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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400萬的閲讀量、兩萬的收藏量,進過排行榜第二,盡野創作的一部以明星組合EXO為素材的同人小説,不過是她見站內小説太爛一氣之下所創作的,“沒想到就火了”。
還有一年,熬過這個初三,盡野就不上學了。媽媽已經給她找好出路,到美容機構作實習生。
15歲的盡野嘆了口氣,“我就是那種充人數的學生。”
盡野的現實人生似乎已一望可知:成為一個野草行業中的野草,每天給顧客打玻尿酸,月薪三四千。走在一線城市的大街上,你會與無數這樣的女生擦肩而過。
除非你知道,這是一個擁有四百萬閲讀量的新晉網紅作者,在那個世界裏,無數大學生甚至是白領,對她的稱呼是:“作者大大”。
這個暑假,盡野一心撲在一個叫話本小説的APP裏,專心小説創作。這是一款主打“氣泡小説”的APP,據稱已有超90萬的用户在這裏讀小説,而盡野成了頂尖的少數人,她是這裏的“作者大大”。
近400萬的閲讀量、兩萬的收藏量,進過排行榜第二,盡野創作的一部以明星組合EXO為素材的同人小説,不過是她見站內小説太爛一氣之下所創作的,“沒想到就火了”。
這是盡野被割裂的生活,也是二三線城市無數拿着安卓機的年輕人掙扎的生活。
被來自題海、升學、就業、家庭的壓力和困窘撕扯之後,他們用與EXO、TFBOYS戀愛的快感和在小説裏制霸一方的宏圖,拼湊起00後網絡文學青年的中二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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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文學世界的中二青年
網絡已經成為00後馳騁的江湖。一到寒暑假,B站的小學生就冒出來,瘋狂刷彈幕。而他們開學了,留下了略顯寂寥的王者榮耀戰場。
別以為學校禁止帶手機,中小學生們就乖乖聽話。話本小説上線移動端後,創始人劉穎看到用户數據,一下子明白率先開發PC端是走了彎路,“一到晚上7點後,流量就會突然升高”。
話本小説將小説文本中的對話以對話框的形式呈現,創作者可以選擇人物頭像,設計人物對話,對話像一個一個氣泡,又被稱為“氣泡小説”。
▲“氣泡小説”截圖
寫氣泡小説的五個月裏,盡野數了數,來加她QQ號的有一百多個,“中小學生為主,年齡多是12、13歲,最大的不超過16歲”。
他們是網絡原住民。“沒有網絡,我就是一個殘疾人”,這大概是多數年輕人的內心獨白。7位數的QQ號碼是QQ老用户的身份標誌,即將升入高中的謝雲晴4歲就有了。哥哥在玩4399小遊戲時,還是小不點的她就守在電腦桌旁,寸步不離。
相比電腦,手機才是他們身體的一部分。三年裏,盡野換了三部手機,從華為換到OPPO,再換到vivo。捧着手機看明星帥照傻樂、聽音樂、刷動漫、玩遊戲、看小説,這就是盡野與手機的日常,一天也不能分割。
他們也都是網絡文學世界裏“身經百戰”的老油條,精通霸道總裁與傻白甜的八百萬種戀愛姿勢,不管是驚悚懸疑還是玄幻古風,每一種類型的疊加,只需要三頁,他們就清楚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菜”。自然,他們翻書比翻臉還快。
初登話本小説APP時,盡野一眼認出一本以EXO組合成員邊伯賢為男主的小説是抄襲。甚至,百度到原文,只更改了名字,其他一字不改。她把鏈接丟給作者,作者無奈之下,只好另開小號。
在她姐姐眼中,謝雲晴是典型的中二青年,帶着青春期自以為是的氣質。讀萬卷書的中二青年們成了網絡小説最大的創作生產力,由此,也催生了一大批新興網絡小説平台的誕生。
▲即將升高中的謝雲晴在家中用手機寫小説
