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提案以四票之差被否:誰是被老布什銘記的“食言國家”

  “你想讓我們投票得罪北京,

  那你們的基辛格這時跑去北京做什麼?”

  

美國提案以四票之差被否:誰是被老布什銘記的“食言國家”

  1971年10月25日,第26屆聯合國大會召開第1976次全體會議。圖/新華

  投票記:最長的一天

  本刊記者/黃衞 宋春丹

  發於2021.10.25總第1017期《中國新聞週刊》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那些保證投票支持我們而最後食言的國家。”當年的美國常駐聯合國代表、後來的美國總統喬治·布什在自傳中如此寫道。直到表決開始前幾小時,他都相信,美國支持的提案將以微弱多數甚至一票之差勝出。

  這樣想的不是他一個人。

  一位歐洲外交家感嘆,美國已使這次表決變成了一次關於“贊成美國還是反對美國的世界範圍的公民投票”。根據“國意”統計,聯合國的觀察家們大多認為,雙方旗鼓相當,美方勝算略勝一籌。

  在大洋彼岸的中國,毛澤東也與自己的護士長吳旭君各執一端。吳旭君每天為毛澤東讀報講時事,對聯合國中正在進行的辯論和表決頗為熟悉。她説,投票能通過。毛澤東説,通不過。她説,能。毛澤東説,不能。

  毛澤東認為,美國是“計算機的國度”,包括尼克松不早不晚在這時派基辛格來華訪問,都是算好了的。他後來打趣説,自己對美國的那根指揮棒,還有那麼多迷信呢。

  

美國提案以四票之差被否:誰是被老布什銘記的“食言國家”

  1971年10月,周恩來總理會見秘密來華訪問的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圖/新華

  指揮棒為何失靈?超級計算機漏算了什麼?歷史的巨手,又是在哪裏投下了它決定性的、不可逆的一票?

  時間回到1971年10月25日,26屆聯大辯論、表決中國代表權問題的第1976次全體會議。那是馬拉松般漫長的一天。

  潮流變了

  10月25日是週一。聯合國金黃色穹頂、鋪着藍色地毯的大會堂裏熙熙攘攘,過道和牆邊都站着人。

  印度尼西亞外長、大會主席亞當·馬利克在高高的、俯視全場的主席台正中就座,聯合國秘書長吳丹和負責大會事務的美國籍副秘書長分坐兩側。印尼當時與中國處於斷交狀態,美國等國對由馬利克擔任本屆大會主席感到滿意,認為他不可能偏向中國。

  事實上,馬利克在9月前往紐約赴會時,特意繞道香港與好友、印尼愛國華僑司徒眉生密談,表示自己想在中國席位問題上有所作為。司徒眉生向北京作了轉達,周恩來表示感謝,告之可將表明中國立場的外交部8月20日聲明英文稿傳給馬利克,希望他在可能情況下予以幫助,“但不必勉為其難”。

  下午三點,馬利克敲下木製會槌,大會開始。

  阿爾巴尼亞副外長馬列利、台灣代表劉鍇和美國代表布什先後登台,就中國代表權問題作第二次辯論發言。發言登記在10月20日就截止了,這將是最後一輪發言。

  在這個問題上,兩大陣營已整整對峙了20餘年了。

  從1951年第六屆聯大到1960年第十五屆聯大,美國年年都能輕鬆取得多數票,使“暫緩討論”中國代表權的提案(因所謂“侵略”問題)獲得通過。但1960年,原來跟票的主要國家加拿大、英國、巴西等都通知美國,下一年會改變立場,贊成對這一問題加以討論。

  於是,美國另闢蹊徑,聯合日本、澳大利亞、哥倫比亞和意大利,於1961年提出關於中國代表權的“重要問題”提案。這一提案規定,凡是任何改變中國代表權的提案都屬於《聯合國憲章》第18條所規定的重大問題,需三分之二多數通過。

  也是在1961年,蘇聯提出了“恢復中國在聯合國的合法權利”的提案,1962年第二次提出。隨着中蘇交惡,從1963年起,中國的好兄弟、被稱為“歐洲社會主義明燈”的阿爾巴尼亞成了牽頭國,年年提出這一提案,阿爾及利亞、巴基斯坦、羅馬尼亞等都是核心國家,並且提案國逐年增加。

