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楓:如果美國恢復核試驗,中國怎麼辦?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晨楓】
6月8日,華春瑩在外交部例行記者會上,呼籲美國恪守全面禁止核試驗的承諾,這當然是針對美國正在考慮退出《全面禁止核試驗條約》而言的。即使在美國國內,也不乏反對退出的聲音,但特朗普愛退羣,從來不因為反對聲而放棄一意孤行,美國恢復核試驗是很現實的可能。如果美國恢復核試驗,中國怎麼辦?
《全面禁止核試驗條約》是冷戰結束後的軍控產物。國際談判是1993年在日內瓦開始的,1996年文本擬定,並在聯大通過,同年開放簽署。《全面禁止核試驗條約》規定,締約國不得以任何方式、在任何地點(包括水下、地面、地下、空中和太空)進行核爆試驗。這是防止核擴散的關鍵保障,因為任何核武器研發最終都需要核試驗來驗證威力。理論計算模型只是架構,需要實際數據來精確確定模型參數。核試驗的實際數據有核國家不會提供,無核國家無從獲取,所以要跨過核門檻,只有自己進行核試驗。
對於初入核門檻的國家,核試驗是繞不過去的一道坎。這是1951年1月27日內華達核試驗場的第一次核爆,這裏離拉斯維加斯只有一小時車程
為了減少對環境的核污染,在最初的核試驗之後,核大國基本上都轉入地下核試驗,這是內華達的核試驗場
美國簽署了條約,但美國國會尚未批准。以色列也一樣。中國是最早的簽約國之一,全國人大同樣尚未批准。印度和巴基斯坦沒有簽署,儘管尼赫魯在1954年就首先提出國際社會應當締結全面禁止核試驗條約。朝鮮也沒有簽署。條約規定,包括上述國家的44個核國家與核門檻國家全部簽署、批准並遞交條約的第180天開始生效,所以在技術上,《全面禁止核試驗條約》從未生效。但國際社會已經形成潛在共識,任何打破禁忌而進行核試驗的國家都會受到譴責。朝鮮就是這樣,儘管並未簽約,在6次核試驗後受到國際社會的嚴厲譴責和經濟制裁。中國在簽約前密集進行了一系列核試驗,最後一次是在簽約前兩個月,也承受了很大的國際壓力。
但核彈使用的放射性材料是具有半衰期的,經過一段時間後,對於威力下降要有清楚的認識,尤其是要防止核彈老化失效的問題。手榴彈啞了可能要死人,核彈啞了可能就要亡國了。在理論上,核材料的半衰期是已知的,但製造質量、儲存條件的差異會有影響,而且在較長時間裏和實際條件下,衰減是否會有所加速或者減速,這也是需要核爆才能驗證的。放射性科學的歷史實際上不長,半衰期較短的核材料還容易精確測定,半衰期幾十年(如氚,12年)到幾萬年(如鈈239,24000年)的,就需要較長時間才能精確測定,尤其需要通過實際核爆來確認。
工人在德克薩斯的菲尼克斯工廠搬運W76核彈頭
“三叉戟D5”潛射洲際導彈可搭載8枚較大的W88(45.5萬噸當量)或者14枚較小的W76(9-10玩噸當量)核彈頭
恢復核爆對驗證現有核武器的老化程度至關重要,對研製新型核武器更重要。核武器是從大規模殺傷武器開始的。在60年代美蘇核軍備競賽的高峯時代,美蘇競相研製威力越來越大的核彈,尤其是超級威力的氫彈。但進入80年代後,核彈威力有多彈頭化和小型化的趨勢,更加註重可用性和經濟性,畢竟武器級核材料的提純是非常昂貴的。這需要對核爆炸精確建模,但這依然是大量核試驗的時代,有條件精確校驗模型。
