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祥/文
伊朗末代皇帝穆罕默德-禮薩·巴列維,不僅是航空發燒友,還身體力行獲得飛行員資格。他的兒子禮薩·巴列維即“禮薩二世沙阿”,更是在美國完成戰鬥機飛行員課程。1973年7月的一天,距離華盛頓特區不遠的安德魯斯空軍基地迎來貴客——巴列維國王。這位軍迷、航空迷將大飽眼福,觀看美國乃至全世界最先進的兩款戰鬥機的飛行表演,然後二選一下單。
兩種飛機是根據不同的作戰要求制定的。麥克唐納-道格拉斯公司的F-15“鷹”戰鬥機,乃美國空軍的主力制空戰鬥機,負責奪取制空權,號稱沒有1磅重量用於空戰以外的功能。格魯曼公司的F-14“雄貓”戰鬥機,首要職責是艦隊防空,即在儘可能遠離艦隊的空域,儘快擊落一切威脅航母編隊的來襲敵機。
F-15A先起飛表演,兩台普惠公司的F100渦扇發動機提供了舉世無雙的強勁推力,飛機短距起飛後將垂直機動表現得淋漓盡致。相比之下,F-14A兩台普惠公司的TF30渦扇發動機明顯孱弱。格魯曼公司的試飛員唐·埃文斯深知發動機功率不及對手,他和後座成員商量出一個損招。提前啓動發動機,當輪到他們起飛時,只剩下15%的燃油,但F-14全重大大減輕,推重比可比肩F-15。
F-14機組成員還做足了天氣預報的功課,機場將出現強勁逆風。這兩個幸運兒迎風低速通場,藉助可變後掠翼,完成了對手無法做出的幾個小半徑轉彎。來自伊朗的尊貴客人,自然是看得目瞪口呆、熱血沸騰,他直奔落地的F-14而去,隨後下了80架的訂單。
因為美國海軍資金不足,F-14項目陷入困境,格魯曼公司瀕於破產。伊朗為格魯曼公司雪中送炭,加上不死鳥導彈,伊朗出了20億美元,是當時美國最大的軍火外銷訂單。事實上,巴列維並非衝動消費,飛行表演只是壓倒他做出選擇的最後一根稻草。他來之前已經胸有成竹做好選擇,但他肯定想不到5年半後將丟失王座、流亡海外。巴列維更想不到,伊朗會跟伊拉克持續8年的戰爭,而這支在伊朗伊斯蘭革命後飽受摧殘的精英機隊,將在戰爭前期與中期牢牢守護祖國天空,讓伊拉克的蘇制戰鬥機聞風喪膽。
根據國家防務的實際需求,伊朗選擇了F-14。伊朗當時的國防形勢非常清晰,鄰國中惟一對它構成威脅的是蘇聯。蘇聯的阿塞拜疆、亞美尼亞、土庫曼斯坦都與伊朗接壤,再加上兩國共享的世界最大淡水湖——裏海,整個伊朗北部國境線都在蘇軍的陰影下。裏海太大了,以至於蘇聯海軍維持着裏海分艦隊,這讓伊朗面臨着海陸空同時被侵犯的威脅。
兩國早有宿仇,正在崛起的沙俄欲一路南下取得温暖印度洋的出海口,必然跟處於衰落中的波斯帝國兵戎相見。波斯不敵沙俄,逐漸失去北部領土,最終淪為沙俄的保護國,直至俄國因革命而陷入內戰,俄軍才撤離波斯。二戰期間,英國、美國和蘇聯為杜絕伊朗倒向德國,出兵伊朗,俄國勢力捲土重來。
戰後,英美皆撤軍,蘇聯拒絕按協議撤軍,還玩起在全球屢試不爽的拿手好戲,扶植分離主義運動。蘇聯扶植伊朗境內的阿塞拜疆人成立阿塞拜疆人民共和國,助伊朗的庫爾德人成立馬哈巴德共和國,並提供軍援。在美國的干預下,蘇軍才撤出伊朗。伊朗軍力雖然落後,但鎮壓國土西北角落的叛亂還是有優勢的,戰火帶走了超過2000條人命。這便是伊朗危機,被視為冷戰萌芽初期的一大事件。
石油加上印度洋出海口,這份誘惑大到讓蘇聯不可能就此放棄染指伊朗。思想激進的摩薩台在1951年出任民選的伊朗首相,親近蘇聯,急速推行一系列激進改革,以石油產業國有化為重頭戲。1953年伊朗政變趕走了摩薩台,之前一直被軟禁的巴列維奪回了政權。
年輕英俊的國王採取了務實的外交政策,一邊倒向西方陣營。伊朗在1955年10月加入當年成立的巴格達公約,成員有土耳其、伊拉克和巴基斯坦。這是中東地區的安全組織,如同北大西洋公約組織一樣,用來抵禦蘇聯勢力擴張。但伊拉克在1959年3月退出,組織總部由伊拉克巴格達搬到土耳其安卡拉,改稱中央條約組織。