  到1970年,形勢已發生了很大變化。這一年,對阿爾巴尼亞等18國提案的表決結果是51票贊成、49票反對、25票棄權,贊成票首次超過反對票,雖未獲三分之二多數,但已跨越了一道心理界線,預示着潮流的轉向。

  

美國提案以四票之差被否:誰是被老布什銘記的“食言國家”

  潮流的確變了。

  英國此前一直既給阿爾巴尼亞等國提案投贊成票,也給美國提案投贊成票,中國視之為“半票”,因此也把中英關係擱置在“半建交”的代辦級關係。英國外交大臣霍姆曾問中國外交部長陳毅,上屆聯大我們已經投了你們的票,我們需要投多少次才能使中英互換大使呢?陳毅説,一次就夠了,但必須是全票。1971年,英國終於決定要投“全票”了。

  此前和英國一樣投“半票”的還有加拿大、意大利、奧地利等國,但上屆聯大之後,這三國都已與中國建交,加拿大已經表明要轉變投票立場,意大利和奧地利顯然也有很大可能。美國的另外兩個北約夥伴國,荷蘭希望升級與中國的代辦級半外交關係,比利時正在探討與中國建立外交關係的可能性。這兩國上次都投了美國提案,同時對支持中國的提案棄權,這次也可能改變。1964年率先與中國建交、現已退出北約的法國就不用説了,聯邦德國由於兩個德國的問題自己還沒有加入聯合國。因此尼克松感嘆,早在1971年春就已明白,反對接納北京的“傳統投票集團”已無可挽回地瓦解了。

  阿爾巴尼亞領銜的另一個“傳統投票集團”陣營這一年則是陣容壯大,未雨綢繆。

  早在7月14日,就由阿爾巴尼亞常駐聯合國代表薩米·巴霍利主持,在阿爾巴尼亞代表團總部召開了提案籌備會議,參加者有阿爾巴尼亞、阿爾及利亞、古巴、剛果人民共和國、幾內亞、伊拉克、馬裏、毛里塔尼亞、坦桑尼亞、索馬里、蘇丹、敍利亞、南斯拉夫等17個國家。巴霍利説,這屆聯大是亞洲籍秘書長吳丹任期的最後一年,吳丹一貫是支持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代表權的,因此今年要盡力爭取。

  按照聯合國大會議事規則,先提交的提案有先議權,因此阿爾巴尼亞等第二天就正式向吳丹提交了提案。提案要求:“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權利,承認它的政府的代表為中國在聯合國組織的唯一合法代表並立即把蔣介石的代表從它在聯合國組織及其所屬一切機構中所非法佔據的席位上驅逐出去。”按照字母順序排列,提案打頭的是阿爾巴尼亞和阿爾及利亞,因此人們將這個提案稱為“兩阿提案”。後又有幾國參加進去,最終定格成為23國提案。

  與之相對,美國則聯合日本等22國提出了兩個提案。一個是傳統“重要問題”提案的新版本,其要點為:任何會導致剝奪台灣在聯合國代表權的大會提案,都是《憲章》第18條規定的重要問題,需要三分之二多數通過。過去是接納北京需要三分之二多數,現在是驅逐台北需要三分之二,因此被稱為“逆重要問題案”。另一個是“雙重代表權”提案,即一方面在聯合國中接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代表,一方面確認台灣方面繼續擁有代表權,並建議由中華人民共和國代表享有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席位。

  雙方主辯相繼登台,作最後的總結陳詞。

  阿爾巴尼亞副外長雷·馬利列説:“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偉大、強大、愛好和平的社會主義國家,是一個戰無不勝的社會主義堡壘。它是世界各國人民利益的強大保護者,是美帝國主義和蘇聯社會帝國主義的霸權計劃的不可克服的障礙。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合國的合法權利將是所有會員國和聯合國本身的勝利,也會嚴重打擊美蘇兩個大國對聯合國的操縱。”

  台灣代表劉鍇發言説,一些國家害怕北京的軍事力量,再加上無孔不入的宣傳;另一些國家卻不怕説出和做出它們認為對的事情,它們維護同伴會員國的權利就等於在保護聯合國憲章的神聖性質。他的代表團希望,大會會作出正確的判斷。

  最後,美國代表布什登台發言。他説,他發現有一個主要問題貫穿於整個辯論中。這個問題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席位問題。事實上,現在應該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合國取得席位、包括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席位的時候了,對這一點歷史上第一次幾乎取得了一致意見。我們真正面臨的問題是:應該驅逐一個成員嗎?如果兩阿提案通過了,這將是聯合國有史以來第一次以任何程序——不論合法或非法的——驅逐一個會員國。“如果這還不是本大會的一個重要問題,那麼什麼才是重要問題呢?”

