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入夜後,夏茂山會穿上防彈衣,和兩車聯防隊隊員一起上街巡邏。這些年,夏茂山經歷過混戰,被人用槍指過頭,也逐漸養成出門時防彈衣不離身的習慣。他是剛果(金)城市盧本巴希華人聯防隊的一員。
11月21日凌晨,位於非洲剛果(金)的一家礦業公司營地遭到不明身份武裝分子襲擊,5名中國公民被綁架。23日,中國駐剛果(金)大使朱京在接受媒體採訪時透露,被綁架的5名中國公民在一家美籍華人擁有的私人企業從事採礦工作。根據大使館掌握的信息,5人暫時安全,精神狀況、心理狀況比較穩定。
據央視新聞報道,據不完全統計,自11月初以來,“民主同盟軍”(ADF)、“剛果發展合作組織”(CODECO)、“剛果愛國平等力量”(FPIC)等非法武裝在剛東部地區至少發動了10餘起襲擊事件,造成近百人死亡。11月30日,甚至有兩名紅十字國際委員會人道主義工作者在北基伍省維龍加公園附近遭綁架。11月30日起,剛果(金)政府軍同烏干達軍隊在剛東部北基伍省對反政府武裝“民主同盟軍”(ADF)發動聯合軍事打擊和清剿。
當地時間12月8日,中國駐剛果(金)使館再次鄭重提醒中國公民,剛果(金)東部伊圖裏、北基伍、南基伍三省系安全高風險地區,請暫勿前往。已在當地的中國公民請於12月10日前向使館進行個人信息報備,並儘快安排撤離。
目前,在剛果(金)的華人華僑約21,000人。在異國他鄉追夢的中國公民抱團取暖,一些人組成聯防隊,保衞着同胞與社區的安全。
盧本巴希的房屋多是三四層的建築。受訪者供圖
“習以為常”的危險
距離綁架事件已經過去了一週多,在科盧韋齊工作的林琪(化名)談論起綁架事件顯得平靜。
林琪今年23歲,由於所學專業是法語,今年6月份,她被公司外派到剛果(金)的科盧韋齊一家礦業公司擔任翻譯及助理的工作。科盧韋齊離綁架案發生地僅隔着兩個省。
她仍記得,7月的一個早上,她剛睜開眼睛,微信羣裏就跳出華人被搶事件:凌晨2點左右,有八名歹徒進入工廠搶劫,兩名持槍。警方投擲了震爆彈,並拉響警報繞廠區行駛兩圈後,歹徒翻過後院牆逃走。後經調查,歹徒從廠區東南方向的牆上剪開圍牆的圈刺後利用梯子爬入廠房內,帶走了一台電腦。正要進入放有大量財物的辦公室時,聯防隊趕到,才阻止了進一步的搶劫行為。
林琪來剛果(金)之前,就多多少少聽説過當地的情況。
林琪説,中國人的微信羣裏經常滾動着發生的搶劫事件情況:有時是七八個歹徒持着AK47的槍闖入中國工廠,搶走手機、電腦和現金;有時是入室搶劫,家裏被一卷而空。據她介紹,剛果(金)當地有宵禁,從晚上十點到第二天早上四點不允許當地居民外出,而搶劫一般發生在深夜一兩點。
林琪覺得,自己已經逐漸對這些危險事件習以為常,“剛來的時候會比較害怕,現在基本上不會搭理,裝作聽不見。”
據中國商務部國際貿易經濟合作研究院、中國駐剛果民主共和國大使館經濟商務處等部門發佈的研究資料顯示,剛果(金)由於多年戰亂以及貧困加劇,導致社會治安問題較為突出。雖然法律禁止當地居民擅自持有槍支,但社會上槍支較多,持槍搶劫事件時有發生。
林琪告訴新京報記者,為了保護中國人的安全,當地的華人商會組織了一支聯防隊,聘請了一些有經驗的安保人員。聯防隊的成員會輪流值班,在城市裏巡邏。因為城市不大,路況好時開車十幾分鍾便能繞完整座城市,只要在微信羣裏向聯防隊發出求救信號,聯防隊幾分鐘就能到達。“所以最近搶劫發生得比較少,我聽説很多次歹徒都沒有搶到錢,也沒有傷害到人。”
夏茂山就是盧本巴希華人聯防隊的一員。
