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橫亙陝西、內蒙古、寧夏三地的毛烏素沙地,是我國四大沙地之一。昔日的毛烏素,黃沙漫天,“沙進人退”。新中國成立後,經過幾代人數十年的治理,如今的毛烏素腹地,林木葱蘢,綠色已成主色調。從“沙進人退”到“人進沙退”再到“人沙和諧”,毛烏素變綠的秘密是什麼?
“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在兩山論提出15週年之際,人民網記者深入陝蒙寧三地,探訪當地幹部羣眾,推出“毛烏素變綠記”系列報道,展現三地的治沙舉措、成效,用一份“毛烏素治沙樣本”講述新時代生態文明的中國故事。
(注:乾旱區的流沙堆積稱為沙漠,半乾旱區的流沙堆積則稱為沙地。)
“值得世界所有國家向中國致敬。”2019年,國家林業和草原局官網消息指出,毛烏素沙地經過幾代人的治理,止沙生綠,被聯合國官員盛讚。
七十年前,毛烏素漫天黃沙。狂風來襲時,沙子一卷而起,人隨時可能迷失方向。
為了生存,為了生態,生於斯長於斯的毛烏素人前仆後繼,治沙造林、造綠固沙、治沙治窮、點沙成金……一代代治沙人,將一片片明沙“變綠”,在荒漠腹地上演綠色傳奇。
如今,“綠色”正如“母親河”一般哺育着這方熱土的萬物。
2000年7月毛烏素沙地植被指數圖。 國家林草局供圖
2019年7月毛烏素沙地植被指數圖。 國家林草局供圖
生存
“家門都被沙子壓死了,你小子快回家吧!”
三十多年前的一天,正在外打工的吉日嘎拉圖,被哭着找來的母親嚇得不輕。
吉日嘎拉圖一家住在毛烏素沙地深處,內蒙古烏審旗烏審召鎮布日都嘎查。那天前夜,一場大風颳來,移動的沙丘把家門擋得死死的,父母親從窗户爬出來,用簸箕把沙子一點點掃開,大門被清理出來。
一家人已飽受風沙折磨多年。吉日嘎拉圖記得,小時候上學,常常在風沙中迷路;到鎮上打糧食,來回要走四天。“憑感覺走,能走到哪就走到哪,都是沙地。”
1982年,吉日嘎拉圖家承包到14000畝地,僅600畝左右是三等生活草場,其餘一萬多畝幾乎全是明沙——明晃晃、裸露的黃沙地。
十幾頭羊,一頭牛,維持着一家四口的生計。草場裏,牛羊能吃的草寥寥無幾。
“只能掏幾百塊錢,在別人家草場放牧。每天步行十幾裏,把牛羊趕過去,晚上再趕回來。”僅靠放牧難以維持生計,吉日嘎拉圖去到烏審召鎮打工,剪羊毛。
那一夜的風沙,讓一家人慌了神。母親決心叫吉日嘎拉圖回家,想辦法治沙,不然家都要沒了。
“現在就栽。”在母親叮囑下,吉日嘎拉圖和新婚妻子開始在明沙地裏種沙蒿。種了四年,都沒活。
“有的被風吹走了,有的被沙子壓死了。”吉日嘎拉圖想放棄,再看看滿眼明沙的家,“只能幹到底,只能種樹”。先種沙蒿,然後插沙柳,屢敗屢試,夫妻二人逐漸摸出門道。
“一萬多畝地裏有幾百處明沙,就這麼一個一個種完了。”
如今,吉日嘎拉圖家敞亮的窗外,草地和樹木不見邊際。原本十幾只羊都無法養活,現在,一百多隻羊、四五十頭牛正在邊吃草、邊蹓躂。
吉日嘎拉圖家前的草場。 楊喬攝
在毛烏素,有人歸家,也有人離家。
“四季刮黃風,抬腳不見蹤,風沙來遮日,房埋沙裏頭。”這是寧夏吳忠市鹽池縣居民對過去的記憶。這裏地處毛烏素沙地南緣,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全縣75%的人口和耕地處在沙區。
白春蘭和丈夫冒賢原本住在鹽池縣冒寨子村,她回憶,沙子堆上房頂是常事。環境惡劣,世代務農的這家人,生活一天比一天拮据。