  

美國提案以四票之差被否:誰是被老布什銘記的“食言國家”

  1971年10月,美國常駐聯合國代表喬治·布什在聯合國大會上發表觀點。圖/視覺中國

  “無定向導彈”啓動

  這天開會之後,又有兩位代表向大會提交了提案。突尼斯代表德里斯提交了三個提案,沙特阿拉伯代表賈米勒·巴魯迪提交了一個。

  根據大會議事規則,辯論發言已經結束,但代表們可以就程序性問題發言。

  巴魯迪首先發言,要求將表決延期到第二天,以便代表們有時間審議他和突尼斯代表剛提出的4個新提案。不但如此,他還要求優先審議權。他説,他的提案(“北京加入聯合國成為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台灣仍留在聯合國,未來由台灣人民在聯合國監督下自決”)是對美國等國提案和兩阿提案的綜合,即便不是提供了最後解決方案,也提供了其基礎。

  巴魯迪是聯合國裏的老資格,以程序專家自居。他每天遊走於聯合國各會議室,進門後即登記發言,天馬行空長篇大論,隨後將自己發言速記稿保存起來,月底報給沙特政府,據説其待遇與發言時間掛鈎。他在發言中經常批評這個抨擊那個,目標遊移不定,因此得了一個外號“無定向導彈”。

  布什幾次召集友好國家代表開會商討戰略,但不知是有意還是疏忽,其中沒有巴魯迪。沙特政府一直追隨美國投票,與台灣也有“外交”關係,巴魯迪奉沙特國王之命全力助台,問題是,“無定向導彈”一旦發動起來,其方向是難料的。

  美國本來預料,表決會在稍後幾天進行。美國代表團發言人曾表示,這“符合我們的時間表”,因為美國不期望在基辛格訪問中國期間進行表決。

  基辛格是於10月16日開始他訪問中國的第二次“波羅行動”的。臨行前,他與國務卿羅傑斯發生了一次相當激烈的公開爭吵。

  羅傑斯拿着15日的最新統計數字説,形勢是嚴峻的,這些日子美國代表團在做拉票工作時,總有人反問:“你想讓我們投票得罪北京,那你們的基辛格這時跑去北京做什麼?”羅傑斯問基辛格:“你現在出現在北京,代表團的工作不是白做了?”基辛格説,如果改日期,會對與北京的新關係造成不利影響,如果不想影響尼克松明年2月訪華、5月訪蘇的預定日程,他現在就得去。而且,他不認為表決會受到決定性影響,因為每個國家都是根據同北京關係的政治重要性來投票的。兩人不歡而散。

  基辛格在回憶錄中不無尖刻地説,在打開與中國交往大門的過程中,美國國務院感到自己被撇下了,明確歸它管的對華政策的一個方面是中國在聯合國中的代表權問題,“它以政治特權受到傷害的心情狠抓了這個問題”。

  基辛格説,自己對羅傑斯弄出的雙重代表權提案是抱懷疑態度的,覺得它既笨拙又自我拆台,還不如堅持原來的立場,總比為了再拖一兩年而自己製造失敗好一些。據基辛格説,尼克松本人其實也是這個意見,但他不願意同羅傑斯爭論,而且也希望避免被指責為不願為保住台灣的席位而努力。

  居於頂層的政治人物們在下一盤絕大的棋,用基辛格的話説,這是一場美蘇中“三維空間的遊戲”,它的名字就叫“均勢政治”。但聯合國裏的當事人不是這樣的視角和心情。雙方已到短兵相接。

  兩阿提案國在10月19日晚間開會研究時預測,按照辯論進展速度,表決時間有可能提前到來。阿爾巴尼亞提出,在辯論結束後馬上要求表決,其他發起國一致同意了這個方針。聽到巴魯迪提出延期表決,巴基斯坦代表夏希與夥伴之間通過手勢、眼神和簡短話語迅速交換意見後,開始了一致行動。

