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同城(美股WUBA)的護城河,快要走到乾涸的時候。
很多人都經歷過這樣的場景。
手機鈴聲響起,一個操着濃重南方口音的聲音説他是哈爾濱邊境管理局的工作人員,然後熟練地報出你的護照號碼,謊稱有人剛剛用你的護照從越南非法入境。
在五花八門的電信詐騙中,這是很常見的一種開頭。這些詐騙電話到底從哪裏打來?詐騙集團躲藏在哪裏?打詐騙電話的都是些什麼人?掛掉電話的那一刻,也許有種種疑問曾瞬間佔據你的腦袋,但很快它們就消失了,因為答案無從知曉。
剛從詐騙集團園區逃脱出來的江蘇小夥李亞明(化名)給出一種答案:那些像機器人一樣打着詐騙電話的騙子,可能是被高薪騙去國外的勞工。
據《北京青年報》報道,2021年5月,李亞明在58同城上看到一家廣西夜總會招保安的信息,工資有5000多。他按照招聘信息前往廣西崇左市面試,結果非但沒找到工作,還被輾轉帶到柬埔寨的詐騙窩點。因為拒絕從事電話詐騙,李亞明成為“血奴”,被囚禁在園區裏,每隔一個半月進行大劑量抽血。
58同城緊急回應,稱暫時未查到相關企業的招聘信息。案件仍在調查,58同城在這起案件中究竟充當了何種角色尚無定論,但相關新聞的評論區,儼然已經成為被騙者的控訴場。
開鎖被騙錢、找工作被騙錢、租房被騙錢、通馬桶也被騙錢。網站之大,無奇不有,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他騙不了,有多少種服務,就有多少種騙人的手段。曾經國內最大的信息分類網站,旗下擁有安居客、快狗打車、天鵝到家等多個生活服務行業頭部品牌的大公司,逐步淪為用户眼中的騙子集散地。
五花八門的被騙經歷擺在面前,58同城卻在退市後依然堅挺地存活在瞬息萬變的中國互聯網市場。也許當年斥重金找楊冪播報的那條廣告是準確的:“58同城,真是一個神奇的網站。”
那些年,我在58同城花式被坑
2021年6月,盧克旅遊一週後回來,發現家裏停電了。時間逼近半夜12點,天很熱,盧克很累,手機電量很少。平常有自如管家負責水電問題,但他考慮到半夜不方便聯繫,選擇自行在網頁上尋找維修人員。
“我一開始在百度(美股BIDU)上找,好多都風評不好,然後我看到有人寫修水電上58同城,就下了個58同城APP,在上面找了個可以上門的,給他打了電話。”
一頓搜尋過後,電話接通時已接近凌晨1點,在聽到“立馬可以來”的答案時,盧克有點震驚。“我想好辛苦,這麼晚還可以上門,竟然24小時服務。”大概半個小時後,維修人上門了,穿灰白色工服,手裏提着工具箱,看起來非常專業。
進門後,維修人站在鞋凳上把門口的電閘拆拆卸卸,期間盧克還跟他嘮了會家常。維修人身上有明顯的汗味,盧克在心中暗歎電工行業的辛苦,直到對方拆掉所有電閘,轉頭跟盧克説“這些全部都得換”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不對勁。
此刻,他的第一選擇仍是相信這名電工。“如果這個東西每個只要十幾塊二十幾塊,一共(加上門費)也就兩三百塊錢,換來的是自己可以洗澡、吹空調、給手機充電,全當去了酒店,我是可以接受的。”
但維修人的定價並沒有那麼接地氣,每個80塊,5個都需要換。這遠超盧克的預算,加上上門費,他需要花費五六百,而這筆錢本可以省下來,由自如免費修理。盧克決定讓維修人把壞電閘重新裝回去,只同意承擔上門費。他最終付了150塊,折騰兩個多小時,家裏仍然沒有電。
第二天自如來人維修,只換了電閘中的一個,報價大概在20塊錢左右。盧克聽後很慶幸沒有被坑錢,轉念一想,又覺得當時對維修人的友好與同情很不值當,他自己才更值得同情。“畢竟是我白白花了150塊。”
對於被坑錢的經歷,大多數人都選擇不了了之。
