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崔瑩怎麼也沒想到，那年暑假，她爸媽讓她在外面打雜鍛鍊下自己，等她回家時，她爸媽竟然已經生了個兒子！
一個小她二十二歲的親弟弟！
崔瑩整個人都傻了，她明白了為啥暑假爸媽不要她回家，是怕她反對吧？她剛上大學那會，她爸媽就提過二胎的事兒，她沒同意，她媽身體不太好，又快五十了，再有個二胎，家裏準亂套。
於是他們才想着生米煮成熟飯，人都生出來了，總不可能再重新塞回她媽肚子裏。
崔爸喜滋滋地抱着嬰兒説，他叫崔平，你是當姐姐的，得對他好哦。
崔瑩腦子裏全是嗡嗡叫，被崔平的哭聲一刺激，脱口而出，我不要弟弟！
崔爸瞪了她一眼，説啥混話呢！説完硬把襁褓塞到崔瑩手裏，讓她體會一下崔平的可愛。
崔瑩僵硬地抱着，只覺得沉重，聞到的都是屋子裏難以散去的奶味和尿騷味。
崔瑩媽沒奶水，指使崔瑩去買了奶粉回來，幾百塊錢一罐，一個月要三四罐，光這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偏巧崔瑩她爸因為腰傷，沒法上班了，辦了內退。
崔瑩氣得後牙槽都咬酸了，她憋着火問，既然你跟我媽身體不好，又賺不了錢了，為啥還要生他？！
崔瑩爸不以為意地説，你不馬上就畢業了麼。
崔瑩明白了，她爸媽是想着讓她養崔平。
崔爸説，我們養了你二十幾年，不疼你還是咋的？還把你供上大學了，都是一家子骨肉血親，你幫忙養弟弟這不是很應當麼？
崔瑩只覺得一股熱血湧到頭頂，她深吸一口氣問，那我要結婚了咋辦？
她爸説，那種不讓你管孃家的老公也不是啥好東西，那樣的話，不嫁更好。再説，你才幾歲啊，就想着結婚，晚點等你弟弟長大了再結也不遲。
她二十二了啊，都到法定婚齡了，還小？
崔瑩爸媽不是對她不好，小時候她偏食長得瘦小，她媽為了讓她多吃想了很多辦法，她成績不好，她爸低聲下氣地求人給她補課……
可他們對兒子的那種渴望和喜悦，壓過了所有，包括他們閨女的未來。
她的卧室被改成嬰兒房，衣櫃裏塞滿了嬰兒用品，她連落腳的地方都找不到。
那個讓她成長的家一夜之間就變得陌生了。
更刺心的是，她爸媽這段心力交瘁，她一回來，他們就把照顧崔平的任務大部分扔給了她。
崔瑩哪有經驗啊，忙得暈頭轉向。男友打電話過來，她多半都是在抱怨弟弟怎麼難帶。
第一次給男友提到弟弟時，男友愣了一下，但也沒説什麼。之後兩個人也一直保持着聯繫。
可大年三十年那天，她説要給男友爸媽拜個早年，他沉默了一會説，不用了。
起先崔瑩沒反應過來，説，哦，是不是叔叔阿姨今天很忙？那沒事兒，我明天吧。
男友又説，不了……崔瑩，咱們分手吧。
2
崔瑩掛掉電話的時候，她爸又在喊，你弟尿了，快過來換個尿片。
崔瑩恍恍惚惚挪過去，一時沒注意把髒的尿片又放到弟弟屁股底下了，她爸看見了，打了下她的手，劈頭就罵，你這個姐姐咋當的？
她媽也過來絮絮叨叨地讓她注意點，小孩子屁股嬌嫩，得用温毛巾小心擦乾淨了再墊尿片。
一個兩個都在説教，嫌棄她的不走心，有誰注意到她剛剛失戀？
多可笑，大年三十外面放着喜慶的鞭炮，她卻在奶尿裏面掙扎，憑什麼！
分手的痛苦讓崔瑩積壓多日的不滿，一下子就衝破了臨界點，她哭着喊了出來，我欠他的嗎？他跟我有個屁關係？！
崔爸粗着脖子吼，你説的什麼屁話，那是你弟弟！