  夏希和敍利亞、南斯拉夫代表都要求發言,提出巴魯迪的提案沒有任何新鮮東西,當然他有權利要求次日再表決他的提案,但不影響今天先表決兩阿提案等。

  另一陣營則一致反駁。日本、菲律賓和利比里亞代表都表示,同一項議程下的提案,怎麼能分開表決呢?“你們的代表或許有這麼大的權力可以自作主張,我們是必須先請示國內的。”

  馬利克裁定就是否延期表決進行表決,巴魯迪的動議以53票贊成、56票反對、19票棄權被否決了。

  也就是説,表決將不延期,決定性的時刻就在當晚。

  解釋性發言

  根據議事規則,在表決前,代表們可以對自己的投票理由進行解釋,但大會主席可以限制解釋時間。馬利克建議,時間不超過10分鐘。

  日本代表中川融發言説,日本代表團團長愛知揆一曾在這個講壇上説明反對兩阿提案的基本理由,他願意在這裏再重申和説明一下。

  事實上,日本是最後一分鐘才決定做美國的聯合提案國的。

  美國太需要日本撐台了。日本的《朝日新聞》寫道:有影響力的西方大國中,冷遇美國的國家日益增多。美國只能將人口不到一百萬的斐濟、岡比亞、萊索托等小國拉進提案國裏,給人一種美國“不顧人間羞恥把它們蒐羅進來”的印象,反而突出了己方陣營的劣勢。還有一些國家要問清大金主日本的態度後才肯列名。因此從尼克松往下都極力動員日本。

  日美成為緊密同盟已20多年,但美國的“越頂外交”對日本造成了巨大沖擊,日本首相佐藤榮作希望訪華遭周恩來拒絕,如果這次再追隨美國,失利的話極可能導致佐藤政府垮台。

  日本卸任外相愛知揆一曾懷着困惑的心情給布什講了一箇中國的成語故事。他説中國有個古人説自己的矛是天下最鋒利的,又説自己的盾是天下最堅不可摧的,旁人就問,那用你的矛戳你的盾會怎樣呢?布什笑得前仰後合。愛知揆一告訴他,這個成語的名字就叫“自相矛盾”。

  儘管如此,佐藤在經過一夜的閉門思考後,還是抱着即使失敗也不惜的決心,同意仍然做共同提案國。

  日本一旦決定,就以比美國還拼的姿態開始背水一戰。根據大會內外的表現,日美共同制定了對60多個有爭取空間的國家做工作的“攻防目標”。愛知揆一馬不停蹄,親自攜禮物登門拜訪,或是請對方到高級餐廳用餐。日本代表團駐地每天晚上都是燈火輝煌,房間角落裏夜宵盒飯堆得高高,從中川大使到司機,每個人的眼睛都因睡眠不足而充血,擺開了迎接一場“聯合國有史以來最大戰役”的架勢。

  對於美日做工作的程度,聯合國裏流傳着一則消息。説是印度洋有一個叫M的島國,過去一直是重要問題提案的支持國,去年的聯大它缺席了,日本外務省調查後得知未出席是由於財政上的原因,正在考慮由日本來負擔M國代表在聯合國的費用。更段子化的説法是,尼克松政府派了一架水上飛機把一個代表團從馬爾代夫羣島接到東京,視其投票態度再決定是否把他們接到紐約。

  不過,段子可能純屬謠傳,也有可能是偽裝了的真相。後來的事實表明,確實有一個據説答應要來卻未出席的國家,但不是M國。

  在發言中,中川融總結説,日美等國的提案不是想製造“兩個中國”,而只是面對現實的一個過渡措施,他相信聯合國是有生氣有活力的組織,能夠找到辦法來解決這個影響所有國家和平與安全的問題。

  在結束解釋發言之前,他又提出了一個程序性建議,要求給予逆重要問題案(不包括雙重代表權案)以優先表決權,理由是:程序性提案應在實質性提案之前表決,否則就會面對這樣一種局面,即不知道該提案是被通過了還是被否決了。

  在他之後,薩爾瓦多代表加林多·波爾上台解釋。薩爾瓦多是逆重要問題提案國,但不同意做雙重代表權提案國。波爾説,台灣聲稱代表中國是一個“虛構的故事”,但支持北京一方的觀點也有些不符實際。他沒有明確説會如何投票,只是説要保留隨事態發展而變化的權利。

