他——公共知識分子、作家、文化人,他不買賬,只好讓他給自己定義,他很誠實:“我只是一個暫時還沒有學會説假話的人。”
在當代中國,一個成熟的中年人,一個名人,啥都不用幹,只需要捧捧場,站站台,三年學會説話,終生學會閉嘴就能名利雙收。
難就難在説實話,説真話。難就難在做一堆“聰明人”中的“傻子”,這太需要勇氣了。
保持一個讀書人該有的體面,保持獨立人格和獨立思考,不降志,不辱身,不媚俗,更不討好誰,這是真的難。
這也是我所理解的體面——人至中年,更應該崇尚獨立的人格和尊嚴,有不隨大流的態度,時刻保持靈魂的自由與乾淨。
我從來都認為,人格獨立這件事,應該是一個人一生的大事,不然活得跟動物有什麼區別。
有趣的中年
相聲圈裏,與郭德綱相比,我更喜歡于謙。
2017年,我去看圍爐音樂會上,黑豹樂隊唱了首《Don’t break my heart》,主唱張琪在台上搖滾,唱到一半,突然來了句:“歡迎謙哥!”
當時,嚇我一跳,説相聲的于謙不幹主業,卻一頭新燙的卷兒,穿着皮夾克就上去了,用帶着京腔的英語唱:“Don’t break my heart,再次温柔。”
大眾都傻眼了:這還是我認識的説相聲的于謙嗎?
沒錯,這就是那個常年站在郭德綱身邊説相聲的于謙。生活裏,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搖滾中年。台上,他被郭德綱戲謔,下了台,滾在紅塵之中的郭德綱卻羨慕他:他活得比我值!
在北京大興,于謙有一個很大的動物園,養了大大小小數千個動物。大到馬,中到藏獒,小到蛐蛐,沒有于謙不玩的,他還經常招呼朋友到他的馬場玩。
為了養馬,錢花了不少,還得自己打掃馬圈,遭了不少罪,但他覺得值得。
説完相聲,就喜歡往馬場轉,像走進了自己的小小樂園,可以在院子裏喝茶、看動物,整天樂呵呵的。
于謙常説,我説的這些事,跟錢沒關係,就是為了一個玩,沒錢,我一樣可以玩。我的人生使命就是讓自己活得好好的,活得幸福快樂,讓周邊的朋友過得舒適愜意。
于謙今年50歲,過生日時,德雲社一堆人都在微博給他祝福,沒有一個人不羨慕他。
本説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可是工作之餘,他依然喜歡喝酒、搖滾、養動物。在很多人眼裏,他用很多時間做了無意義的事,但于謙自己卻説:
“有人覺得玩兒充滿貶義,認為玩物喪志云云,其實這才是無志之舉。玩兒是一種情趣,也是一種生活態度,更是建立在高標準的生活質量之上的一種境界。”
在很多網友眼中,于謙是真正只跟隨內心的“有趣的靈魂”。
常聽人説中年的苦和累,我就很納悶,為什麼沒有幾個中年人把有趣當成人生使命。
到了中年,好像被扔進了菜市場裏,四面都是人聲鼎沸,指指點點,但我看,真正懂得生活的人總是知道世俗生活總是需要那麼一點自我得意, 只有自我得意的人生,才能打敗庸俗的日常,用志趣打敗時間,贏得時間。
可以打敗時間的中年
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在《無比蕪雜的心緒》中説:
“年齡增長帶來的好事,我以為大體是沒有的,不過年輕時看不到的東西現在可以看到了,不明白的東西現在弄明白了,這些還是讓人高興。”
到了壯年中年,最好的狀態,無非就是越來越明白一些事。
一個清晰的階段定位,不要總那麼唉聲怨氣,不要總那麼迷茫,患得患失,還要為自己的人生找到一個偶像。
偶像不只是年輕人的事,而是每個人的人生的美好願望,沒有偶像指引的人生,就像海上航船失去了燈塔,茫茫大海,説翻船就翻船。
到了中年,真不是意味着只有淪落的內心,而是意味着向上的修為,看透的人生境界,開始思索如何安放靈魂這件人生大事。
中年,也從來不只有庸俗的日常,還有活出真我,活得有趣的勇氣,柔軟又有温度的生命態度,得過且過的人生,我勸你還是算了。要依然保持自由意志,不被綁架,更不妥協,保持獨立精神,這都是人生大事。
最後活成了年少時討厭的那個自己,那樣的人生多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