“每十個讀者中就有一個作者”,劉穎意識到這是一種“可怕的轉化率”。2016年,據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公佈的第38次全國互聯網發展統計報告顯示,2016年6月的手機網絡文學用户達到28118萬。劉穎預估,如果10%的人能轉化為創作者,將是一股巨大的長尾勢能。
2016年7月,美國對話體小説Hooked開放UGC創作平台後,一共入駐了2000多個PGC作者,創作了超過100億的閲讀量。
拋開大段的環境描寫與心理描寫,對話體小説完全依賴對話推進情節發展。讀者動一動大拇指,就能完成一次對話。Hooked的成功給了國內效仿者信心,對話體小説的嚐鮮者應運而生,抓住碎片化閲讀的大趨勢。
目前,交互閲讀的賽道上已有10個玩家,普遍在A輪及天使輪融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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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用二十分鐘歡迎我入羣”
網絡世界的成名成了盡野生活裏少有的高光時刻。
上課聽不懂,盡野躲在書下睡覺、看小説,班裏風氣不好,這樣的學生不在少數。“老師不看好,家長不管”,15歲的青春在尋常的教育路徑上自暴自棄。
對話體小説APP迷説的簽約作家王帥,1995年生人,唸完3年大專,專業是電子政務。找工作時,簡歷遞出去就被貼上了標籤,“學歷尷尬,專業尷尬”。
王帥曾在一家遊戲公司實習,兼職遊戲推廣,每天像老鼠一樣躲在其他遊戲裏,與玩家套近乎。每天拉10人的任務量是完成不了的,勉勉強強才能拉到3個。“無聊到死”,三個月實習一過,拿到實習證明,王帥就走人了。
同樣是大專生的温酒,只比王帥大1歲,但是關於未來的就業焦慮來得更早。每到一開學就失眠,“英語專業不好找工作”、“一直找不到工作怎麼辦?”、“怎麼買房買車?”。
成年人的現實問題循環在一個大專生頭上。現實是冰冷,學成就業的路徑似乎走不通。但是,網絡小説為他打開了一扇門,自由書寫安撫了他焦慮的神經,沉迷於長篇的創作中。
當盡野寫到小有名氣的時,她開始收到各種網絡文學社的邀請。在她的小説簡介中,赫然標着一條“☆茶蛋文社☆陪你從天光乍破走到暮雪白頭。”茶蛋文社是她唯一加入的網絡文學社羣。
加入茶蛋文社,只因為一個細節——“他們用二十分鐘歡迎我入羣”。手機羣裏洶湧而來的歡迎消息,她的腦子是空白的,只有雙手不斷回覆,不停致謝。那天,手痠得了好久,盡野記得“特別特別的累”。
一次徵文活動,她潛力大爆發,在備忘錄裏寫了一個下午,四千多字,“我覺得自己特別厲害”。通常她所寫的氣泡小説一章不過一千字左右。
等待的心情好像小升初那次才有的忐忑,是生活裏久違的期待。成績不盡如人意,倒數第二,盡野“心都碎了”。大家都來安慰她,鼓勵她名次不好並不是寫得不好,而是她選擇的“同居”題材在難度分上打了折扣。
還有那種“被人喜歡的感覺”。每天夜裏,盡野躺在牀上舉着手機更新完小説後,沉沉睡去,早晨被叫醒的是小説下99+的評論。讚美的評論,能讓她偷樂一會;批評的則要鬱悶,更開心的是看到“作者大大快更新”。
甚至有小學生提出來要“盡野大大”把自己寫進小説,人物設定都想好了,張藝興(EXO組合的中國籍男明星)的妹妹、金俊勉(EXO組合的韓國籍男明星)的未婚妻。盡野不會拒絕別人,有時人物許久不出場,她安慰小學生,“等張藝興出場,就輪到你了。”
▲對話體小説App“迷説”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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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套路里的真感情