  接着,馬來西亞代表扎卡里亞發言,明確表示對逆重要問題案和雙重代表權案投反對票,對兩阿提案投贊成票(前年投了反對票,去年投了棄權票)。

  接下來,奧地利代表瓦爾德海姆發言。他説,奧地利政府已於1971年5月與中國建交,因此不能贊成支持任何其他政府有權代表中國的提案,並希望通過和平進展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再過兩個月,瓦爾德海姆就將繼吳丹之後當選為新的聯合國秘書長。他的下一任是秘魯人佩雷斯·德奎利亞爾,巧的是,下一個上台解釋發言的正是德奎利亞爾。

  秘魯,是雙方都在做工作的一個重點。

  當時小澤征爾指揮的舊金山交響樂團正在紐約巡演,布什邀請喜愛古典音樂的德奎利亞爾同去欣賞。看完演出一起喝咖啡時,布什從小澤征爾出生在中國説起,把話題轉向了中國,但他不知道,秘魯這一票,他已經拉不動了。

  一個多月前,秘魯與中國啓動了建交談判。談判是在秘魯駐加拿大大使德拉富恩特和中國駐加拿大大使黃華之間展開的。德拉富恩特表示,可以明確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中國唯一合法政府”,但對“台灣是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表述有困難。黃華表示,考慮到秘方的實際困難,中方同意沿用有一定靈活性的“加拿大方式”表述。關於驅蔣問題,秘魯表示拉美人的本性是不對倒在地上的人再踩上一腳,中方同意以口頭協議的方式解決,但秘方要保證採取有效辦法來促使台官方機構人員離開。中方則同意在公報中加入一句話:“中國政府承認秘魯對臨接其海岸的200海里範圍以內的海域主權。”德奎利亞爾對布什誠懇相告,公報已由總統拍板批准,因此秘魯必須投北京的票。

  此刻,作為國際法專家,德奎利亞爾在聯大講台上的解釋發言温和而嚴謹。他説,逆重要問題案是以程序為藉口,拖延一項刻不容緩的決定。而雙重代表權提案法律上前後矛盾,在聯合國憲章中找不到任何依據,在政治上也不會產生任何效果。他也坦承,對兩阿提案有一些技術性的保留,因為“驅逐”的概念用得不夠確切,憲章第18條對“驅逐”有明文規定,並不能適用於目前這個代表權問題。但總之,秘魯將投票贊成兩阿提案,反對會對這個問題的迅速解決造成困難的提案,尤其是雙重代表權案。

  此後,馬達加斯加、盧旺達、達荷美、塞內加爾等十多個國家代表先後上台發言。美國、新西蘭和澳大利亞在發言中都要求了逆重要問題案的先議權。巴魯迪要求沙特提案的先議權,因為“亞洲人應該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而且,鑑於大家對他的提案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他還要保留自己對美日等國提案的修正案,並且要求以唱名方式逐段表決。“這是你們自找的麻煩,如果你們不客氣,也別想要我對別人客氣。”他説。

  關鍵戰役

  解釋性發言結束後,進入表決階段。

  馬利克宣佈,鑑於逆重要問題案、沙特提案和突尼斯提案都要求先議權,根據聯合國大會議事規則,按照先後順序,他先將逆重要問題案的先議權提交大會表決。

  聯合國大會有三種表決方式:第一種,舉手或起立表決;第二種,唱名錶決;第三種,按機械設備表決,又分為無記錄表決(只記總票數)和記錄表決(需登記國名)。凡是有代表要求唱名和記錄表決的,就不能用舉手或起立、無記錄表決這幾種方式。

  經代表提議,對逆重要問題案的先議權採取唱名錶決方式。

  負責聯合國大會事務的美國籍副秘書長的桌下放着一個棕色小盒子,裏面裝着各國的名牌。他把盒子遞給馬利克,馬利克伸手進盒子抽出了一塊,是中非共和國。唱名錶決由中非共和國開始。

  主席台上方有兩塊電子顯示屏,上面各會員國國名按英文字母順序排列着,每個國名旁有三盞顯示燈,綠燈亮代表贊成(Yes),紅燈亮代表反對(No),黃燈亮代表棄權(Abstain)。

