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用上信用消費的,我絕不用自己的錢。”在剛剛過去的雙十一,90後程俐(化名)在各大電商平台上消費了3000多元,其中,過半的消費以白條、花唄等支付工具來支付。程俐只是90後借貸消費大軍中的一員。支付寶發佈的《年輕人消費生活報告》顯示,中國近1.7億90後中,有6500萬開通了花唄,也就是説每10個90後就有近4個在用花唄消費。
白條、花唄等工具是京東、淘寶等電商平台推出的一種信用消費工具,有別於傳統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或者“先給錢後交貨”,使用者可以藉此享受“先消費、後付款”的購物體驗,且享有一定期限的延後付款期或分期付款,也因此為超前消費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當前,使用上述信用消費工具及產品來超前消費在年輕羣體中頗為盛行,這種消費行為一方面滿足了年輕人在某一特定階段的消費慾望,另一方面卻因“先消費、後付款”而產生了不同程度的負債備受社會爭議。
數據顯示,在中國年輕人中,信貸產品的滲透率已經超過八成,而逾期貸款也在不斷攀升。超前消費的年輕人長什麼樣?負債的背後又是什麼?消費貸款究竟給年輕人帶來怎樣的影響?如何正視借貸消費?帶着種種問題,記者調查了那些借貸消費的年輕羣體,嘗試還原真實的情況。
誰在借錢消費?
作為資深網購用户,程俐大部分購物都在網上完成,對於白條、花唄等支付工具,她都有使用,且熟稔於心。“能用上信用消費的,我絕不用自己的錢。”程俐説。在一次購物付款過程中,程俐發現,使用花唄支付可以減免一定金額,抱着省點錢的心態,程俐便嘗試了一下。此後的每次購物支付,平台都默認為使用花唄支付。“我覺得也沒什麼不好,就一直用下來了。”每個月賬單出來之後,程俐都會及時還清欠款,從不逾期。“這樣我既可以手上的現金做理財,又可以利用消費分期滿足購物需求,還不會產生欠賬,何樂而不為呢?”程俐説。
在廣州某高校讀大三的劉光(化名),也是一名消費貸用户,他告訴記者,每當碰到自己想要但又消費不起的東西,他都會使用消費貸分期購買。就在近期,出於學習和工作的需要,劉光用消費貸給自己買了一台筆記本電腦,“電腦要1萬多,問家人要錢,他們肯定不願意給,乾脆不開這個口了。”劉光告訴記者,因為不需要一次性付款,所以在每個月還完1000多元的分期費用之外,還能剩餘幾百元的生活費,而每個月做家教的收入也可以用於還貸。“我在合理控制的範圍內提前使用一台電腦,感覺也挺好的。”劉光説。
不難看出,消費貸的用户都是為了滿足各類消費需求,可是對於消費貸的理解和還款規劃卻不盡相同。據2019年尼爾森市場研究公司發佈的《中國消費年輕人負債狀況報告》顯示,在中國年輕人中,總體信貸產品的滲透率已經達到86.6%。扣除作為支付工具的部分後,中國年輕人實質負債人羣約佔整體年輕人的44.5%。
央行發佈的數據顯示,截至2020年6月30日,全國信用卡逾期半年未償信貸總額已飆升至854億元,是10年前的10倍多,這些逾期借款人中,90後幾乎佔了一半。也正因此,社會輿論對年輕消費羣體超前消費、負債累累頗有爭議。
理性與慾望博弈
對於借貸消費,不同人有不同的理解,而正是理解上的差異,讓他們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對程俐來説,頻繁使用消費貸的主要動力在於:第一,可以省下手頭的現金來做理財;第二,可以積攢平台的信用積分。“當你信用積分高了,就像銀行的VIP客户,能享受一些特權,這對我來説,就像一種榮譽。”第三,這些電商平台的應用場景之廣泛,也是他們的消費貸產品能夠大行其道的重要原因。“我的支付信用高,租共享汽車、單車、充電寶,都不用交押金,住酒店也有折扣。”第四,可以進行消費記賬。“我在平台上花過的所有錢都有痕跡,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些年花了多少錢,花在哪些方面。”程俐表示。