當懸疑大師蔡駿登陸迷説後,迷説內颳起了一陣人工智能風。問起在迷説創作的00後,蔡駿是誰?他們點點頭,“懸疑大師嘛”!“讀過他的小説嗎”?他們搖搖頭。
“簡單、直接、熱情”,這是高如龍在迷説做了半年客服以來,對00後的評價。
“怎麼創作”、“我的文章能不能發”、“哪些內容不能寫”,相比90後更關心的現實收益,00後更關心如何能讓更多人看到自己的創作。跟風的背後,實際上是創作者的主動迎合。
在話本小説的女生系列top100中,與盡野一樣幻想一段與EXO的多角戀愛的還有48位,有30位作者意淫成為 tfboys的女友粉、阿姨粉、媽媽粉,最後10對沉溺於耽美的虐戀情深中。
網絡文學的戀愛關係中,經典的女性角色永遠是受關注、受保護,她們所能接受的感情只有“一生一世,白首不相離”的霸道總裁式的寵愛,專一又偏執。
套路是最容易套入的模版,王帥看到了虛假的故事外的真感情。
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網絡文學研究者邵燕君曾説,“網絡文學是創造第二世界,人在第二世界之中可以滿足很多自己的慾望和想象,這是網絡文學吸引人的關鍵點。第二世界也有法則,這個法則看起來是作者編的,但事實上我們進入這個世界需要有代入感,所以作者在打造第二世界的時候一定要參照第一世界的邏輯。”
第二世界的法則其實就發芽於寫手的生活經驗,這也大概是王帥所言的“真感情”。當王帥第一次知道迷説作者“不聽”是一個大二女生時,驚呼出來,“怪不得這麼真實。”
競選學生會幹部、組織活動……這些情節被“不聽”安插在對話體小説《班主任是我男朋友》內,令曾擔任過學生幹部的王帥感同身受,“自然、真實、合理”。
《班主任是我男朋友》的藍本是早年流行的師生戀小説《你是我的學生又怎麼樣》。小説的走紅純屬無心插柳,寫到四五章時,上百條的催更評論令“不聽”意識到這部小説火了。
根據閲讀量計算,有4、5萬人在這篇小説裏與班主任談了94.8萬次戀愛。
謝雲晴的古風小説《七尾》剛更新五章,就被連續兩週的暑假補習班打斷了。文中風度翩翩、野心極大的紈絝王爺原型來自班裏的三個男同學:風趣幽默的同桌、聰明的小亮、外號“悲催”的數學課代表。
而當被問起班裏是否有喜歡的男同學,這個身高1米68的山東女孩頭一歪,“別提了,他們太幼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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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歲成家前,給我短暫的自由”
畢業一年,温酒仍蝸居在吉他社師弟的八人間宿舍裏。最近,他看中了一套四五千的單人套間,打算搬家。
六千元的耳機隨時掛在脖子上,朋友笑他過着“富二代”的活法。現在得以為生的錢大部分來自大二玩遊戲時所積攢的。那時起,温酒再也沒有想家裏討要一分錢。
那也是一段分不清虛幻與真實的歲月。
他在遊戲中的炒武器材料,25元低價時大量買進,炒到45元時賣出,幾來幾往,價格最高能炒到高於買入價格的三倍,第一個月的純利潤達到了一萬元。
之後,温酒發現帶人賺得錢要比作商人來得更快。開荒、刷攻略也是遊戲中最有趣的環節。4人拖小個小兵,組成6人小組,在遊戲裏呼風喚雨。
在遊戲的系統內,所有的規則都是圍繞着人民幣的。但是,在文字的世界裏,温酒成了所有文字規則的主宰者。
白天睡覺,到了晚上,“夜行動物”温酒開始過美國時間。熬到凌晨1、2點彷彿成了一種儀式,他才開始打開電腦寫作。用一星期的時間建構了一個世界觀,他要建構一個自由,無限的自由的科幻世界,所有的玩家技能都可以實現自創。
但這個世界裏的人又受制於“獨立機制大腦”的控制系統,一場智械危機爆發。“這是超越人工智能的”,温酒説。