巴列維在1960年出書《我對祖國的職責》,介紹國王政治理念與治國政策。對於伊朗重要的戰略地位,他在書裏躊躇滿志説到:“今天從地理位置和戰略地位上看,若説伊朗是中央條約組織的中心,恐怕並沒有言之過分。中央條約組織位於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和東南亞條約組織的中間,因此,我國可算是這些組織的支撐點和基礎軸。”他警告,一旦伊朗奔潰,三大條約組織其他成員國的側翼將受到威脅。
國王向美國為首的西方盟友呼籲,伊朗是三大條約組織的支撐點,也是聯繫這些組織的鏈條中最薄弱環節。但伊朗的軍事力量與國家戰略地位嚴重不匹配,尤其是空軍形同虛設。1960年的伊朗皇家空軍實力的確不值一提,但它即將迎來爆炸似發展。
陸海空三軍中,巴列維砸錢最多的是空軍。空軍現代化建設第一步來了,伊朗1964年從美國進口106架F-5A/B戰鬥機,在1968年到1970年間又買了39架。至巴列維下台時,伊朗買了308架F-5,在美國友邦中僅次於台灣和韓國。
這款1962年服役的戰鬥機,起初只用於對地攻擊,造價和使用成本很低,並不受美國空軍待見。當肯尼迪總統提出“軍事支援計劃”,美國需要一款廉價戰鬥機賣給經濟不發達的盟國,F-5入選。牆內開花牆外香,盟友中的發達國家如加拿大、荷蘭、挪威等也紛紛採購。
輕型戰鬥機上手熟練後,伊朗空軍該引進重型戰鬥機了。1960年代綜合作戰能力最強的重型遠程多用途戰鬥機是美國F-4“鬼怪”,伊朗如願得到,先後購得225架。這數字在美國友邦中次於以色列、德國、土耳其,排伊朗後面的是韓國。不過,F-4還不能讓伊朗在蘇聯跟前擁有空中優勢。
整個1960和1970年代,伊蘇邊界是兩大陣營偵察飛行的熾熱前線。美國一方主要從事電子情報蒐集偵察,派美國飛機從土耳其、伊朗、巴基斯坦的機場起飛,伊朗會配合執行部分飛行任務。反之,蘇聯也頻繁派飛機飛入伊朗領空,雙方不時有飛機被擊落。1972年起,蘇聯讓米格-25R偵察機深入伊朗境內偵察,美國和伊朗頓時遇到棘手新問題。
伊朗的F-4無法攔截高空高速的米格-25,米格-25如入無人之境。
1972年5月,尼克松訪問伊朗,巴列維當面抱怨這一難題,尼克松答應伊朗從海軍F-14和空軍F-15中選一樣。美國太慷慨了,兩者都是尚未服役的最新戰機,F-14將在1974年服役,F-15將在1976年服役。它們的服役標誌着,直到冷戰結束,美國空中力量始終與蘇聯拉開代差,
強勁雷達使得F-14相當於小預警機,它在截擊作戰能力、脱離地面雷達網後的遠程獨立作戰和預警能力上超過F-15。伊朗境內多高原和山脈,防空雷達網建設困難,有填不完的低空盲區,F-14簡直是為伊朗國情量身定製的。
第一架F-14在1977年5月交貨,而伊朗早在1974年5月派出第一批飛行員去美國接受F-14的訓練,他們都是最棒的F-4飛行員。1977年夏季,一架米格-25以2馬赫速度在2萬米高空闖入伊朗領空,一架F-14起飛攔截,火控雷達順利鎖定對手,但始終沒接到地面控制中心的開火許可。不久後,伊朗的F-14進行了不死鳥導彈試射,輕鬆在1.5萬米高空擊落一架靶機。蘇聯很快理解了伊朗發出的信號,再也不敢派米格-25入伊朗領空。
高科技戰機不是買到手就能發揮作用,除了飛行成員、維修保障骨幹人員去美國接受嚴格訓練,還需要建立起龐大的維修保障隊伍、一系列維修配套設施。維修保障起初嚴重依賴美國派人來,巴列維苦心孤詣培養本國的獨立維修能力,從建立全套的飛機大修廠入手,一步步奠定航空工業基礎。同時,空軍在全國各地大興土木,要建立起可以容納3000多架軍用飛機的龐大後勤體系。這些綜合配套體系性開支,其實高於買飛機的一次性開銷。