天不賞飯,只能自找出路。1980年,冒賢聽説村子附近有個地方叫“一棵樹”,因曾有一棵四五人合抱粗的大樹得名,那裏水淺。夫妻倆和村裏其他十户人家決定去謀生機。
“我們想着可以去種樹,一棵能賣三四塊錢。”
不久,“一棵樹”目睹了這樣一幅場景:天剛亮,年輕的夫妻牽着驢車,駝着樹苗和兩個小女兒,冒着風沙趕十幾公里路來到這裏,挖坑,取水,種樹,一干就是一天。
事情並非想象中那麼簡單,很快,二人意識到這一點。
“風沙一吹起來,幾乎寸步難行,有的時候路上來回的時間,比種樹的時間都長。剛種下的樹第二天就被埋了,只能刨出來再種。”
白春蘭夫婦育有四個子女。“兩個兒子上學,女兒一個3歲一個5歲,在家沒人照顧,只能帶過來。沙地表面熱,我就把上面一層沙刨開,挖個洞,把女兒放進去等我。”
那時,毛烏素的風沙遠比想象中厲害。一次,白春蘭埋頭種樹,越走越遠,一陣大風颳來,黃沙漫天,她嚇得趕緊往回跑,只見大女兒一人在哭喊,小女兒不見了蹤影。
“我看見大女兒邊哭邊指着沙地,才知道小女兒被埋起來了。”孩子被刨出來時,面色烏紫,幸好發現及時。
路程遠,風沙大,樹苗成活率低,最初一起來“開荒”的村民陸續放棄,最後只剩白春蘭一家。看不到回報,還投入了全家的力量,他們被村裏人叫做“死腦筋”“二傻子”。
面對種種質疑和難成活的樹苗,白春蘭也和丈夫抱怨過,冒賢勸她:“現在他們覺得我們傻,但是十年後就會不一樣。”
十年未到,白春蘭已經看到了回報。1984年,他們種下的小麥收穫了4麻袋麥子,一家人吃上了白麪。“這在村裏是少有的。”白春蘭這才“看到點盼頭”。
驢車一拉就是六七年,樹苗終於長成樹木。1986年,夫妻二人用這些樹在“一棵樹”蓋起土坯房,安了家。
樹越種越多,白春蘭發現,環境悄悄發生了變化。
白春蘭冒賢治沙業績館內變化圖。 張博攝
“莊稼能活了,風沙也沒有以前厲害了。”1989年春,她從市場上買回第一批羊羔和一台飼料加工機。此後,她又推沙開挖魚塘,投放魚苗,成為鹽池縣第一家沙地養魚户。
在白春蘭的影響下,數十户人家來到“一棵樹”,造綠固沙,開發沙產業;吉日嘎拉圖家則被納入鄂爾多斯首批56個家庭林場、草場,他的故事被作為典型推廣……
人們在治沙、種樹中謀生活,也學會與沙相處。吉日嘎拉圖説,“不保護好,這些就沒了。”
合力
7月31日,是賈道爾計擔任內蒙古伊金霍洛旗霍洛林場哈拉沙作業區護林員的最後一天。被問及退休感受時,普通話並不流利的他只説了五個字:明天還要來。
在毛烏素,像吉日嘎拉圖、白春蘭一樣扛起鎬頭、背起樹苗的治沙大户湧現了一撥又一撥。同時,與他們合力治沙的還有一批“國家隊”。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起,為防沙治沙,陝西、內蒙古、寧夏三地陸續成立了一批國營林場、治沙站。
作業區裏的樹,是賈道爾計與同伴四十多年來一棵一棵種下的,每天還要徒步數十里路巡邏管護。如今,他已丟不下這片土地,“怕後面來的人管護不好。”
賈道爾計道出了無數林場人的心聲。他七十年代末初到林場時,正值國家啓動“三北防護林”工程,林場人吹響了向沙地進軍的號角。
號角一起,處處響應。
1985年,寧夏靈武市白芨灘防沙林場迎來了新一任副場長王有德,而他上任後最先做的,並非直接治沙。
就任時,眼前的景象讓王有德震驚:大片良田被棄耕、一千多畝苗圃荒廢,幾千畝樹木枯死……
走訪調查半年後,他發現,這背後是一盤散沙的人心——職工每年收入僅幾百元,三分之二的人想着如何離開這片荒灘。
“治沙必先治窮。”王有德意識到,改革勢在必行。他提出“打破鐵飯碗”,林場職工全部實行合同制,取消工資級別,實行同工同酬,按勞取酬。