  身材微胖的副秘書長開始唱名,響亮的聲音響徹大廳。他第一個念出了中非共和國的名字,該國代表高聲答“yes”,並同時按下桌上電子錶決器的按鈕。與此同時,顯示屏上中非共和國旁的綠燈亮起。

  會場很安靜,代表們大多全神貫注地注視着顯示屏,還有的在紙上做着記錄。

  不久,顯示屏上出現了表決結果數字:贊成61票,反對53票,棄權15票。

  現場響起了掌聲,美國代表團成員興奮地在座位上擊掌相慶。

  經詢問,德里斯和巴魯迪都表示,現在應先表決程序性提案,到實質性提案表決階段他們才要求優先權。於是,大會開始唱名錶決逆重要問題案。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今晚真正的決戰。如果提案被否決,後面的兩阿提案獲得簡單多數票幾乎是板上釘釘的。

  馬利克抽籤抽到了加拿大。因此,由加拿大第一個投票。

  加拿大總理皮埃爾·特魯多1968年4月就任時説,加拿大一直追隨美國,現在要幹一些美國不同意也不喜歡的事,就算是老虎尾巴也要扭它一下。1969年5月,中加開始在斯德哥爾摩進行建交談判,但是一談就是一年半。

  談判卡在兩個問題上。特魯多認為,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為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這個表態已經夠了,至於台灣地位問題是中國人自己的事情,無須加拿大表示贊成或反對;另外,對中國在聯合國的代表權問題,加拿大也不願意“預先承擔義務”。1969年聯大加拿大依然投了中國的“半票”,中方對談判採取了冷處理。

  考慮到加拿大所承受的美國的壓力,周恩來同意在堅持一箇中國的立場上靈活接受加方的闡述方式,毛澤東批准了這一方式。1970年10月中加建交,建交公報表述為:“中國政府重申:台灣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加拿大政府注意到中國政府的這一立場。”“注意到”就是新中國建交史上的“加拿大方式”,這為此後許多建交公報提供了範本,為中國的外交打開了突破口。外電説,這既是由於中國擁有核武器這種“嚴厲威脅”的手段,也是中國大力開展靈活的“微笑外交”的成果。

  26屆聯大召開前,加拿大外交部長米歇爾·夏普高興地告訴中國駐加拿大大使黃華,他們已經“點着鼻子”數過了,今年接納中國的提案一定能通過。

  決定性時刻到來了。

  副秘書長唱道“加拿大”,加拿大代表博爾尼鄭重答道:No。接下來是中非共和國,Yes;錫蘭,No;乍得,Yes;智利,No……唱答平穩地進行着。

  唱到美國時,無人應答。布什正側身與後排的副手低聲交談,甚至沒有聽到唱名。

  六天前,聯合國的觀察家們説,台灣和美國人士都表示相信會以四票到六票的多數保住國民黨的席位,接納北京的行動可能至少還要推遲一年。

  兩天前,布什在聯合提案國的戰術會議上表示,估計提案將“以一票之差獲勝”。不過,仍然有十多個中小國家態度沒有最後明朗,它們在美國和日本等的政治壓力和經濟手段與“中國參加聯合國是世界大勢所趨”之間激烈地動搖着。

  直到當天下午,美方官員還在表示,相信逆重要問題案會獲得成功,“努力會有好結果”。

  哪怕台灣都承認,美國對它的兩項提案的努力是不容懷疑的。《中國日報》寫道,尼克松總統親自函電各國元首,羅傑斯國務卿坐鎮紐約與各國外交部長懇談,聯大代表布什連休假日都與各國代表團接頭,從來沒有一件外交事務使美國政府如此努力。對於態度動搖的國家更是委曲求全,如毛里求斯進口糖的配額原為1.8萬噸,驟然放寬為3萬噸。

  投到美國時,表決已漸近尾聲,可能布什幾次懷疑自己聽錯了,如他後來所告訴記者的:“我不是在講虛無縹緲的夢話,我們可能誤解了。有些還是堅定的保證呢。”