1973年10月爆發的第四次中東戰爭即贖罪日戰爭,全程20天,以色列在戰爭初期損失巨大,若非得到美國傾盡全力空運補充,差點戰敗。經歷多次戰爭的以色列,一直注重彈藥儲存量,但這一次戰爭前所未有的高消耗量,很快讓彈藥庫見底。伊朗軍方密切關注這場戰爭,畢竟以色列是伊朗在中東惟一靠得住的軍事同盟,伊朗飛行員還常去以色列受訓。
有了好友的前車之鑑,伊朗空軍也開始未雨綢繆,一旦遭遇以色列在戰爭初期受到的偷襲,雪上加霜的是美國見死不救,我方空軍該怎麼辦。參謀人員給出的方案是:購買遠超實際需求的彈藥和零配件,作為戰略儲備;建立一支由波音747組成的運輸機羣,以便隨時從國外運來戰爭物資。
具體到如何在高消耗戰爭裏維持F-14的戰鬥力,伊朗的對策淋漓盡致體現了有錢就是任性,除了增購零配件,再下50架訂單。伊朗空軍一個F-5戰鬥機中隊標準配置是16架,12架正常服役,2架作為一般儲備,2架作為“消耗戰戰略儲備”。F-4中隊將正常服役飛機提升到14架,F-14則提升到的16架。作為“消耗戰戰略儲備”的F-14,不跟本中隊飛機在一起,被放在專門的儲存點,關鍵部件如發動機和雷達一年要定期發動四次。
巴列維被趕下王座的那一刻,是伊朗空軍的巔峯時刻。10萬人規模的隊伍,擁有的美製戰鬥機數量超過以色列。伊朗空軍長期跟美國空軍與海軍、以色列空軍交流合作,對阿拉伯國家的蘇式戰機和戰術有着清楚認知。巴列維在1979年又有揮金如土的新購買計劃,300架F-16A/B戰鬥機、7架E-3A預警機、第二批75架F-14A戰鬥機。F-16是輕型戰鬥機,配合重型戰鬥機F-15形成高低搭配,美國空軍更鐘情於重型戰鬥機,無奈F-15造價太貴。
轉眼間,伊朗帝國皇家空軍變成了伊朗伊斯蘭共和國空軍,國家的頭號敵人由蘇聯變成了美國。此時,第一批F-14有一架一直留在美國做測試,自然被扣押。美國零配件中斷、美國技術人員撤離,F-14、F-4、F-5頓時失去了來自美國的技術服務。F-14是最複雜嬌貴的,戰鬥力下跌最迅速。
中東地區最強大的空中力量——伊朗皇家空軍,作為巴列維國王的寵兒,在大清洗中首當其衝。狂熱的新政權視最先進的F-14為最反動象徵,想轉賣給加拿大和土耳其,因價格過高而放棄。適時拯救伊朗空軍的人,居然是鄰國惡棍薩達姆·侯賽因。
2001年12月,土耳其一家電視台的節目裏,戰爭時期的伊拉克王牌飛行員阿卜杜拉·阿德南,會晤了跟伊朗駐土耳其大使館武官、兩伊戰爭爆發時負責戰術空軍地面指揮工作的穆爾韋茲·沙姆尼克,兩人笑談往昔兵戎相見時刻。阿德南開場就坦言,伊拉克對伊朗前皇家空軍懷有深深恐懼。
當一方作為保皇黨餘孽飽受摧殘,另一方正在急速擴軍中。1958年伊拉克革命推翻了國王費薩爾二世,伊拉克從西方陣營改向蘇聯靠攏,武器開始全面蘇式化。伊拉克空軍不斷引入蘇聯飛機,1979年更是買回直升機在內的240架飛機,還有1.8萬名蘇聯顧問前來維護和操作龐大的蘇制機羣。米格-23飛行員不足,需要蘇聯人來充實編制,米格-25乾脆全部由蘇聯人駕駛。
伊拉克幸災樂禍看着伊朗新政權清洗空軍隊伍,認定1980年的伊朗空軍衰落到徒有外表。事實上,伊朗高層在1979年2月覺察到周邊阿拉伯國家的異動,開始恢復國防軍的戰鬥力尤其是空軍。到1980年夏季即戰爭前夕,空軍實力恢復到國王時代的40%。然而,伊拉克並不知情。