“這在當時是很了不得的事,有人不同意,林場就兩種制度並行試用。最後,選擇新制度的人比守舊的人月工資多得多,大家就知道怎樣更好了。”老職工朱剛回憶,“改革後我月工資漲到三四百,後來越來越高。”
王有德的勞動用工制度改革,在全國率先打破國有林場“鐵飯碗”模式,為國有林場改革提供了一條可借鑑的經驗。
林場漸有起色後,王有德又想到了多種經營。“跳出林業搞林業”,他和班子成員反覆研究,走出了一條“以林為主,林副並舉,多種經營,全面發展”的興場之路。
他們建機磚廠、預製廠,成立苗木花卉綠化工程服務中心,投身綠化工程施工……
扎草方格治沙。 白芨灘自然保護區供圖
“掙錢是為了治沙。”生活逐漸富裕的白芨灘人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他們緊盯“每人一年挖一萬個坑,栽一萬棵樹,扎一萬個草方格,完成治沙面積一百畝,從治沙中實現一萬元以上收入”的目標,探索出“1 4”的治沙模式:1是草方格固定流沙,4是雨季撒播草籽、穴播灌木種子、營養袋苗造林、春秋植苗造林四項技術互為補充。
職工富了,沙地綠了。
據統計,三代白芨灘人至今累計治沙造林63萬畝,控制流沙近百萬畝,森林覆蓋率達41%,有效遏制了毛烏素沙地的南移和西擴,保護了黃河、銀川河東的生態安全,成為三北工程精準治沙、科學治沙的樣板區。
綠色向沙地蔓延。 白芨灘自然保護區供圖
國營林場不僅肩負着防沙治沙的使命,它還像一個個守護在毛烏素沙地裏的“綠色信使”,為農牧民提供樹苗、傳授種樹方法、教授治沙經驗。
“國家治沙,實際起着一個表率和榜樣的作用。”已從烏審旗林業局退休的前局長吳兆軍告訴記者,國營林場負責的治沙區域通常是條件最惡劣的沙地。
1974年,高中畢業的吳兆軍被分派到當地治沙站勞動,後進入烏審旗林業局工作,一干就是40多年。
工作後接到的第一份任務是指導兩個鄉鎮種樹、育苗。吳兆軍記憶猶新,在班車上顛簸一天後,他深一腳淺一腳,步行三四十里路到農户家。一待就是二十多天,跟農牧民同吃同住,教他們做梗、育苗、種樹……
這樣的“到户指導”,吳兆軍幹了多年,也曾走過彎路。他回憶,一排排沙蒿種在黃沙上,不久就被風吹走了。一年一年的摸索後,才固定下來“治沙必須先設沙障”的操作方法。
毛烏素沙地遍佈新月形沙丘,吳兆軍介紹,當地盛行西北風,形成的沙丘形似新月,迎風坡較緩,背風坡較陡,風一吹就有大量沙子掉落推移,一年可以往前移動二三十米。
不斷探索中,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起就在民間流傳的植樹經驗,逐步被像吳兆軍這樣的技術員總結推廣。同時,他們也在不斷學習。
沙地柏固沙效果明顯,但育苗難度大,吳兆軍介紹,烏審旗林業局的工作人員前往位於毛烏素東部的陝西榆林治沙所,學習了育苗經驗,回來培植苗圃並推廣。
本為不同行政區劃內、相隔數百公里的陌生人,三地林場職工因同處毛烏素而被聯繫起來,一代接一代,為實現“人進沙退”勠力同心。
生態
毛烏素沙地裏,生機隨着綠色,四處暈染散開。“金山銀山”隨之而來。
“這裏過沙,那是粉碎機,這個大袋的有1噸,賣給企業大客户,小袋的給散户,一袋25公斤……”烏審旗烏蘭什巴台村的生物質顆粒廠房裏,村支書劉二飛帶着記者參觀,熟練介紹着整套生產過程。
各種樹木加工製成的顆粒。 楊喬攝
村裏10餘萬畝沙柳成了“綠色銀行”,昔日沒有任何集體經濟產業的“空殼村”,一躍成為“百萬村”,村民收入跟着增加。通過自行平茬沙柳,村民可獲得國家補貼100元/畝,再以每噸160-180元售賣給顆粒廠,如此每年可增收5000-8000元。