18年年初,Alan在58同城上投遞了鄭州的地鐵安檢崗位,經過初試與複試,Alan被通知攜帶行李到金城國貿大廈入職。
Alan留下的招聘記錄,圖源受訪者
抵達之後,他發現即將一起入職的50名員工都被要求先去北京培訓三個月,拿到安檢員證,才能回到鄭州上崗。身份證被以辦理入職為由沒收,Alan當時有所懷疑,但看到有那麼多人一起去,有的求職者年紀還比自己大,就放鬆了警惕。
50個人被短暫地安置在一間辦公室裏,從下午一直等到晚上8點。之後,他們像貨物一樣經歷了一套複雜的“運輸”流程。先被帶上面包車,停在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之後轉移到大巴車,停在北京汽車(港股01958)站;一羣人又被分成五六個一組,分別坐上好幾輛私家車。
最終,Alan被帶到陌生的北京郊區。
在那裏,一行人被要求籤署一份類似勞務協議的合同。“有人提出不籤,要走,對方不讓,除非交一萬塊違約金。我記得很清楚,有個人好像比較有錢,交了這個錢,就走掉了。”
但Alan沒那麼幸運,他沒有錢,只好簽了協議。緊接着,他被剃頭,像軍訓一樣訓練兩三天後,被一所衞校挑去做保安。去衞校的過程中,Alan被全程緊盯,車接車送,行李也被鎖進一個小屋。
在衞校做保安的半個月裏,Alan和同事一起住上下鋪。屋子能容納五個人,其中一個負責盯着大家,出門時也一直有人看管,對方給出的理由竟然是“附近有比較暴躁的人,怕有危險”。
時間久了,Alan才清楚,大家都是以同樣的方式被騙來的,從山西,從湖南或是別的地方。留在這裏的人接受了現狀,但Alan不甘心。每天被人看管,不聽話會被打,工資也只有一千多。--他決定逃出去。
為避開看管人員,Alan每次去行李屋都儘可能地將自己衣服穿到保安服裏帶出去。“我都是能穿幾件就穿幾件,可惜當時最貴的一件羽絨服穿不走。”
一次站崗時,Alan趁看管他的人不注意,順利逃跑。他找了輛出租車,坐車到北京火車站,又坐火車回到鄭州。“幸虧自己身份證快過期補辦了一張,所以當時手裏還有一張。”
回去後,Alan沒有報警,也沒有跟家人講自己的經歷。北京郊區的驚魂生活,變成一個秘密。當初一起被拉去北京的人,有的交錢走了,有的跟Alan一樣選擇逃跑,也有的繼續在那工作。“我們還有個羣,有的人回鄭州後,到當初集合的大廈裏找人,發現那裏大門緊閉,已經沒有人了。”
同樣求職被騙的陳過兒,差點被忽悠着借了網貸。
在58同城投遞完一個教師助理崗位後,陳過兒被通知面試,但所謂的面試竟是花式畫餅和洗腦。
“你報課提升自己,之後可以升主教,自己接設計。”
“我們的老師都是名校,學完不想留在這教學可以推薦就業。”
“沒關係,學費可以貸款,之後可以一邊工作一邊還。”
“我們跟網貸有合作,利息很少的。”
見陳過兒有些猶豫,對方提出可以讓她考慮下,先幫着查查貸款資格。但查着查着陳過兒兩萬多的貸款就辦下來了。“當時整個操作過程,感覺自己完全沒有思考的時間,大腦好像被控制了一樣,人家讓幹嘛就幹嘛。”
離開面試地,陳過兒才意識到自己被騙了,自行溝通未果後,她選擇打12345進行維權。幾天之後,對方負責人主動聯繫陳過兒,一開始還跟她打同情牌。“她説我也是打工的,要被扣工資的。”
但陳過兒很堅定,訴求也很明確,只接受退款。在她的堅持下,雙方約定時間操作退款。“因為貸款的錢還沒到賬,很快就操作完了。當時籤的合同,我律師朋友也告訴我讓他們撕毀合同,撕的時候錄了視頻。”
在黑貓投訴平台搜索58同城,顯示的投訴量高達9686條,內容多為虛假招聘、虛假房源、維修收取高昂費用等。通下水道需要十幾公斤神奇藥水報價幾千塊錢,或者馬桶堵了需要拆掉馬桶裝個新的,都是屢見不鮮的坑錢手段。
只做平台,不是迴避監管責任的藉口
