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晚報·齊魯壹點記者 王曉瑩 編譯
去年夏天,哈立德·帕延達還是阿富汗的財政部長,管理着60億美元預算。如今,阿富汗塔利班重新掌控局勢7個多月後,帕延達開着他的本田雅閣,行駛在美國95號洲際公路上,手機開着“優步”程序,準備前往華盛頓。帕延達查看着自己的週末訂單,現在“成功”對他來説不再以十億美元計,能掙到幾百美元就算“成功”。
哈立德·帕延達在車裏
不屬於阿富汗,也不屬於美國
“如果我能在接下來的兩天內出車50次,還能獲得95美元的補貼。”迎着週五晚上的燈光,帕延達又出發了。來到美國後,他們一家為數不多的積蓄已經快用光了,他不得不開網約車養家餬口,家裏還有妻子和4個孩子。但這個40歲的男人對現狀很知足,“我已經非常感恩了,這意味着我不用陷入絕望。”
去年,美軍從深陷20年的阿富汗戰爭中撤出,他們扶持的阿富汗政府也倒台,帕延達不知道誰最該對此負責。他説,阿富汗同胞們沒有改革的集體意志,還有推翻了塔利班政權、最終又“背叛”了阿富汗的美國。帕延達也責備自己,被困在一種複雜的感情中:他記得在阿富汗的生活,曾對阿富汗有過夢想,現在在美國開啓的新生活不是他真正想要的。“現在我不屬於任何一個地方,我不屬於這裏,也不屬於那裏,那是一種空洞的感覺。”
當財長時的帕延達
他駛入了華盛頓,把車停在肯尼迪中心前,那裏有兩個喬治·華盛頓大學的學生正等着他接送。兩個女大學生坐在帕延達的車後座上,談論着她們的一天。幾分鐘後,帕延達把她們送到公寓,他馬上低頭查看手機,“4美元小費。”
他的手機上不光有“優步”,那些照片、視頻和短信,提醒着他在阿富汗最後幾個月的時光。阿富汗塔利班重新控制喀布爾一週前,帕延達辭去了財政部長的工作。當時的阿富汗總統加尼對他很不滿,在公開場合對帕延達一通猛批,私下裏罵他未能支付一筆給黎巴嫩公司的資金。帕延達説,當時加尼面臨美國離開和塔利班不斷推進兩方面的壓力,“他太容易生氣。”
多希望從未當過財長
當年,帕延達懷着報國的理想加入阿富汗政府。1992年,11歲的他跟着家人逃離戰亂中的喀布爾,前往巴基斯坦生活。10年後,美軍推翻了塔利班政權,帕延達回國參與創建了阿富汗第一所私立大學。他是在西方文化體系中長大的,曾在美國伊利諾伊大學就讀,為美國國際開發署、世界銀行等機構工作過。
2016年,帕延達被任命為阿富汗財政部副部長。2019年,他離開阿富汗政府,暫時搬到美國。2020年11月,帕延達經歷了人生中最糟糕的13天,他在阿富汗的父母感染了新冠病毒,住進了喀布爾最好的醫院之一,但即便是這家醫院也買不起200美元一台的呼吸機。最終,母親在他身邊去世,幾周後,加尼問帕延達,願不願意接受財政部長的工作。
帕延達現在很後悔當時接受了財長的任命
帕延達的妻子和一些前同事勸他拒絕,當時的阿富汗局勢不必多説:美國準備撤出,塔利班攻城略地,時任政府身陷腐敗,政府官員還面臨着被暗殺的風險。但想到母親的遭遇和醫院的惡劣條件,帕延達還是想試一下,哪怕只有一點成功的可能。現在,他告訴妻子,多希望自己從未接受那個工作,“我看到了許多醜陋,我們失敗了,我也是失敗的一部分。當看到人們的痛苦,而你又感覺自己應該為此負責時,那種感覺太艱難了。”
這天晚上接車前,他還和一個來自喀布爾的美國同事在喬治敦大學教了一節課。這份教職能給他帶來一學期2000美元的薪水,但帕延達不只是為了錢。他希望能讓這些日後可能成為美國官員和支援人員的學生,從另一個角度看世界——他們都站在施援者立場,帕延達想以自身經歷給他們提供一個受援者的視角。
帕延達的車繼續開着,穿過華盛頓的街道,尋覓下一個乘客。車裏播着一檔一邊放軟搖滾歌曲一邊開解失戀聽眾的節目,一個女人正向主持人傾訴自己處於感情低谷,男友已經不愛她了,她卻很難解脱。“人們打來電話訴説困擾,我最喜歡這個主持人了,她很有智慧。”帕延達一邊聽節目,一邊和乘客聊天。有時乘客注意到帕延達的口音,問他從哪裏來、來美國多久了。“你在這過得怎麼樣?”一名乘客問。“適應得挺不容易。”帕延達答道。
帕延達在擦車
“孩子們需要你”
其實,過去6年間,帕延達的妻子和孩子們有時待在阿富汗喀布爾,有時住在他們在美國弗吉尼亞州的家裏。2015年,他們一家人獲得特殊移民簽證,但帕延達從未想象過未來有一天會在美國度過後半生。“我只有一個國家,就是阿富汗。”
開着車,有時帕延達會想起仍在阿富汗的75歲的父親。他很後悔,阿富汗塔利班沒控制喀布爾時,帕延達用不了一小時就能給父親辦一張土耳其護照,但他沒想到事態發展得那麼快。“我最後悔的就是當時忙於改革,沒把精力放到更重要的事情上。”
凌晨時分是“優步”司機獲得補貼最多的時候,如果能在凌晨1點到2點連續接上三單,帕延達就能獲得19美元補貼。他去了一趟舞池俱樂部,接了一對情侶,最後一單是一個20來歲的醉漢,一路上罵個不停。帕延達對此習以為常,凌晨接的乘客大多都是這種狀態,“我看過了太多悲傷和空虛,他們努力工作了一週,就為週末喝個爛醉。”
帕延達個人社交媒體賬號的介紹中,寫着自己是“優步司機”
帕延達也得到過其他工作邀請,比如為一些組織做有關阿富汗的研究報告,不過最近這類工作不太多了;還有一份伊拉克國際開發相關的工作向他發出邀約。帕延達想去,但妻子勸他不要,他們的四個孩子年齡從2歲到15歲不等,“孩子們需要你。”
和很多逃離祖國的阿富汗人一樣,帕延達在暢想未來時總是想起孩子們,“我覺得幸福和有意義的人生,就是養育出有責任感的孩子,他們不能被慣壞,也不會太物質。”他説,自己會告訴孩子們阿富汗的歷史、音樂乃至貧窮,讓他們知道這個國家的掙扎和努力。“但也不能説得太多,不能讓他們有負擔,他們應該受到保護。”
完成工作,帕延達關掉“優步”程序,準備回家。6個小時賺了150多美元,一箇中規中矩的夜晚。他聽着車裏播放的阿富汗民謠,開在回家的路上。當“優步”司機的前幾周,妻子總會熬夜等他安全到家,但現在她沒那麼擔心了,給他在客廳裏留了燈。帕延達關上車門,走過磚鋪成的小路,他的後背和腿因為久坐而發疼。他看到樓上娛樂室的窗簾後透出一縷光——孩子們忘記關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