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記者 隋先凱/圖
還有5億人沒坐過馬桶, 10億人沒有坐過飛機,但是今天我們的馬桶還是過剩,飛機載客量不足。產能過剩,因為有效需求不足。
你一定要把錢貸給那些要破產的企業,對銀行來説也不是市場行為。
以直播賣貨來説,對生產效率提高、經營成本下降、減少庫存肯定是有好處的,但它沒有對勞動生產率帶來多大的提升。
新冠肺炎疫情,給全球經濟生活帶來鉅變。IMF在最新一期《世界經濟展望》中,預測2020年全球經濟增長率為-3%,比三個月前的預測調低了6.3個百分點。
近日,中泰證券首席經濟學家李迅雷接受南方週末記者的採訪,講述他對當前經濟形勢的看法。
南方週末:現在政府的經濟刺激政策涉及多個方面,如何在效率上進行權衡?
李迅雷:這個很難,因為沒有足夠大的數據量,只能先做了再説。總體上,我認為還是要平衡,供給端和需求端都要平衡,不能只考慮供給,不考慮需求。
2016年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時候,我就提出,中國人大概還有5億人家裏沒有衞生設施,通俗地説,還有5億人沒坐過馬桶,但是今天我們的馬桶還是過剩。產能過剩,因為有效需求不足。
南方週末:你近期撰文呼籲現金補貼居民以拉動需求。從操作層面看,它難在哪?
李迅雷:對。從操作層面來講,政府的壓力會比較大。因為僧多粥少,中國人理想中一向“不患貧而患不均”。如果政府補貼居民,不同收入階層人的利益都得考慮。如果只是定向補貼給部分企業,社會關注度會大幅下降,操作起來更容易。
如果真要操作,我覺得還是可行的。因為現在畢竟是大數據時代,居民存款、徵税記錄、水電煤氣等情況綜合起來,基本可以確定哪些人可以享受補貼、哪些可以排除在外。
南方週末:現有的政策對中小微企業有許多幫扶。這些企業的背後也是一個個人,像這類針對中小微企業的幫扶是否更值得鼓勵?
李迅雷:我覺得幫扶中小企業可以做,但中小微企業那麼多,如果每家都補貼,需要補多少錢?補貼中小企業很多時候是給了企業主。為什麼就不能直接補給工人?他們有了錢的話,就會消費,他們也不會因為企業經營不下去就餓死了。給企業部門實質是“輸血”,給居民部門則是“造血”,因為前者是製造產品,後者才是最終消費。不斷輸血的結果,往往是製造“過剩”,而造血的結果是創造需求。
補給企業家的話,是不是每個企業都得補?補的理由是什麼?怎麼體現公平問題?有些企業家可能會對政府行賄,騙貸、騙補。
南方週末:幫扶、補貼中小微企業的一個邏輯是,至少可以讓企業先撐下去、活下來,也能保住工人的就業崗位。
李迅雷:對,但這個邏輯比較間接。你怎麼能保證企業能救活,怎麼保證他們一定不裁員?你把錢給了企業家,都由他來操作。錢落到了老百姓的口袋裏,不管怎樣,他總能活下去。
錢拿給企業,救了企業,再過幾個月,他説又不行了,你再給?然後員工該失業的還是失業。你知道中國的中小企業的平均壽命有多長?平均只有2.5年。即使沒有疫情,中小微企業的平均生命週期也就是2.5年,個體工商户大約1.5年,都很短。
你一定要把錢貸給那些要破產的企業,對銀行來説也不是市場行為。
比如像西貝、海底撈這類企業,即使不補貼,也有很多PE、VC願意來投資,因為他們認為這類企業能夠做大,銀行也會主動給他貸款。
所以,一定還是要由消費來拉動,否則補貼給企業之後,員工還是拿不到錢、沒錢消費,需求不足,企業的生產還是過剩了。
我一直呼籲,要從需求端去落實我們的政策。過去、包括現在的政策,大部分都是在供給側,都在補企業,減税、免租等等,這些有錯嗎?也沒什麼大錯。但過去很長時間以來,都存在有效需求不足,出現了類似“把牛奶倒進陰溝”的現象。
十年前,中國是靠投資拉動是符合邏輯的,因為GDP中,投資佔比大約是發達經濟體的兩倍,現在經濟增長則主要靠消費。居民日常消費,吃喝住行,休閒娛樂、養老、保健等等,消費在GDP佔比超過60%,無論是增量增量還是存量佔比。美國也一樣,美國經濟也不是靠高科技拉動,而是消費佔到GDP的80%。
南方週末:消費要怎麼才能拉起來?