從創立之初,58同城就致力於搭建分類信息平台,為供需雙方提供信息服務。在招聘、房屋租賃、二手車交易、生活服務等賽道,58同城都是起跑最早的互聯網企業之一。然而自我監管能力不足和業務快速擴張之間的矛盾,是58同城這麼多年以來一直沒有解決的問題。
修馬桶、換電閘這樣的糾紛,讓58同城失去生活服務賽道的公信力;而屢次藉助平台出現的詐騙案件,則為58同城的招聘業務蒙上陰影。
查閲中國裁判文書網全部公開信息,截至2022年2月22日,共有258份裁判文書中提到,被告人曾通過58同城網站發佈虛假招聘信息,進而實施詐騙,最早一起案件可追溯到2012年。
據刺蝟公社不完全統計,僅2020年一年的一審判決書中(以中國裁判文書網公開信息為統計源),就有19起案件提到被告人通過58同城發佈虛假招聘實施詐騙,涉案金額高達11391360元人民幣。詐騙方式多為以虛假崗位吸引求職者,由詐騙團伙成員扮演公司的面試官和工作人員,以服裝費、報名費、押金、工卡製作費等名目,騙取求職者錢財。
信息來源:中國裁判文書網;統計&;;製圖:刺蝟公社
翻看相關詐騙案的裁判文書,58同城作為中間平台,並不需要承擔刑事責任。作為發佈招聘信息的中間平台,並不能控制招聘雙方在平台獲得聯繫後的進一步往來,不構成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
但不違法,不等於沒有錯。因自我監管能力不足而讓平台成為騙子的温牀,受損的不止是被騙的用户,還有平台自身的公信力。
以招聘平台為例,智聯招聘(美股ZPIN)和BOSS直聘出現在虛假招聘相關裁判文書中的次數分別是33次和9次,加起來都不到58同城的六分之一。與之相對應的,是58同城在互聯網招聘市場的迅速衰落。
2019年第2季度,根據易觀發佈的《中國互聯網招聘市場季度監測報告》,58同城招聘市場佔有率高達37.6%,前程無憂(美股JOBS)和智聯招聘分列二、三位,BOSS直聘甚至還未上榜。到2021年,58同城已經失去行業老大的位置,在BOSS直聘、前程無憂、智聯招聘、拉勾網等招聘網站的夾擊下,58同城的市場份額一再收縮。
一直以來,58同城都以中間平台自居,只提供信息端口,做基於信息的流量生意。2020年,58同城宣佈退市,在它留給市場的最後一份公開財報裏,58同城的主要營收來自會員服務和在線推廣服務,分別佔據總營收的31.86%和62.31%。一方花錢買更多的信息,一方花錢讓自己的信息被更多人看到。
但這門生意成立的前提是,雙方都認可信息的價值。一旦虛假信息稀釋信息池的可信度,平台也難逃式微的命運。
房屋租賃、招聘求職、家政服務等58同城的主營業務,無一例外都是需求頻次不高,但容錯率極低的服務型業務,疏於監管帶來的糟糕體驗,進而造成的用户流失,幾乎是不可逆的。在調研中,曾經有過被坑經歷的用户,都表示不會再使用58同城的相關服務。
只做平台,無為而治,看起來是一個把平台管理成本降到最低的運營思路。但長期來看,降低自我監管責任的同時,平台也會失去買賣雙方的信任。一旦出現有力競爭者,曾經依靠流量和信息密度搭建起的護城河,將輕而易舉地乾涸。
58同城業務門類繁多,圖源58同城截圖
站在今天回望十年前,一家同時擁有在線招聘、房屋買賣租賃、貨運、家政服務業務的網站,該有多大的市場潛力。十年之後,58同城曾經引以為傲的幾項業務紛紛被同行啃掉最大塊的蛋糕。
旗下安居客赴港IPO失敗,飽受假房源問題困擾,營收規模不到貝殼的12%;天鵝到家赴美IPO暫停,三年虧損18億;唯一成功上市是同城貨運企業快狗打車,但市場表現遠不及競品貨拉拉,根據諮詢公司弗若斯特沙利文的資料,2021年前三個季度快狗打車的市場佔比僅有3.4%。
市場會給出選擇。曾經的多點開花,轉眼間就接近曇花一現。
騙子這麼多,58同城為什麼還有市場?
58同城自誕生以來醜聞不斷,很多一線城市的年輕人也許會問:“騙子那麼多,為什麼還會有人用58同城?”