據夏茂山介紹,2019年年底,自己加入了與盧本巴希當地警方合作的華人聯防隊,這支隊伍也被稱為“警民安防中心”,在商會和大使館的溝通下,聯防隊獲得了當地政府特許的持槍資格。
每天晚上入夜後,夏茂山會穿上防彈衣,和兩車聯防隊隊員一起上街巡邏。
聯防隊難免會與歹徒正面衝突。夏茂山記得,有一次,一家中國工廠遭遇歹徒撬門和圍堵,好幾名中國人被困在廠內。夏茂山和幾名隊員在工廠門外與歹徒發生了槍戰。他説,子彈從他耳邊劃過,“涼颼颼的。“槍聲持續了半小時,救援力量趕到後,歹徒才四散而去。
在外工作、徹夜巡邏時,夏茂山防彈衣不離身。他説,最危險的一次,他曾被歹徒拿槍指頭,“説不害怕是假的,但很多時候情況緊急,沒法想那麼多。”
夏茂山與聯防隊隊員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兩點一線的生活
據不完全統計,目前,在剛果(金)的華人華僑約21,000人,比較集中的地區和城市是金沙薩、盧本巴希、科盧韋齊和馬塔迪。
近年來,中國公民在剛果(金)受傷害的惡性案件時有發生。據媒體報道,2019年12月,剛果(金)伊圖裏省某金礦發生持槍搶劫,3名中國人被劫持。後在中國大使館的積極斡旋下,3名中國人被安全釋放。2020年12月2日,剛果(金)南基伍省姆温噶地區發生一起持械搶劫案件,導致一名中國公民不幸遇難。2021年8月17日,3名中國公民在該國東北部伊圖裏省遭不明身份武裝分子綁架,其後下落不明。
在剛果(金)生活久了,林琪逐漸找到了保證安全的規律:平時即便是白天,也不能在大街上步行,更不能獨自一人出門,“通常都是坐在車上兩點一線,從一個地方去往另一個地方,不敢在其餘地方多逗留。”
“我們樓層比較高,住户比較多,因為摸不清哪家有錢,所以搶匪不會瞄準我們這個地方。再加上公寓監控比較嚴,小區周圍都圍有電網,所以市區裏的公寓很少被搶,”林琪説。
彭昌國在盧本巴希租下幾個店面售賣手機。受訪者供圖
張亮(化名)已經在剛果(金)的首都金沙薩工作了六年。他所租住的公寓位於金沙薩市區,有業主從專業安保公司招募的安保人員負責周邊的安保工作。他解釋説,如果房子不安全,通常沒有人敢租住,所以當地的房產業主會很注重自己房屋周邊的安全,“非洲人對安保非常重視,所以當地的安保產業也相當發達。”
張亮説,自己在六年裏沒有遇到過搶劫的事情。在他看來,這源於他較強的安全意識:白天出門一定選擇結伴出行,晚上天一黑就不出門,有風險的地方自己也絕對不會涉足。防身工具在張亮看來並不那麼重要:搶匪一般都是團伙作案,如果真的遇上搶劫事件,自衞屬於飛蛾撲火,“即便遇到危險,搶匪也都是為了財物,90%不會造成人身傷害。”
大學畢業後,由於公司外派需求,張亮便到了金沙薩工作。他仍記得,剛到金沙薩時,發現城市街道上塞滿了擁擠的車輛,房子多是三四層的房子,“城市很大,人口很多,但是物資匱乏,交通、通訊都比較落後。”
剛到時,當地只有2G網絡,張亮幾乎與國內親友斷絕了聯繫。張亮説,一個普通的居民住宅區,幾乎每天都會經歷幾個小時的停水停電。條件比較好的小區,僅僅是面積不算大的三室一廳,一個月的租金達到三千美元,“換算過來比國內一線城市的租房還要貴些。”
待久了,張亮逐漸習慣了兩點一線的生活:每天早上從家到公司,每天傍晚從公司回家。而“宅”在家裏也成了張亮和周圍大部分中國人的週末常態。
張亮從國內帶了遊戲機,平時閒下來就在家裏打遊戲或是看書和電影。需要運動時,張亮會在小區範圍內慢跑,在小區的籃球場內打籃球,“總之活動不會超出小區這個安全範圍。”