寧夏靈武市白芨灘自然保護區內,林場職工在沙區邊緣水分較足的地方,採取滴管節水技術,打造喬灌混交林,發展起了果樹、育苗、温棚等“沙產業”。這裏成立的3個造林綠化公司,給林場帶來經營收入,帶動沙區職工增收,反哺治沙,實現了植樹與致富同步。
在陝西榆林,曾經的沙地上,建設起高效林果基地,以紅棗為龍頭的林業產業成為經濟增長重要支柱;基於地廣草多的優勢,榆林成為國內非牧區養羊第一大市;依託林果資源,林業產業走起了精深加工的路線,杏仁蛋白粉、杏仁露、紅棗咖啡、長柄扁桃油紛紛走上貨架。
張應龍的長柄扁桃經濟林。 龔仕建攝
“如果沒有綠色,我們可以説什麼都沒有”,吳兆軍説出了沙地人的心聲,“包括農業、工業、畜牧業,以及我們美麗的城市、怡人的氣候,沒有綠色,一切都是白説。”
跨越陝蒙寧的毛烏素沙地治理,惠及的遠遠不止這幾方土地。
“三北”防護林建設、京津風沙源治理、天然林資源保護……毛烏素沙地治理,滲透到多個國家林業重點工程,聯結起黃河流域、京津冀地區等廣闊區域的生態。
以陝西榆林地區的治理為例,當地林草局今年7月提供的數據顯示,榆林全市林木覆蓋率為34.8%,沙化土地治理率達93.24%,每年流入黃河的泥沙由1977年的3.6億噸減少到2.9億噸。
2019年,國家重點研發計劃專題“半乾旱荒漠區防沙治沙工程效益綜合評估”中,北京林業大學教授張穎等人經過研究計算,指出毛烏素沙區草地、林地、耕地、水域各類生態系統服務年價值,在1990年為893.78億元,2015年則增長到1950.89億元。
上述研究預測,2020、2025年毛烏素沙地治理工程的生態系統服務年價值,將達到2000億元以上,繼續呈現明顯增長趨勢。
毛烏素沙地何時將徹底“消失”?很難有確切答案。
但是,在遍佈三地的林地、草原上,在農牧民粗糙的雙手上、護林員曬出斑點的臉龐上、科研人員的實驗基地裏……處處有希望的影子。
“治沙造林不能只讓它變綠,就萬事大吉了,還需要認識、模擬自然,讓它逐漸恢復自我循環能力。”陝西榆林的種樹人張應龍早在2010年就開始了重構生態系統的嘗試,他説,有了綠色並不意味着沙地“消失”,還要構建一個跟氣候、土壤、植物、動物等,協調統一、相輔相成的動態循環系統。
在與中科院地理所、中國林科院、中國農科院等機構的合作中,張應龍將治沙工作總結為三步:第一步防沙治沙,讓沙子不要流動,恢復植被;第二步護沙用沙,保護自然的主觀能動性,減少人為干涉;第三步建立生態循環利用新模式,喚醒沙地的自我生命力。
“當然同時也要促進經濟發展,實現自我循環,適度開發一些沙產業,這樣才有供血機能。”
在中國科學院院士邵明安的指導下,張應龍的試驗基地發生了令人欣喜的變化。使用“做一次障壁,栽一次灌木,再栽一次喬木”的方式造林後,土壤的有機質增加了。
“沙子不流動,有機質增加,遇到雨水好,榆樹的種子會飛,或者被鳥帶到沙地裏,就會自我更新出來。”
在毛烏素沙地的東北部,也有“會飛的種子”正生根發芽。
採訪的最後一天,我們來到鄂爾多斯霍洛林場,一片種於1972年的樟子松林裏,鋪了一層厚厚的松針,松果掉落四周。
護林員告訴記者,經過幾十年管護,這片老林地的生態實現了自我循環。
“看到旁邊的小松樹了嗎?是松子自然掉落長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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