進入21世紀,核武器發展進入了進一步的小當量化時代,核武器開始作為超威力的攻堅武器和戰術級的面毀傷武器,而毀滅大型人口和經濟中心的作用淡化了。比如説,部份“三叉戟”潛射洲際導彈的W76核彈小當量化後,威力從原來的10萬噸當量降低到6000噸。由於載具依然是戰略性的,不能説這是戰術核武器,但已經與傳統意義上的戰略核武器截然不同了。這也不是最小當量的核武器,還有幾十噸當量的。不是説大規模殺傷的作用不重要了,而是這個問題已經解決,繼續強調影響核武器的實戰性。
最小威力的戰術核武器可能是這個名為David Crockett的核無後坐力炮,彈頭當量只有10-20噸,射程2-4公里,用於在富爾達山口阻擊進攻西歐的蘇聯坦克
全系統在理論上是可以由步兵班攜帶的
為了提高機動性,也可以有中吉普運載
小當量核武器不是50-60年代戰術核武器的簡單復甦,而是由使用核武器但控制在核升級門檻下的新概念推動的。核國家對非核國家使用小當量核武器的話,除非把對方的核盟友牽扯進來了,否則沒有核升級的問題。但核國家之間是否一涉及核攻擊就自動升級到最高級的全面互相毀滅,這是有爭議的。
不管是什麼戰爭,目的永遠是戰而勝之,而不是互相毀滅。確保互相毀滅是互相威懾,而不是大家都有自殺傾向。在具有確保毀滅的保障下,用具有明確軍事意義的小當量核武器打擊關鍵目標,能造成足夠的傷害,但距離全面毀滅還有很大距離,並不阻礙戰後恢復,是有可能控制在互相毀滅的門檻以下的。罈罈罐罐越多的國家,越是如此。事實上,最低當量的小當量核武器與最大威力的常規武器已經足夠相近了,可以看作特大威力的常規武器,因此具有實戰意義。至少這是核武器小當量化的理論依據。
特別堅固的地下指揮中心是核攻堅武器的理想目標,這是夏延山裏的北美防空司令部入口
“美國”號(CV-66)在退役後,作為靶艦被擊沉,但炸彈、導彈、魚雷、艦炮費了老勁了,就是不沉,最後是由爆破隊上去安放炸藥在沉入海底的
再強大的戰艦,在沉入海中的瞬間,留下的也只是浪花
在這個理論下,地下或者山體內的硬目標(指揮中心、油庫、彈藥庫、導彈基地、洞庫機場、洞庫潛艇掩蔽所等)是小當量核武器的首選目標。這些目標高度加固,即使用超重的常規鑽地炸彈也難以摧毀。航母這樣特別加固的超級戰艦也一樣,一兩枚重磅炸彈或者導彈命中已經很難擊沉了,但被一枚小當量核武器擊中,就沒有懸念了。
另一方面,機場、防空導彈基地、軍港、裝甲部隊集結地這樣的面目標需要大量常規彈藥才能摧毀,用小當量核武器也比較經濟。不過這與早年戰術核武器的使用已經相差不遠了。
關島安德森空軍基地這樣的面目標也是中小當量核武器的理想目標
在核大國之間,現代核武器已經基本上氫彈化了,輻射和放射性沾染較低,中子彈更是“無污染”。這不是核武器的“人道化”,而是輻射與放射性沾染是浪費核爆炸的能量的,用作軍事打擊也見效太慢,實際上“恐怖效應”大於軍事作用。“去恐怖化”也在理論上使得小當量核武器的實戰使用門檻更低,觸發核升級的門檻更高。
小當量核彈需要的核材料少,但設計挑戰反而更高。核爆炸需要核材料達到或超過臨界質量才能觸發鏈式反應。核彈威力小型化後,需要的核材料較少,需要特殊措施才能保證超過臨界質量。多裝料導致威力太高,超出了小當量的意義,但核材料不足而成了啞彈,問題就更大。中等以上威力的核彈反而沒有這樣的問題。
另一方面,中子彈是以中子流殺傷有生力量的,但衝擊波、熱輻射和放射性沾染很低。專門以超強度輻射作為電磁脈衝炸彈使用的核彈更是把核爆能量集中於產生輻射能量,而儘量不在衝擊波和熱浪上浪費能量。電磁脈衝彈可以用常規裝藥實現,但威力有限,技術複雜。核裝藥的電磁脈衝彈在技術反而更加成熟,一發就可使一片戰鬥地域裏所有作戰單位的指揮、通信、雷達、火控等統統失效,甚至可能使得車輛也因為電子控制系統失效而開不動。這樣的軍隊就等於解除武裝了。對於海上的艦艇編隊也一樣。這樣的新概念核彈多少後效,實用意義更大。