28歲的彭昌國從2017年開始在盧本巴希做手機生意。在他看來,在剛果(金)工作的中國人已經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生活圈子。為了降低被搶劫的風險,很多中國人把中國超市開在自己居住的房子裏,但都是“關門營業”。“基本上這些超市沒有對外營業,平時大門也是緊閉着的,有中國人來了,才會給開門。”
由於大部分物品靠進口,所以剛果(金)的物價比國內更高。彭昌國舉例説, “老乾媽”、普通的食鹽都是國內價格的幾倍。“因為這些東西都是中國老闆從國內發海運過來,要兩三個月才能到,所以就會賣得很貴。”
張亮在金沙薩所居住的公寓。受訪者供圖
高收入與高風險並存
林琪説,此次發生綁架案的省份位於剛果(金)東北部,當地盛產金礦,且駐紮有反政府武裝分子,相較於經濟發展較好的東南部城市來説,東北部的綁架、搶劫等事件發生頻率相對高很多。
“會到那邊的華人通常屬於‘富貴險中求’,一般來説大家都不會選擇去那片區域工作和生活。”
彭昌國把出國的生活風險看作是一種博弈。“假如遇到搶劫,所有的財物被一搶而空,相當於到國外好不容易發展了幾年,攢下來的積蓄一夜之間就會消失。”
在他看來,承擔着高風險的同時,自己也在收穫更多的工作機會。彭昌國説,幾年前,他在廣州做過倉管員、健身房銷售。
在親戚的推薦下,彭昌國選擇前往剛果(金)發展,“在這裏不僅能有國內相對無法達到的工資水平,自己的生活也變得自由許多。”
彭昌國記得,自己在廣州找工作時,幾番尋找都沒有合適自己的工作。彼時對於事業上進的自己而言,彭昌國只感覺到生活的平淡。
而現在的生活,用彭昌國的話形容,是“能看到希望和方向”。在剛果(金)的手機生意雖然利潤薄,但是生活節奏也算輕鬆:每天早上八點起牀做早餐,九點後駕車十幾分鍾到達手機店,也不用擠地鐵和公交。傍晚五點多下班回家後,自己會和幾個中國室友一起烹飪。“如果是以前在國內打工,可能六點多才下班,擠地鐵回到家可能都要七八點,到家以後一身疲憊,也沒有心思再做自己的事情。”
成為聯防隊隊員之前,夏茂山稱自己是“一個失敗的生意人”。
夏茂山曾和親戚在濟南做建築生意,承包了木工、鋼筋工的活,但是幾年下來,不僅沒攢到錢,反倒把本賠了進去。在親戚的建議下,夏茂山於2019年前往剛果(金)盧本巴希做紅木的生意。
只是到了剛果(金)的第一年,紅木生意就被禁止,很多人賺得盆滿缽滿,夏茂山覺得自己卻時運不濟,“又是一筆錢賠了進去。”
猶豫之間,夏茂山本打算回國再尋出路。剛好這時,由剛果民主共和國中華總商會牽頭,在盧本巴希成立了旨在保護當地中國公民的聯防隊。由於自己在國內的安保公司曾經受過專業的培訓,在朋友的推薦下,夏茂山成為一名聯防隊員。如今聯防隊的工資,達到了三千美元一個月,“比公務員還高一些。”夏茂山覺得,自己算是找到了適合的工作。
對張亮而言,豐厚的薪資是吸引他前往非洲工作的主要因素。張亮説,即便是當地一份普通的崗位工資,一年税後也能拿到二三十萬。“甚至可以媲美歐美的一些國家。”
彭昌國在賣手機的同時,也看中了當地仍待開發的物流市場,做起了物流生意。從第一年到盧本巴希每個月僅六千元的收入,如今已經能月賺三萬。“在非洲至少每年我知道我要做什麼。”他覺得,雖然當地的生活不如國內生活豐富,也面臨着諸多風險,但每天都有一種忙碌而充實的感覺。
“説不定未來哪一天又碰到了新的機會,還是看得到希望,這種感覺很好。”
短期內,彭昌國打算繼續呆在剛果金髮展,但長遠的計劃裏,他還是希望能夠回到國內,回到熟悉的環境。他希望自己先積攢一些資本,未來有機會在國內找到更適合自己的工作。“如果回國,生活肯定會安全、精彩很多。”
新京報記者 周思雅
編輯 袁國禮
校對 李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