她尖着嗓子吼，什麼弟弟，我才不要，都是因為他，男朋友跟我分手了，他家裏嫌我負擔重了！
説是弟弟，可跟她兒子又有啥區別？一個娃長大的代價太高了，他們權衡後放棄了崔瑩。
她跟男友談了快四年，感情多好啊。原本兩人説好了，畢業就攢點錢，兩家再添點，買個房子，二十五歲之前就把婚結了，再趕早把娃兒也生了。
男友説，早生點兩邊父母年紀都不大，還能幫着帶。再説，女人早生娃也恢復得快。
現在呢，因為一個崔平，她的感情，她未來的家，沒了！
憑什麼這些要她去承受？她嘶吼着，誰生的誰伺候，我不幹了！
啪！崔爸打了崔瑩一巴掌，畜生！你不願意當這個姐姐，那也不用當我們的女兒了！
就這樣，大年三十那天，崔瑩跟她爸媽吵崩了，只能提前返校。
崔瑩一直倔着不認崔平，親戚跑來勸她也沒用。
她爸媽那邊也不鬆口，她爸還託親戚傳話過來，不認崔平你就滾，家裏的一切都是你弟弟的，沒你的份，我就當沒你這個不孝女！
就這麼着，兩方斷絕了關係。那幾年裏，在外工作的崔瑩只從一些親戚口中知道，崔平會走路了，上幼兒園了……
她不為所動，她都是不孝女了，還指望能有啥姐弟情深？
直到五年後，家裏傳來消息，説她爸媽出意外沒了，就剩下崔平。
3
崔瑩回去料理父母的後事，至於崔平，她不要。
親戚當即罵她冷血無情。
罵就罵唄。她説爸媽的房子我可以賣了，拿三分之二出來給他，誰願意養就誰拿着，我夠意思了吧。
親戚都不吭聲了。養孩子不單是錢的問題，何況崔家老房子不值幾個錢；更何況又是個男娃，將來要錢的地方多了去。
崔瑩冷笑一聲，道德審判官誰不會當啊，高高在上地指責旁人容易，輪到自個兒怎麼啞了火？
崔瑩把崔平送到一户無子的人家去了。
那房子沒賣，她租了出去，租金都給了崔平養父母。她打算等到崔平滿十八歲，再把這房子分了。
她承認她自私，可這世上誰不自私？她要真養了崔平，對象説不定又會跟她分手，她二十七了，已經被崔平毀過一次感情了，不想再有第二次。
況且，她那走了的爸媽不是更自私嗎？他們既然沒替她考慮過，又有啥資格要求她偉大？
大半年後，有次親戚來找崔瑩辦點事，順嘴提了一句，説那家人有了。
一開始崔瑩沒反應過來，親戚解釋，崔平的養父母離婚了，養父再婚後，新老婆懷上了。
崔瑩沒接茬。
沒心沒肺的事兒做都做了，難不成再給自己找不痛快？
4
可到底，崔瑩回家掃墓的時候，還是去看了崔平一眼。她跟自己説，就當是替底下的爸媽看的。
結果沒見着人，只有養父的新老婆挺着大肚子待產。
崔瑩問崔平人呢，養父支吾着説出去玩兒了，還不悦地説，當初不是講好了不聯繫了麼，你怎麼來了？
她聽得不痛快，回懟了一句，那當初你也沒説會換老婆再生啊。
養父惱羞成怒，讓崔瑩少管他家的事兒，把她趕了出去。
崔瑩愈發覺得不對勁了，一打聽，原來他老婆一懷上，他就把崔平送走了。而他卻沒告訴她，每個月還拿着崔家的房租。
崔瑩氣極，這不是騙麼！她是不待見崔平，但也不樂意看着他像袋垃圾似的被人踢來踢去！
她跑去新收養人那裏，是個鄉下老頭兒，他怕崔平跑了，竟然把他拴在豬圈裏！崔瑩分不清是氣還是怒，或者是心疼，那老頭説他花錢買的，拿着叉子不准她靠近。
她找了村裏人，又給了老頭兒一筆錢，才把崔平領走。
崔瑩又發了愁，崔平要怎麼處置？再找户人家送走？
她看了一眼崔平，一年的時間他幾乎沒長個兒，瘦得厲害。更要命的是，老頭兒把他關起來，不讓人靠近他，他話都不太會説了，一句話磕磕絆絆好久才完。