電磁脈衝彈用高能電磁脈衝使得殺傷範圍內一切電子設備失能,屬於新概念核彈
但小威力和新概念核武器的實際威力更缺乏傳統核爆試驗數據,更需要新的核爆試驗來驗證。這是比庫存核彈老化管理更加緊迫的事情。
2019年末,美國能源部的年度報告指出,從2020財年起,美國計劃每年進行兩次亞臨界核試驗。這是指核材料的數量達不到臨界水平的核試驗,並不在《全面禁止核試驗條約》的禁止範圍之內。通過試驗實測數據和理論模型,可以從亞臨界外推至達到鏈式反應的真實核爆炸的狀態。數學模型可以從純理論推導,但一般受到假設條件和理論構架的限制,適用範圍有限。實際數學模型首先確定一個模型構架,可以是從理論出發的灰箱模型,也可以是完全脱離物理現象的黑箱模型,但都需要實測數據才能精確確定模型參數。由於任何實測數據都是有誤差的,模型參數的精確度取決於實測數據的數量和質量。這樣的經驗模型對於已經觀測到的傳統核爆可以精確估算,所以對現有核彈的老化檢驗是適用的,但要外推到小威力和新概念核彈,就不夠精確了。
特朗普不喜歡任何約束美國的條約,也喜歡虛張聲勢,弄點自我感覺良好的名堂,恢復核試驗有助於他感覺很強勢。在政治、經濟、社會所有方面基本上沒有兑現任何競選承諾的現在,在新冠疫情和黑人暴動的現在,“弄點事情”是轉移注意力和贏得連任的唯一辦法。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美國很可能恢復核試驗。由於國會沒有批准《全民禁止核試驗條約》,理論上美國都不需要退出,不過為了形式上的需要,可能還是會正式通知聯合國和退出條約。
那中國怎麼辦呢?
美國恢復核試驗和加速新概念核武器的研發,肯定對中國是嚴重的挑戰,但對中國是更大的機會。
中國早在1964年10月16日就進行了第一次核試驗,但總數並不多
另一方面,嘉手納屬於理想的小當量核打擊對象
台海衝突一旦爆發,航母將成為美國干涉主力,海灣戰爭中Battle Force Zulu這樣的航母艦隊也是戰術核打擊的理想對象,這裏有“中途島”號(上左)、“突擊隊員”號(下左)、“羅斯福”號(上右)和“美國”號(下右)航母,另加“邦克山”號(上)、“萊特灣”號(下)、“諾曼底”號(不在圖中)巡洋艦和其他艦艇
美國已經進行了1000多次核試驗,收集了大量數據。中國只進行了45次核試驗,由於時代的侷限,不僅在數據的數量上落後於美國,在質量上可能也達不到美國的水平。在簽約前的最後兩年裏,中國集中試驗的是5-9萬噸當量的中低當量核彈,最後一次是3000噸,説明中國正在惡補中低當量的課,但時間不夠了。
中國也掌握了亞臨界技術,但理論模型需要大量試驗數據才能精確確定模型參數,這裏面無巧可取。當年中國沒有條件,即使沒有《全面禁止核試驗條約》,中國也負擔不起更多的核試驗。現在情況不同了,只美國敢開一個口子,説不定中國核試驗會比美國更加頻密,以補上精確數據不足的問題。
中國在新概念核武器研發方面的需求比美國更急切。在亞太戰場上,美國的軍事基地更加集中,關島、嘉手納、迪戈加西亞等幾個關鍵基地一旦被打掉,甚至連珍珠港、阿拉斯加的埃爾蒙多夫也端掉,加上太平洋上若干個航母編隊,美國在印太的軍事力量就基本上打殘了。但“距離惡魔”對中國也是一樣的,超遠程打擊總是有投送重量不足的問題,只有嘉手納還“容易”端掉,要在關島、珍珠港、迪戈加西亞、埃爾蒙多夫傾瀉足夠的常規彈藥對中國是不小的挑戰。但採用小當量核打擊或者新概念核打擊,情況就不一樣了。對美國艦隊也是一樣。