不想佔用資金,是很多人選擇信用消費的重要原因。“如果買一些長週期的商品,我也一定會用花唄,不然付了錢長久不發貨,佔用我的資金。”深圳某公司職員劉女士表示,自己的信用卡到期了,後來懶得換,而電商平台的消費貸開通比較方便,也沒有卡片管理費的套路,所以索性開始用電商平台的信用消費工具。
但是,正如劉女士所説的,消費貸開通方便,對消費者而言初期幾乎沒有任何成本,想用錢唾手可得,在這巨大的誘惑面前,並非人人都能理性看待。在豆瓣小組中,有一個叫“負債者聯盟”的小組上了熱搜,這是上萬名負債的年輕人聚集地,在這裏負債者們講述自己的負債之痛,打卡記錄艱難的上岸之路。
“看着身邊的人擁有我也想有,第一次嘗試到超前消費的快感就停不下來了。”小於是“負債者聯盟”中的一員。他在帖子裏寫道,借錢之前並沒有想太多,只覺得有錢就花,而且自我剋制力不強,之前屬於債多不愁,吃喝玩樂一樣沒有拉下,但如今債務已經高達近10萬,預計需要花兩年時間才能還清。
借貸消費市場擴張背後的邏輯
整體來看,國內從事消費金融業務的公司大體可分為三類,即商業銀行、持牌消費金融公司和互聯網消費金融平台。互聯網消費金融平台包括花唄、京東白條、美團月付、蘇寧任性付等,持牌消費金融公司則包括捷信、招聯等平台。
記者觀察到,今年以來,在疫情之下,作為消費金融的重要市場主體,商業銀行在消費貸產品上給足了優惠,不僅提高了貸款額度,還普遍降低了貸款利率,有的利率甚至降到了4.5%左右。而作為超前消費最常見的金融工具——信用卡,近年髮卡數量也大增。有數據顯示,2015~2019年期間我國發卡量持續增長,年均複合增長速度為14.5%。2019年我國信用卡髮卡量為7.46億張,同比增長8.75%,而銀行向消費者推廣信用卡的力度也有增無減。
這一切都讓國內消費金融市場得到了迅猛的發展,銀行業協會的數據顯示,儘管在2017~2019年間出現了下滑,但在2019年依然有15.92%的增速,高於個人貸款等其他類型貸款的平均增速。截至2019年年末,中國26家消費金融公司資產規模達到4988.07億元,貸款餘額4722.93億元。
借貸消費這門生意背後有着怎樣的商業邏輯?首先,從獲取貸款來看無疑是相當便捷的。“手機上點幾下就能到賬,還能分期付款,日息只要零點幾,以前不知找誰借,現在是一機在手,應有盡有,我來挑選向誰借。”家住長沙、剛工作的小夥李光(化名)這樣形容他所看到的消費貸廣告。
其次,從借貸成本來看,記者調查發現,各家消費金融平台展示的借貸利率都不一樣。記者登錄多個消費貸平台發現,近八成平台未標註年化利率,僅以“最低日利率”、“日均還款”等語言宣傳貸款利息,而這些宣傳與實際執行利率並非完全一致。這是因為,除了貸款利率之外,還有服務費。
據記者粗略統計,僅有花唄、捷信消費金融、北銀消費金融、平安消費金融與中銀消費金融在頁面顯示了年化利率。如果直接用年化利率,加上服務費可能高達30%以上,會嚇跑一部分客户。這也是為何有些消費貸平台在營銷時,選擇展示日利率的原因。
如此高的借貸成本之下,不良率又如何?根據銀行業協會數據,2019年,消費金融公司平均不良貸款率為2.63%,略高於信用卡的平均不良水平,較2018年下降0.11個百分點;從不良率的中位數來看,2019年為2.03%,較2018年上升0.1個百分點。對比來看,今年上半年,工行、農行、建行、交行、郵儲行信用卡不良貸款率分別為2.65%、1.81%、1.17%、2.9%、1.99%。
不難看出,高借貸利率、低壞賬率,除去資金成本,消費金融平台目前仍有相當不錯的盈利狀況。以螞蟻集團為例,今年上半年螞蟻725.28億元的營收中,微貸科技業務(含消費信貸及小微經營者信貸)對集團的收入貢獻達到近四成。
拿捏尺度與邊界
消費金融的存在和發展,刺激和推動了超前消費,從而使得部分個人負債高速增長,這個結論看似非常正確。但是,作為消費金融獨立的商業主體,通過合法經營實現商業價值和獲取利潤,在其經營過程中向目標客户傳播消費信貸的理念,這和任何一場產品發佈會宣傳產品理念本質上是一樣的,即宣傳的是“消費需求可以通過金融的手段來實現,通過金融的手段來實現資源的重新配置,是很正常的消費行為”。