一路上他都很害怕，想去攥她的衣角，可又不敢靠太近，只好怯生生地死盯着崔瑩。
崔瑩被那雙眼睛看得有些煩躁，低低地吼了一句，你幹嘛！
崔平一怔，驚慌失措地垂下頭，渾身發抖。
崔瑩心裏躁得更厲害了。
5
親戚都知道了崔平的事兒，有天晚上表嫂打電話給崔瑩，説有對夫妻想收養孩子，問她要不要把崔平送過去。表嫂還説，這次我打聽清楚了，是男方有問題。言外之意是，不會像上回那個會換個能生的老婆。
崔瑩張了張嘴，想説好，可眼前卻浮現起崔平那怯生生的樣子，於是話到嘴邊又改了，説我考慮一下吧。
掛了電話，崔瑩心裏有些堵。她懊惱自己起初就不該去看崔平，更不該和崔平相處這些天。人哪，就怕處出感情來，一有感情就不好辦了。
她爸媽過世時，她都沒考慮過崔平的感受，現在卻有些扔不下這個活生生的孩子。
崔平哪知道崔瑩的心思，聽到崔瑩沒有拒絕，他以為自己又要被送走，竟偷偷跑了。
等崔瑩注意到的時候，都過好幾分鐘了。
如果他就這麼不見了呢？是不是她的煩惱就會消失了？但這個意識只一晃而過，她就追了出去。
找到崔平的時候，崔平卻死活不跟她走。再小的人也有脾氣的，他倔強地偏着頭，有些磕巴地説，反，反正你也不要我。
崔瑩聽得一怔，一瞬間有些不知所措。崔平就掙開她想跑，她回過神來立刻又去抓他，他邊叫邊掙扎，兩個人就那麼當街撕扯起來。
路人以為是人販子要拐小孩，報了警。
警察問崔瑩，你倆啥關係，她憋了半天，説我不是人販子，沒幹壞事兒。
警察又去問崔平，她是他啥人。
崔瑩突然有些緊張。她並不擔心她會被當成人販子，只要查查身份證、户口本，他們的關係清清楚楚。
她只是想知道，崔平會怎麼説。
結果崔平抬起眼看了看她，然後結巴地，卻又清晰地跟警察説，她是，我，我姐。
想了想，又補充，親的。
崔瑩驀地就紅了眼睛。
6
回家的路上，崔瑩問崔平，你知不知道，我很討厭你？
崔平點點頭，我知道，可是，你對我比他們好。
崔瑩一愣，隨即啞然一笑。她碰了碰崔平養了點肉回來的臉蛋説，算了，跟着我吧。
説完這話，好像有些東西重重地落地了，砸得生疼，可也有一種塵埃落定的踏實。
就當是上輩子她欠崔平的，這輩子要還給他。她狠心丟過他一次了。結果呢？兜兜轉轉他還是回到了她的視線裏。
崔平歡呼雀躍又有些小心翼翼地問，姐，姐，你認我了？不把我送出去了？
崔瑩點頭。崔平好像一瞬間連結巴都好了，膽子也大了，扯住崔瑩的衣角，一個勁兒地表態，他一定聽她的話，一定多幹家務，一定好好讀書，一定不惹她生氣……
崔瑩笑笑，有點心酸，又有點欣慰。
崔瑩知道，崔平那些孩子氣的話都不能作數。將來他也許會很調皮，會讓她操碎了心；等他長大成人，也不見得就會對她多麼友善，多麼感恩。
人生這麼長，誰説得好以後呢？就像當初，她不也指天指地的發過誓絕對不養他嗎？
崔瑩還知道，現在的男友也許會像前任那樣，也接受不了崔平，覺得負擔太重跟她吹了。也許她要因為崔平當一輩子的單身狗。
如果真的命裏沒有好姻緣，那也只能算了吧。
崔瑩更知道，她並沒有原諒當初她爸媽非要生下崔平，她至今認為那些生二胎卻不考慮自己年齡和經濟能力的父母，就是自私，也是對新生命的極度不負責。
她只是不得不接受了崔平是她弟弟的事實。畢竟，稚子無辜。
不知道地底下的爸媽，看到他們姐弟倆如今這樣，會後悔當初的決定嗎？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