一個最直白的答案是,沒有別的選擇。
人人都希望自己的需求能通過靠譜、專業、正規的平台得到滿足,但並非所有人都能被這樣的平台覆蓋到。優勝劣汰的規律並沒有完全在互聯網產品市場運轉,因為優勝劣汰的前提是有“優”出現,“劣”才會被替代掉。而“優”往往會先出現在有錢可賺的地方。
以房產交易市場為例。鏈家APP中,可選擇的城市為160個,不到全國地級市及以上城市的一半。小城市房源少,房價低,交易頻次不高,鏈家等中介交易機構的成本很難被利潤覆蓋。直白地説,在這些地區,互聯網中介無錢可賺,沒有設站必要。
租房市場同樣如此。近年來在一線城市佔據極高市場份額的自如,目前只在11個城市開展業務;貝殼找房(美股BEKE)依託本地小型房產中介,能夠覆蓋的租房交易城市也僅有218座。
沒有被覆蓋到的城市,想要在線上尋找或發佈房產交易信息,58同城是僅剩的選擇。在58官網,可切換篩選的城市超過400個,不僅囊括直轄市、地級市,還包括很多縣級市。在篩選城市後,甚至可以進一步按縣、區劃分。
在幅員遼闊的土地上有如此細密的信息網絡,既有過去將近20年做分類信息網站的積累,也和58同城的商業模式有關。因為只做信息端口,多一個城市只意味着多一個頁面,只要這座城市有人發佈信息,有人尋找信息,那麼這個城市頁面就能成立,維護成本微乎其微。
58同城覆蓋大部分城市,圖源58同城截圖
常敏家住內蒙古通遼市,最近十年,58同城是她出租閣樓的唯一途徑。“一開始天天往電線杆子上貼廣告,還挺麻煩的,貼完沒準就被市政的給撕了。”2011年,常敏從丈夫那裏得知58同城能發廣告,就把出租信息從線下電線杆轉移到了線上。
一開始,在網站上發佈招租信息幾乎不需要任何資質審核,常敏按格式填寫面積、租金、位置等基本信息,再上傳幾張照片,房源信息就會被髮布到網站上。
資質認證是最近兩三年才有的步驟。“一開始認證要户口本房產證什麼的,比較麻煩。擔保金省事,房子租出去之後會把擔保金給你退回來。”因此,常敏選擇交納100塊錢的擔保金。
這間房子十年前的租金是300塊錢,十年後漲到900塊錢,在58同城上出租過十幾次,每次租期從半年到一年多不等。偶爾也有中介帶着來,但因為房租本身就低,中介費只有幾十塊錢。
在通遼這樣的城市,58同城仍保有它的市場,常敏對常用的軟件做出總結:“反正通遼的這些東西它比較固定,一個領域幾乎就那麼一樣東西。打車就用滴滴(美股DIDI),租房子找人啥的,就用58同城,吃飯就用美團。”
另一個典型案例是藍領招聘。國家統計局公開數據顯示,目前我國勞動人口為9億,其中藍領4億,佔比高達44%,但相比相對成熟的白領招聘市場,藍領的線上招聘仍沒有太多選擇。
一方面,藍領工種招聘很大途徑仍來源於熟人老鄉介紹、線下試工等方式,線上招聘市場的發展並未成熟;另一方面,藍領崗位的需求方多為中小工廠,本地化屬性強,信息鑑別和審查成本高,相較而言是更難標準化和規模化的線上招聘類型。
強本地化屬性和低審查門檻,正是58同城的特性。儘管不斷有虛假招聘醜聞傳出,但藍領工人需要找工作時,仍然只能選擇58同城;相對的,企業需要尋找藍領工人時,58同城仍是當前不能放棄的平台。很多互聯網行業從業者眼中,藍領招聘是58同城當前的護城河之一。
一位在一線城市生活的受訪者反問:“如果不用58同城,我能去哪裏找鋪大理石的工人呢?”
但情況也在發生改變。
BOSS直聘、獵聘網等在線招聘產品當然不會放棄進軍下沉市場的機會;快手等在下沉市場擁有極高滲透率的互聯網大廠,也在依託自身流量池發力藍領招聘新產品。護城河尚在,但信任危機和競爭對手都在加快腳步抽乾護城河裏的河水。
如同時常在收看足球比賽時聽到那句話,留給58同城的時間不多了。
來源:金融界綜合刺蝟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