對於蔡駿的人工智能加驚悚懸疑加科幻愛情文,温酒評價並不高,他認為這並沒有逃脱一個愛情的殼。
温酒生活在廣州,父母生活在深圳。他不敢坦白現在是一個每天白天睡覺、晚上寫小説的職業寫手,謊稱在外貿公司上班。
27歲後結婚生子,迴歸家庭,是他預想到的未來日子。所以,對於父母回家工作的建議,他只有一個要求,“27歲成家前,給我自由。”
每天外賣,温酒已經比大學時胖了二十多斤,練習吉他指尖生起的繭子因為長期打字已經磨凸了皮。離開父母,獨自一人,他享受起短暫自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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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歲的寫作“富豪”
第一次發現賬户內躺着58塊錢的時候,盡野從牀上一下子蹦了起來。“真是懶人的夢想,躺着都能賺錢”。
每兩三天攢到一百元,她就取出來,貢獻給淘寶。喜歡衣服、首飾的小女生,前前後後的小三千元都被揮霍光了,直到最近才有了攢錢的意識。
她跟媽媽講,寫小説也賺錢,媽媽不相信,因為從來沒有見她拿回來過錢。
王帥、温酒最開始是在傳統網文網站寫作,目標是動輒上百萬字的長篇小説。與普遍還是學生的00後不同,已經畢業的王帥、温酒所要對抗的是紮紮實實的生存壓力。寫小説是職業,是吃飯的本事。
唐家三少曾是王帥的網絡文學啓蒙者和偶像。2016年3月,34歲的唐家三少成為首位年度收入過億的作家,以1.1億版税的收入,四度蟬聯中國網絡作家富豪榜冠軍。
擺在王帥面前的是,寫到150萬字的小説所分的一點渠道費加上每月的點擊閲讀所累計的兩三千元。
今天的網絡文學新作者,對標唐家三少的難度已是鴻溝。邵燕君曾説”大神級作家的收入佔到了網絡作者全部收入的90%,大部分是在底層的寫手。“
積攢的錢總有花光的一刻。在温酒、王帥成了迷説的簽約作者後,每月能有上萬元入賬,渴求的自由生活才有保障。不過前提是,每月要完成40-50篇的任務量,加上公司安排的選題。
簽約的第一天,王帥就從肇慶老家“逃”了出來,重新回到了讀書的城市——廣州。在母親看來,小説寫手依然並不是正經職業。
在在線中文工作了11年,劉穎看到大部分金字塔塔尖的收益只集中在5%的大IP身上,中等、長尾寫手只有自生自滅,“這對創作者的傷害很大”。他想到那個“可怕的轉化率”,去盤活巨大的長尾勢能。
不設編輯精選,將閲讀者與創作者從隔離帶向融合。他更想做的是一個網絡文學版的“快手”,千人千面,將作品交給算法、交給讀者。
而迷説的母公司是一家做移動社交起家的新三板掛牌公司“煉愛網絡”。所以,上線3個多月的迷説雖然從對話體小説起家,表面上瞄準了美國正興起的Hooked,但迷説的產品負責人郭攀表示,“迷説未來的想象力是社交。“
煉愛網絡在做社交平台上,發現用户非常喜歡將對話分享到朋友圈等社交平台。Hooked在美國的流行,驗證了他們的想法,也堅定了他們想要作一款國內版的Hooked。
傳統網絡文學發展已有20個年頭。今年6月,整合了起點中文網、紅袖添香、榕樹下、晉江文學城、瀟湘書院等網站的閲文集團,遞交上市申請書。2016年閲文集團總收入為25.68億元。
下一個20年,如今風頭正勁的新產品或許會成下一個閲文集團,也或許被集團收購,成為麾下一員。
網絡世界裏的“作者大大”想到未來的工作,仍是一口嘆氣。還有一年,盡野已經開始恐慌,自己幹不好一件事時,常常難過許久。“受不起挫折,不能堅持”,她説,“説白了就是懶”。
(應受訪者要求,謝雲晴為化名;盡野、温酒、王帥、不聽為受訪者筆名)
責任編輯:初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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