  身旁的副手碰了一下他的胳膊,他愣了一秒,才如夢初醒地探身按下桌上的表決器,喊出“Yes”。全場鬨笑,一些代表的哈哈大笑聲格外響亮。

  晚上9時47分,電子顯示屏頂端的數字滾動幾秒後定格。55:59:15。逆重要問題提案以4票之差被否決。

  一瞬間,會議大廳沸騰了,熱烈的掌聲、歡呼聲持續不斷。穿着一身中山裝的坦桑尼亞代表薩利姆離開座位,走到過道上,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紐約時報》如此描述現場:坦桑尼亞人,北京的“場內監督”之一,從座位上跳起來,來到前排,跳了一會勝利舞。阿爾及利亞人,他們是共同提案國發起人之一,相互擁抱。阿爾巴尼亞人嚴肅地互相握手。其他人都站起來,鼓掌,歡呼。有節奏的鼓掌聲震動四壁。

  馬利克敲槌兩下,歡呼聲絲毫沒有減弱。他靠近麥克風,還沒開口就笑着停住了,稍加力度又敲了三下木槌,會場依然熱鬧不息。他笑了笑又敲槌三下,聲浪終於弱了一些,他得以宣佈了投票結果。

  掌聲再次響起。有代表發現攝像機在拉近景,興奮地起身對着鏡頭招手。

  突尼斯代表德里斯上台宣佈,他提出那三個提案是考慮到逆重要問題案有可能被通過,現在既然沒有通過,那突尼斯代表團撤回這三個提案。他説:“我們必須接受這個事實,即我們已經翻開了歷史的一頁。”

  只有歷史才能判斷這個時刻將何等重要

  形勢逆轉,美國代表團席位上的代表和專家們交頭接耳,在做緊急磋商。日本代表中川融和加瀨滲一也趕過來,一起商議應對。

  布什要求發言。他提出動議,要求把“並立即把蔣介石的代表從它在聯合國組織及其所屬一切機構中所非法佔據的席位上驅逐出去”這句話刪除。

  馬利克説,此前塞內加爾代表已提出動議,要求對這段話單獨表決,現在屬於表決進程中,因此布什提出的這個新修正案此刻不能被接受。

  這時塞內加爾代表法爾要求發言澄清。他説,他沒有提出將這段話單獨表決,他只是對它“不禮貌”的措辭有保留,但他還是會投票贊成提案全文。

  根據議事規則91條(修正案先於提案本身付諸表決),馬利克裁定先對沙特的修正案進行表決。

  巴魯迪要求唱名錶決。塞拉勒窩內(後譯塞拉利昂)代表則上台發言,反對這種無謂的拖延時間。

  會議已經開了很長時間了。瑞典代表裏德貝克去大廳外透口氣,邊走邊對加拿大代表羅布勒斯低聲開玩笑:“應該將巴魯迪先生驅逐出去。”沒想到巴魯迪竟聽見了,幾乎破口大罵,表示如果對他不禮貌,他不但會堅持將自己的修正案逐項唱名錶決,還會將他選定的任何提案的各段交付唱名錶決。裏德貝克忙上台解釋,説自己不是這個意思。

  插曲過後,唱名錶決開始。

  巴魯迪的第一項修正案,只有他自己和毛里求斯代表投了贊成票。第二項修正案,還是隻有這兩張贊成票。接下來該表決第三項修正案。索馬里代表懇請用更快速的記錄表決代替唱名錶決,這次巴魯迪寬宏大量地表示,剩下的不用表決了。

  經過這一番耗竭性的疲勞轟炸,終於輪到表決布什刪除“驅逐”一句的動議了。根據代表要求,這次採用記錄表決。表決的結果是,51票贊成,61票反對,16票棄權。動議被否決了。

  這時,台灣代表團團長周書楷走向講台,發表了一項聲明。他説,否決逆重要問題案是對聯合國憲章公然的違反,他的代表團現已決定不參加這個大會任何的會議。他感謝了在過去的歲月中給予了他們全力支持的友好代表團,表示今後將繼續與之一起為遭到背叛的理想而奮鬥。

  周書楷説完之後,向大門口走去。劉鍇等代表團其餘五人也馬上離席,相隨離去。布什突然抑制不住情緒,追了上去,難過地把胳膊搭在劉鍇肩上,説他很遺憾。

  表決兩阿提案的時刻最後來臨了。

  按代表的要求,表決以唱名方式進行,從抽籤抽到的中非共和國開始。

  一年一度的表決,人們多已彼此熟悉。當一個原來投反對或棄權票的國家代表“倒戈”,喊出Yes,會場就會立刻響起掌聲和歡笑聲。

  “以色列!”“Yes!”“葡萄牙!”“Yes!”“加拿大!”“Yes!”掌聲和歡呼聲一陣又一陣響起。

  晚上11時20分,顯示屏上的數字停跳。決議草案以76票贊成、35票反對、17票棄權獲得通過,成為聯合國第2758號決議。

  