不可否認,消費貸的低門檻和便捷性一定程度上放大了消費的慾望。“因為不需要支付現金,所以對花了多少錢沒有感覺。”劉光表示。接受記者採訪的多位用户,都與劉光有着相似的感受,在消費貸面前,消費多少隻是賬户上數字的變化,用户對錢並不敏感,花起來也不心痛。不可忽視的還有,如果消費貸到期可以一次性還款,倒不產生任何費用,但如果進行分期付款,費用就很高了。這也使得劉光會更加審慎地選擇分期消費。
而社會輿論爭議的焦點在於,消費貸面向的是一個相對年輕的人羣,是一個消費能力和消費需求存在錯配的人羣,這羣人普遍缺乏獨立判斷,容易受到外界影響,在消費貸的宣傳引導下,很容易出現盲目、非理性的消費。因此,消費金融常被認為沒有盡到其作為一個社會構成的應盡義務和責任,有違商業倫理。
對此,消費者和消費金融平台是否掌握了“借貸”的尺度和邊界?大學生小李向記者講述了他的親身經歷。今年初,他在借唄借了一筆錢,沒有及時還上。過了幾個月,他想把借唄用起來,於是還了借款,但當他再向借唄提出申請的時候,就被拒了。他的同學小張在花唄還款逾期,花唄額度馬上就被調降了。
但是,仍有小部分嚐到了滿足消費物慾甜頭的年輕人,繼續舉債,胃口越來越大。按照規則,只要你按時還款,系統就會鼓勵你借更多的錢。如果一次性還不上,系統還會貼心地為你提供分期還款服務,看起來一個月只需要還一點點錢。這種分期還款會進一步麻痹借款者的判斷,誤以為還款很輕鬆。手續費、分期服務費以及變相利滾利的層層加碼,最終會將人拖向深淵。
在業內人士看來,平台的尺度則在於風控。深圳某支付公司員工向記者表示,“其實像螞蟻、京東這些電商平台,風控是非常好的,基於大數據給用户的額度基本是合理的,只要不向多個平台借貸、以貸養貸,合理使用並不存在還不起的風險。”
正視價值擁抱監管
借貸消費在上世紀20年代的美國已經非常普遍,但也受到了社會文化的挑戰,直到1927年,美國社會對負債消費才普遍認可。香港大學亞洲環球研究所所長、金融學講座教授陳志武在他的著作《金融的邏輯》裏闡述,分期消費的安排理順了個人消費流程和收入流程的關係。金融市場發展的目的之一,是通過住房抵押貸款、汽車貸款、教育貸款等,來緩解人們因為不同年齡時收入不均勻而導致消費力不平衡的問題。
但有觀點認為,借錢用於創辦事業、投入生產性活動中的是“生產性借貸”,而用於吃喝玩樂衣食住行則是“消費性借貸”,對此,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塞利格曼曾在他的著作《分期付款銷售的經濟學》裏提到,這兩者之間不存在本質的差別,因為“消費也是生產”,沒有什麼只進不出的消費。在他看來,表面上,一個人把錢用掉了,沒有產出什麼,但實際上,人的消費開支也是一種生產投資,是對人力資本的投資,因為如果個人住房舒適、開的車好、穿的正裝瀟灑,那麼他工作會更賣力、更勤奮,能做成的生意和創造的價值就會更多。此外,根據對美國大量個人借貸消費數據的研究分析,負債消費會讓消費者變得更加有財務紀律、自律能力更強。
正視消費借貸自身價值的同時,還應該正視消費金融的生態建設。“互聯網平台作為支撐借貸消費的工具,需要更加規範、強化風控。”盤古智庫高級研究員江瀚認為,互聯網平台應更加精準地建立授信模型,比如授信的門檻、額度、期限、還款週期、風險預案等,從而加強整個市場的自律。
而近期發佈的兩份文件也可窺見監管層對於消費金融的態度。一方面,11月上旬發佈了網絡小貸新規,對網絡小貸提出了一系列約束措施;另一方面,監管部門發文降低消費金融公司撥備覆蓋率、拓寬市場化融資渠道,被認為是促進消費金融公司發展的重磅信號。
實際上,今年消費金融公司的獲批籌建的確進入了快車道,已新增批籌5家消費金融公司。可以預見,在暢通國內大循環的大背景下,在不發生大量壞賬和投訴的前提下,消費金融未來依然有很大的發展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