中國也有遭到小當量和新概念核打擊的問題,但大陸國家畢竟地域廣大、縱深厚實,抗打擊能力強。在打擊高威力化、超遠程化之後,傳統海權力量依靠少數控制戰略方向的島嶼和要點控制全球就有抗打擊能力不足的問題,所以核打擊小當量化、新概念化和實戰化對中國是有利的。
據報道,中國已經擁有中子彈技術,但電磁脈衝彈的狀態不明。中國也沒有公開的小當量核彈的報道。中國的核政策是不首先使用核武器、不對非核國家使用核武器,但研製和發展小當量核武器和新概念核武器與中國的既定核政策不衝突。中國的基本國家軍事戰略是積極防禦,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這不是拘泥於只打擊入侵到中國國土的敵人,你敢打我,我就敢掏你的窩。但中國對遠征沒有興趣,核戰略也足夠報復為度,所以歷史上對戰術核武器並不重視。這在歷史上是正確而且有效的核戰略,但在現實中,可以考慮修改了。
從朝鮮戰爭開始,中國就處於美國的核威脅之下。但必須説,在整個冷戰時代,美蘇衝突是主線,中國只是副線。冷戰之後直到10年代之前,美國沉浸在一強獨大的喜悦中,並未把中國太當回事。不知不覺中,中國GDP總量已經超過美國三分之二,經濟和科技體系初步建立,軍事現代化初步實現,美國才恍然醒悟。中國無意成為美國的威脅,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強大中國的存在就是對美國的威脅,而與中國的意圖無關。華為在5G方面取得決定性的領導地位後,美國的危機感和急迫感達到空前高度,於是有了一系列迅速升級的打壓和對抗。美中對抗已經成為主線了,美俄反而成為副線。
在任何衝突中,決策者最需要的就是在無所作為和重啓地球之間具有足夠細緻和層次化的選擇,這對避免共同毀滅但爭取己方的利益最大化至關重要。在銀河號事件、五八炸館事件中,中國具有戰略核報復能力,但缺乏更加細膩的對等反擊的能力,所以很被動。在南海撞機事件中,美中錯位,輪到美國缺乏對等還擊能力了。在美中貿易戰中,特朗普出重手,大幅度施加關税,中國看起來因為大幅度順差而彈藥不足,但中國的還擊刀刀見血,迫使美國坐上談判桌,則是中國具有足夠細緻和層次化應對的例子。美國核戰略一向包括首先使用核武器和用核武器回擊常規打擊,美國也有足夠的核威懾力量,有意願、有能力打全頻譜、全層次的核戰爭。在可能的美中戰爭中,不能排除美國首先使用小當量核武器謀取戰術優勢的可能,中國不能被動地“見核重啓”,而是需要足夠細緻和層次化的對等還擊甚至逐步升級的手段。
中國的積極防禦以國土防禦和打退入侵之敵為主,這包括自衞反擊。在過去,自衞反擊侷限在邊境上,頂多境外幾十、上百公里。在今日,自衞反擊的範圍擴大了,敢來犯者,天涯海角,雖遠必誅。小當量和新概念核武器是積極防禦的需要,中國不願核軍備競賽,但也不怕核軍備競賽。以名義兑換率計算,中國的軍費投入依然遠遠落後於美國。但軍費開支基本上是國內消費,以購買力等價計算的話,中國對美國的可比軍費實際上更高。中國也具有更高的勞動生產率和研發效率。因此,中美軍費實際上存在一個槓桿比。美國習慣於絕對優勢,GDP增長率低,要軍備競賽,中國不怕打持久戰。
另一方面,今日俄羅斯雖然國力衰落,但對核軍備的重視依舊。美國面臨的不僅是中國的核軍備,更有俄羅斯的核軍備。這是與冷戰時代很不相同的,加倍增加美國的軍備競賽負擔。美國要在常規軍備方面維持對中國的絕對優勢,還要在核軍備方面維持對俄羅斯的絕對優勢,現在又想在小當量和新概念核武器方面出奇兵,招惹中國也捲入核軍備競賽,不僅挑戰世界共識,還將會是自取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