美國提案以四票之差被否:誰是被老布什銘記的“食言國家”

  1971年10月25日,聯合國大會通過決議,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合法權利,出席聯大的國家代表鼓掌歡呼。圖/新華

  兩阿提案通過後,美日等的雙重代表權案自動成了廢案,不用付諸表決了。尤其令人感慨的是,當歷經22年終於擊敗重要問題案和逆重要問題案,雙阿提案卻穩穩地獲得了三分之二多數票。

  這期間還從會議大廳外傳來消息,比利時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從各自首都宣佈兩國建交。

  最長的一夜結束了。

  此後多年,聯合國裏都流傳着巴魯迪的傳説,説他幫了美國代表團的倒忙,為中國立了大功。

  紐約時報記者亨利·坦納後來寫道,許多外交官事後交換看法時都説,兩阿提案陣營之所以取勝,既是由於多日來各國政府在雙方這場拉票運動中形成的態度,也由於大會會場氛圍所造成的一剎那的心理影響。其中,對美國不利的最明顯因素之一是,許多國家的政府認為,美國在聯合國採取的立場同尼克松總統新的對華政策是矛盾的。他們説:“你們投票反對北京是容易的,你們的總統將去那裏進行解釋。我們將如何解釋我們的投票態度呢?”

  布什告訴記者:“有人已向我們作了保證,但沒有履行。”他沒有説名字,但美國和台灣方面的其他人士告訴美聯社記者威廉·奧蒂斯,這些國家是沒有到會的阿曼以及投票時棄權的摩洛哥、突尼斯、卡塔爾和塞浦路斯。此外,比利時也投了棄權票而不是贊成票,愛爾蘭投了反對票而不是棄權票,雖然它們並未作過保證。

  而被指責的人同樣感到委屈。愛爾蘭大使科尼利厄斯·克里明稱:“我不曉得美國怎麼會認為我們要棄權的。”

  媒體説,這是美國外交所嚐到的最大的失敗滋味。許多美國人感到極度失望,被聯合國殿堂裏的狂歡場面所激怒。尼克松氣得撲過去關了電視。很多人覺得,讓一些人如此興奮的只是在山姆大叔身上踩了一腳。一些美國議員質疑,美國分擔的聯合國的費用份額(當時超過了30%)是不是太高了,給一些國家的援助是不是太多了?

  而許多當事人則反唇相譏。薩利姆説,如果一兩個或者60個代表願意以他們各自認為恰當的方式自發地表示出他們的滿意心情,這難道不是適當的場所嗎?赤道幾內亞代表説,我們要繼續鼓掌,繼續跳舞。

  身為虔誠佛教徒的秘書長吳丹在離任前表示,台灣代表的離開使他感到悲哀,但他呼籲,不應該從勝敗的角度來看待提案的通過,不要有任何怨恨,而要接受“已經向前邁進的這巨大的一步”。

  真正冷靜下來後,布什清楚地看到並且承認,讓中華人民共和國加入聯合國並開始與之進行外交接觸,很明顯是基於長期利益的明智之舉。1975年他主動選擇了去中國,擔任美國駐中國聯絡處主任。

  中華人民共和國代表團來到聯合國時,包括布什在內,贊同或反對兩阿提案的雙方代表都紛紛上台,發表了歡迎詞。

  

美國提案以四票之差被否:誰是被老布什銘記的“食言國家”

  1971年,飄揚在聯合國大廈前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五星紅旗。圖/新華

  錫蘭常駐聯合國代表漢密爾頓·阿梅拉辛格説,今天,我們慶祝聯合國歷程中一個有歷史意義的時刻。只有歷史才能判斷這個時刻將何等重要。世界上兩種主要的經濟和社會制度現在有了比任何時候更充分的代表。從來不曾有過現在這樣的大好時機,使兩種制度和平共處,友好競賽。

  他説,自己曾説過,並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需要聯合國,而是聯合國需要中華人民共和國,但現在,更恰當的説法應該是,它們是互相需要的,因為我們每個人都不是一座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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