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摩登中產
◎來源 | 摩登中產
每一次消失都有因果。
1
日本泡沫破碎之後,百業俱廢,唯有消費貸一路狂飆,行業霸主武富士衝刺着上市,並喊出放貸萬億的豪言。
1992年,泡沫破碎隔年,武富士在東京西新宿地鐵站邊,建了新的總部大樓。
摩登大廈底部,修有錢幣狀圓孔,圓孔上是連天玻璃幕牆。武井保雄站在幕牆後俯視,眾生皆如螻蟻。
他也曾是螻蟻一員。武井保雄出身日本琦玉縣,母親是雜貨店店主。中學畢業後,他賣過窗框,販過假酒,當過彈子房小弟,最後在東京黑市倒賣大米。
1966年,他用倒賣大米所得,在東京板橋開了間小公司。公司只有12平米,但他豪情滿懷。
馬蹄聲像悶雷般從遠方傳來。東京奧運會剛結束兩年,日本電視24小時輪播已持續三年,《時代》封面上日本券商正騎火箭飛天,飯店餐巾紙上印滿高利貸廣告。
武井保雄做起高利貸生意,他放貸目標鎖定家庭主婦,“女人信用比男人好”。
他有獨特辨識客户方法,每天上午十點,他會遊蕩高檔小區,觀察哪家主婦晾出乾淨衣服。
他還會挨家挨户敲門,以借廁所為由,觀察各家衞生間。
“不能借給不打掃廚房、廁所的主婦,而要借給孩子穿着乾淨衣服的主婦。”
住在高檔園區意味着收入穩定,講究衞生牽連着階層體面,武井保雄以此風控,放貸生意開始一路狂飆。
即便遇到拖欠,他也不在意。混跡黑市時,他早與黑幫關聯。開公司後,他高薪聘請警屆高層當作顧問。
他通吃黑白,左右逢源,曾直言:右翼怕黑幫,黑幫怕警察,警察聽命右翼,三者利用得當,萬事可成。
帝國在陰影中鋪開。1974年,武井保雄將公司更名為武富士,外號日元商店,意思日元在這裏是商品。
那是一個追錢又撒錢的年代,人人都信暴富神話,都敢透支未來,日本銀行領導放話:從現在起轉變思維,過去你們增加儲蓄,現在請拼命貸款。
無數普通人的夢境,疊成了潮水,摩天大樓淹沒其中,像一個個孤單的島嶼。島嶼上,日本全民創業,能提供貸款的武井保雄被捧為羅賓遜式的好漢。
武井保雄看得很清楚,人們愛他,只是因為他有錢,他最愛和友人説:
“如果留下很多錢,後人就會認為那個人多麼偉大。”
八十年代,日本消費貸增速高過GDP增速,銀行員工背上一年放貸一億的KPI,剎那主義流行全國,通俗説就是及時行樂。
那一代年輕人愛説:消費即美德。
斐濟和巴厘島上,到處是等拍婚紗照的日本人;紐約第五大道店內,擠滿了日本海淘客,他們一年消費了全球70%奢侈品。
1990年,泡沫開始破碎,但日本國民仍慣性向前,消費貸支撐起坍塌的繁華。
1991年,武富士在全日本播放電視廣告,12位穿着緊身黑衣的窈窕女郎,跳起爵士舞,舞姿中還有過往的紙醉金迷。
兩年後,武富士放貸總額突破1兆日元,公司成為行業代名詞,而武井保雄成全國納税第一人。
武富士在街邊放了許多台無人簽約機,貸款和取款一樣簡單,只需在線填表格,對着攝像頭完成問詢即可。
那些無人簽約機浸泡在黑沉夜色中,偶爾屏幕會亮起,代言女星細川直美唱道:
我最喜歡閃耀的你。
2
武富士的一天,從員工向武井保雄照片鞠躬開始。
武井保雄強令全國所有門店,都掛上他的照片,員工上下班要向照片行禮,並大聲背誦他的名言警句。
公司成為日本第一後,他招聘了七名社長,號稱七大金剛,但人們都知道武富士依舊由他統治。
他喜歡人們喊他爸爸,而且那些年,有些員工喊得也真心實意:
當時很多社員都説他像父親一樣對我們,我們一定要為了父親而努力工作。
他崇尚加班,鼓勵週末辦公,但反感給加班費,一度拖欠加班費35億日元,被告上法庭才結清。
他帶隊團建,會怒斥酒裏兑水,帶高管去銀座,要力爭半價才得意,母親葬禮上,他給送禮金的員工回禮,回的是公司紀念品,價值300日元的手錶。
成為頂級富豪後,媒體開始聚焦他的出格言行。他極度迷信,常問算命師發展策略,桌上擺着日本六曜歷,每天要按吉凶安排工作。
他唱歌五音不全,但熱衷拉明星演唱,比如曾拉男星合唱《北國之春》。
當然, 報道最多的還是他的財富,那些奢華生活讓他成為全民偶像。
八十年代,武井保雄花費80億日元,在東京西郊修建別墅。豪宅佔地1840平方米,一根柱子便值300萬。
別墅温水游泳池邊,總是名流雲集,一層客廳內,天價洋酒隨意擺放一地。