李迅雷:從需求端入手,一方面要補貼,就是政府花錢,另一方面是改革,但這個難度就很大了。改革涉及各方利益,動誰的奶酪都不好動。富人的錢太多、窮人的錢太少,這些年來,高收入階層的收入增速大幅高於其他收入階層的收入增長,例如,根據國家統計局的統計公報,2016-2019年,高收入組的人均可支配收入累計增長29%,而中等收入組的累計增長只有19%,絕對收入和相對收入之間的差距均在擴大。 如果能勻一下的話,中國經濟就起來了,消費就起來了。
7年前我就撰文:《中國經濟就像一杯沉積的液體》,雖然總量夠大了,國民總收入體量也夠多了,關鍵是結構問題,大量收入、資源沉積在少數人和部門手裏,無法形成現實的消費與投資。下面沉澱得太多了,很難動,如果攪拌一下,問題都解決了。
但是攪拌就得動利益,觸動利益比“觸動靈魂還難”。故現在靠政府補貼實際上就是增加政府的債務,只能由子孫後代來還,但如果能夠通過改革來縮小收入差距,很多問題就可以解決了。當然,改革的難度很大,這不是中國一個國家的問題,而是全球性難題,到目前為止全球還沒有一個國家能解決這個問題。
不過,在這次應對疫情方面,我國所採取的舉措與西方國家有顯著不同,它們是疫情防控粗枝大葉,財政、貨幣卻大放水,幾乎沒有改革舉措。我國則有效控制了疫情,貨幣財政政策有序推進,此外,改革力度較大,重在治根。如深化土地、勞動力、資本等市場化配置改革;加快培育技術和數據要素市場;加快要素價格市場化改革;健全要素市場交易機制;資本市場上創業板實施註冊制改革等。
南方週末:這一輪疫情會帶來什麼變化?
李迅雷:疫情加速了分化。
首先疫情加速的新舊產業的分化;如信息技術產業更加快速發展,3月份在絕大部分產業虧損的情況下,計算機制造產業和煙酒產業一樣,保持盈利。疫情增加了企業和個人對視頻會議應用的需求,App Annie最新報告顯示,商務視頻會議應用程序一直在經歷爆炸式增長,剛剛在3月份創下了有史以來最高下載量。線上辦公APP釘釘和騰訊會議持續佔據國內應用免費榜排名的前兩位,白領開始習慣,甚至開始喜歡線上辦公,雲辦公行業有望迎來跨越式發展。
其次,疫情加速了頭部企業和中小企業的分化,很多小企業生存不下去了,但大企業還是可以正常運轉。以賣房為例,今年一季度,前十大開發商的賣房收入只下降不到10%,而樓盤銷量後100名的開發商下降了約40%。越小的開發商越是賣不動,可恆大説要打折了,大家都來搶。疫情之下,阿里巴巴、騰訊一樣賺大錢,但是路邊的小餐館就經營不下去了。這樣趨勢下,企業之間的收入差距會進一步擴大,居民部門也是一樣。
第三,加速人口的分化。從去年的數據看,浙江人口的淨流入量已經超過廣東,杭州的流入人口超過深圳,説明浙江經濟的新動力更足。但總體而言,全國的人口是在往長三角、珠三角、成渝等發達地區集中,北方流向向南方。疫情之後,就業壓力加大,農村勞動力將進一步向經濟發達地區流動。
南方週末:我們看到越來越多的企業正通過數字化工具,打破疫情期間的時空限制,讓經營得以繼續。
李迅雷:是的。新基建將為企業進入數字化時代提供契機,2019年新建5G宏基站數為15萬台,根據中泰通信組測算,預計2020年新建5G宏基站數增至60萬台、2022年達到最高120萬台,隨後將逐步回落。至2025年5G基站規模有望超過550萬台。
不過,5G已經説了很長時間吧,但現在我們仍在用4G手機。問題核點還是在於需求有多大?手機銷量已經連續幾年下降了,如果居民收入不增反減,則消費不起來,工業製造業搞得再多也沒有用,不落實到消費這一端,是沒有意義的。
以直播賣貨來説,這是數字經濟帶來的信息對稱,對生產效率提高、經營成本下降、減少庫存肯定是有好處的。但問題在於,它沒有對勞動生產率帶來多大的提升,它利用平台、大數據的優勢,創造了一定的價值,但不是像蘋果、特斯拉那樣大規模生產所直接帶來那種價值,它也改變不了社會商品零售總額下行的趨勢。比如,線上消費額增加了,線下就減少了。
我們看待一件事物,要明白有些是增量、有些則是替代,替代對GDP拉動沒什麼作用。我們已經到了一個存量經濟時代了,經濟增速可能會越來越慢,所以現在要做的是怎麼把經濟結構調整好、改善好。
全球勞動生產率的增速都在下降,中國也在下降了。比起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工業革命,我們現在的科技進步在明顯放緩,而不是在加快,這跟大部分人想象的不一樣。
我們現在只是在原先的巨人的肩膀上,做一些小修小補,只是處在量的變化,而非質的變化之中。我們的科技已經足夠先進了,過去進步得快,現在放緩。這樣一來,勞動生產率的增速下降,整個經濟的增速也應該是下降的。
(此文在南方週末記者黃金萍採訪、發佈內容基礎上有所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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