戰爭開始了。1980年9月22日中午,伊拉克出動192架戰鬥機、戰鬥轟炸機、轟炸機,空襲伊朗西部和中部的主要空軍基地。偷襲很順利,但伊拉克飛行員訓練水準太低,距離完成將伊朗戰機摧毀在地面上的任務可是遙遙無期。伊朗回過神來,開始反擊。第一波空襲過後才4小時,4架F-4空襲了巴格達附近的拉希德空軍基地。伊朗空軍的第一波反擊持續了一週,伊拉克空軍毫無招架之力,窩囊到將大部分戰機疏散到約旦、沙特等鄰國去保存實力。
正在監獄裏苟延殘喘的伊朗空軍軍官羣體,被大批釋放,重新成為空軍的中堅。但還是有很多人已經流亡或被殺,飛行員數量少於飛機數,空軍只好實行輪換駕駛政策。但這批最頂尖的飛行員依舊不受國家信任,他們被“道德觀察員”死死盯住。
瘦死駱駝比馬大,伊朗飛機性能與飛行員訓練水平都顯著高於伊拉克,伊朗很快奪回空中優勢。F-14更是橫行無忌、全無對手。沙姆尼克很懷念伊朗空軍在開戰後15個月裏的輝煌表現,他和同仁形容這段時間是伊朗空軍的幸福時光。但就在1981年4月3日的大規模出擊以後,伊朗空軍因為6個月的高強度作戰,美製戰機達到使用極限,從此無法保障大規模行動。
兩伊戰爭被世界輿論稱為“用高科技武器進行的低水平戰鬥”,具體到F-14,伊朗習慣將它分散用作要地防空,或者給別的戰鬥機扮演低配版預警機角色。軍隊高層根本不考慮用空中力量發起主動進攻,保存戰機實力最重要。
但到了1982年,伊朗的空中優勢開始衰退,因為美製飛機零配件的耗損和短缺開始出惡果了,以及伊朗在當年再次對空軍進行大規模清洗。到1984年秋季,伊朗可出動的戰鬥機只剩下70到80架,狀況差的飛機被作為“器官捐贈者”,即拆下自身零件去補充狀態佳的飛機。為了補上戰爭消耗,伊朗開始從蘇聯等紅色國家購買武器,並通過特殊渠道獲得美式零配件。
儘管伊朗視美國為“大撒旦”、以色列為“小撒旦”,但在飛機配件上還是得跟兩個“撒旦”合作,以對付薩達姆的大軍。1985年,美國為換回被黎巴嫩真主黨綁架的人質,向真主黨的後台老闆伊朗秘密提供飛機零配件和反坦克導彈,此為伊朗門事件。以色列相信伊拉克對己危害性大於伊朗,故以色列也通過秘密渠道向伊朗提供戰機零配件。這些援助是雪中送炭,但對於長期消耗戰而言依然是杯水車薪。
反觀伊拉克空軍,人員在漫長的實戰中積攢寶貴經驗,裝備獲取渠道豐富度可以秒殺伊朗。當法國的幻影F1戰鬥機在1981年下半年陸續到來、法國空軍戰術被引入,伊拉克空軍開始有了跟F-14一戰的可能性。
到了戰爭後期,伊拉克空軍每天能出動600架次,伊朗淪落到30到60架次。F-14再威風凜凜,也無法力挽狂瀾。到和平降臨時,伊朗只有60架飛機可用,伊拉克則超過600架。但伊拉克飛行員至始至終在F-14的陰影下畏縮,阿德南迴憶:“我們對F-14的AWG-9雷達特別敏感,只要F-14一到,所有伊拉克戰機馬上四散奔逃,連一架都不留。”他先飛米格-21,後來改飛幻影,在1982年11月駕駛幻影用R530F中程空對空導彈打下一架F-14。整場戰爭中,F-14在空戰中僅被對方擊落3架。
歷史雲譎波詭,伊拉克在兩伊戰爭中欠科威特債務達140億美元,成為它侵略科威特的原因之一,換來多國部隊的嚴懲。伊拉克空軍有145架飛機去伊朗避難,伊朗扣押後自用。伊朗根本就無力使用這些飛機,除了在慶典場合起飛幾架,以充實飛機型號數量。伊拉克政府在2007年重建後討要這些飛機,伊朗在2014年歸還了約130架。
F-14在1974年9月22日服役於美國海軍,在海灣戰爭中再次讓伊拉克空軍喪魂落魄。美國的F-14在2006年9月22日退役,按慣例進了亞利桑那州的飛機“墳場”,但隨後有零件流出到伊朗,美國只好銷燬飛機,剩下十幾架用於博物館。
受益於巴列維建立的大修廠和囤積超量零部件,F-14今天依然是伊朗最先進戰鬥機,但能飛的越來越少,具備完整戰鬥能力的更是隻有個位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