每月,他要乘防彈奔馳,去兩次山梨縣高爾夫球場,當越來越多日本人藏起高爾夫杆時,他擊飛的白球正飛越山巒。
在大時代驚夢的日本人,豔羨地望着雲上的武井保雄,卻常常忽視雲下的灰暗。
泡沫破碎後,日本失業率激增至4.5%,即便找到工作,收入也滯緩不前。1991年到2000年,被日本人稱為失去的十年。
失去十年間,日本個人消費佔GDP比重超一半,難止慾望和停滯收入之間,拉扯出巨大的空白,消費貸成為填充物。
同時,壞賬比例也隨之攀升。武富士催收電話中,開始出現賣血、賣腎、賣眼球字眼。許多人為躲債出走,流浪街頭。
那幾年,東京地鐵JR中央線,一度成為最熱門自殺地點,車廂裏沉默的人們在晃盪中急停,便知又有人跳軌了。
在日本經濟墜入谷底時,消費貸卻迎來巔峯。1998年12月2日,武富士在東京證券交易所上市。
第二年,福布斯富豪榜上,69歲的武井保雄,壓過孫正義,成為全日本首富。
3
上市之初,便有傳言稱,武富士將未公開股票賣給了銀行局長、關税局長、議員和媒體專家,以此交織灰色網絡。
灰影中,武富士早已是龐然大物,2001年,武富士擁有1900家分公司,員工15000人,等待收息貸款有1兆7000億日元。
武井保雄志得意滿,《日經商務》採訪他,他説:經營這麼簡單的事,為什麼大家卻沒成功呢?
然而風光之餘,武富士的命運卻悄悄扭轉。
2002年,一名56歲出租車司機,在武富士借貸超1000萬日元,最終闖入武富士分店,灑汽油放火。
大火最終燒死5人,燒傷4人,轟動日本。
媒體深挖縱火案,推出後續報道《武富士殘酷物語》,講述失控槓桿架起的殘酷世界。
日本著名記者齋藤茂男,給這一代人起了名字“飽食窮民”,不為温飽發愁,卻債務纏身。他在書中説:
咱們都生活在大量消費的社會之中,刺激慾望的宣傳像洪水一樣席捲着我們。我們甚至來不及思考就被捲入其中。
消費貸能擴大內需,作為工具並無過錯,然而失控之後,卻能改變一個國家的走向。
那些年流行的漫畫《暗金醜島君》便以放貸為主題。
主角醜島君同樣放貸給主婦,他有句名言:錢可以借你,但你會進地獄的。
輿論旋渦中,武井保雄自亂陣腳,反而成為醜聞的主角。
2000起,武井保雄僱傭偵探,竊聽財經記者,後續發展為竊聽公司所有員工。此後,武富士又被爆出曾給警方送啤酒代金券。
2002年12月2日,武富士上市四週年紀念日,武井保雄被警方押上白色麪包車。
6天后,武井保雄認罪,辭去董事長,最終被判三年監禁,緩刑四年。
對武富士而言,武井保雄的隱退,並非致命一擊,真正終結在2006年到來。
2006年開年,日本最高法院規定,所有消費金融公司年利率必須在20%以內,且貸款額不得超過借貸者年收入三分之一。
同時,規定還要求,以前超收的利息,要退還給借貸者,僅此一項,武富士便要向約200萬人,退還240億美元。
骨牌轟隆倒下,當年夏天,《朝日新聞》帶頭,拒絕刊登高利貸廣告。
2006年8月10日,武井保雄因肝衰竭去世,終年76歲。
葬禮上,日本商名流悉數到場,但談論更多的是“武富士可以抄底,是一塊蛋糕”。
第二年,武富士收起了黑衣女郎廣告,新版廣告中多了“停止過度借用”、“正確使用貸款,不要忘記”等句子。
然而,一切已風雲流轉,日本消費信貸如被按下暫停鍵,一年之間,日本信貸公司數量從1.18萬鋭減至1926家。
夢潮退去,飄浮的螞蟻回到地面鑽入蟻巢,而揮舞槓桿的大亨,則成為第一批消失者。
弄潮兒再風光,終究要服從海水的意志。
2006年,被稱為日本消費貸改革元年,那一年也是許多漫長故事的起點。
無未來透支的年輕一代,成為啃老的飛特族,蝸居的御宅族,以及佛系的食草族。而低迷的消費慾望,引發長達30年的消費通膨。
那些曾經心有狂潮的人,越跑越慢,越跑越沉,最後凝在時間的琥珀中。
2009年,武富士停止提供新貸款,資本市場上,國際評級機構將其信用調為垃圾級。
2010年9月,武富士申請破產,一個月後摘牌退市。兩年後,那座修有錢幣孔洞的摩天大廈,啓動拆遷。
而今,有關武富士的所有痕跡,只餘一條電話熱線,等着曾經的借貸人打電話去拿多交的利息。
那一片灰影中的帝國,殘墟隱去,只剩最後的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