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機牀之路 為什麼越走越窄

外匯天眼APP訊 : 未來中國機牀五年的廝殺,就等中國通用技術戰略定位的一刻。如何消化這硬着頭皮吃下來的鴕鳥蛋,事關重大

圖/Pixabay

文 | 林雪萍

前言:18羅漢隕落

隨着中美科技戰的升級,芯片斷供像是推翻了黑色的多米諾骨牌,從芯片到軟件,從材料到半導體設備,一張張底牌被翻出向上。擔憂就像一層一層剝洋葱一樣開始蔓延,不得不讓人對機牀感到深深地擔憂。作為工業母機,中國機牀產業,一直大而不強,不大反弱,在高端設備進步維艱,在中端領域則受到中國台灣機牀的侵蝕。

中國機牀的歷史,跟中國的工業體系緊密地聯繫在一起。一五期間的156工程項目和向西部地區挺進的大三線建設,基本確立了中國工業體系的框架。這其中,18家國有機牀廠,堪稱是十八羅漢,曾經起到定海神針、舉足輕重的作用。

然而這個在計劃經濟下形成的體系,在經過四十年之後,已經搖搖晃晃,一直未得到過認真的修補,甚至許多地方被損害。而在加入WTO之後,開放的、需求激增的全球化市場,為這個體系注射了一針強心劑。一個全球化的補丁,讓它又能向前狂奔十年。

然而,這樣的體系終究是脆弱的。在更深層次的市場競爭中,整體衰落,也是難免的。當年的中國機牀行業18羅漢,最後歸宿基本是黯淡無光。要麼被併入到大的工業集團裏,要麼被民企併購,這説明些破產倒閉,能夠保全的僅剩濟南第二機牀廠。

圖1:十八羅漢歸宿圖

(自繪圖,版權所有)

除了濟南二機牀,中國18羅漢基本全軍覆沒,這説明中國機牀體系,已經走到盡頭。唯有重生,中國機牀需要重構一套全新的體系。

那麼,全球機牀在如何變化?中國機牀之路,為什麼越走越窄?

機牀天下大勢

美國Gardner公司對世界機牀行業的統計調查顯示,全球機牀消費在2019年為821億美元,這是自2010年世界開始從全球經濟大衰退中恢復以來,機牀市場的最低水平。在這個下降通道中,2019年中國機牀消費在全球的佔比,十年來首次低於全球的30%。

美國在全球經濟下行的趨勢中,2019年消費了97億美元的機牀產品,同比降低不多。隨着製造業向北美迴歸,美國機牀消費型態,也呈現出回岸製造滿足本土消費的特點。

德國產量雖有退坡,但德國和美國在全球機牀生產的份額均有所增加。而其它機牀生產排名前15位的國家和地區,在全球機牀生產所佔份額增長的國家只有意大利、法國、英國和加拿大,顯示出了全球機牀生產的重心從亞洲向歐洲轉移的明顯勢頭。

從Gartner的這些數據,可以看到,機牀消費正在從亞洲流失,中國力量變得更弱,而美國和歐洲都有所抬頭。可以説德國、日本的領頭羊位置,牢不可破;瑞士偏守高端一隅,美國和中國台灣地區則是發展中的大變數。而中國機牀,還有更大的心病,就是高端機牀久攻不下。

十五年來,中國高端機牀行業跟德日瑞士的機牀差距越來越大(濟南二機牀是唯一的例外)。行業規模曾經全球第一、第二的瀋陽機牀和大連機牀,都不得不債務重組,只是一個大時局之下的縮影。

瀋陽機牀車間(瀋陽機牀集團供圖)

起落:十年一次的反轉週期

2001年到2012年期間,入世十二年,正是中國機牀行業突飛猛進的歲月。而在金融危機的時候,中國一舉躍升到全球第一大機牀生產國,一直保持到現在。2019年中國機牀產量194億美元,全球份額仍然達到23%。

圖2:三大機牀國的產值變化(2002-2012年)

(source:Gartner)

然而,中國大陸機牀行業處於嚴重的貿易逆差狀態,2015年進出口逆差達54億美元。中國機牀的貿易逆差,全球排第60名。

圖3:中國逆差最大,日本順差最大

(Source:Gartner 2016年機牀報告)

根據Gartner的報告,全球第一大和第二大經濟體,機牀消耗量分別是第二和第一。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全球頭60名進出口差額中,機牀貿易逆差,中國和美國分別名列倒數第一和第二。

在2017和2018年,中國貿易逆差仍然穩定在50多億美元。直到2019年,這個數據才在大環境劇烈變動之下得到了緩和,貿易逆差降為28億美元。

中國機牀2019年出口佔比大約為20%,但出口最重要的市場是越南(10.8%)和印度(8.8%)等。這跟中國工廠向東南亞的搬遷,呈現了高度吻合的特徵。

這對於許多相信後發優勢的人而言,“彎道超車”不僅沒有出現,機牀卻發生了 “彎道脱軌”的現象。

國際化併購從全面出擊,到一路下滑

圖/Pixabay

在中國機牀火爆發展的時候,國際化併購曾經被寄予扭轉時局的厚望。

2004-2010年期間,中國採用全新的策略,走向海外市場,國際品牌併購,成為一場盛宴。除了秦川機牀在美國收購了拉削的聯合美國工業UAI,重慶機牀併購英國PTG公司三個品牌獲得了螺桿機牀的技術,中國機牀行業的重大海外併購,大多集中在德國。瀋陽機牀和北一機牀分別收購了龍門銑牀的頂級品牌希斯和瓦德里希科堡,而在平面磨牀領域佔據40%市場份額的杭州機牀廠則收購了德國磨牀aba,大連機牀廠控股了專注航天航空領域的高速銑牀公司德國茲默曼,哈爾濱量具集團收購了德國測刀儀KELCH,上海機牀廠收購了德國Wohlenberg車牀。一時間熱鬧無雙。

然而這些併購最後結局卻是另外一番景象。aba於2010年申請破產,被德國同行接收;KELCH在2010年申請破產,重組後在德國新廠運營;瓦爾德里希科堡自2011年後連年虧損;大連機牀被F.Zimmermann原股東於2012年收回股份。而希斯,則在2019年年年初申請破產。吃進嘴裏的,幾乎全部吐出來。

十幾年過去了,這些收購大多都以失敗告終。國際化併購的答卷,中國機牀界幾乎得了零分。海外併購中紛紛折戟,反映了機牀這個行業的殘酷本性。

2008年金融危機後,紡織機械出身的常州金昇實業收購德國前五大機牀廠EMAG 50%的股份,讓這家以車牀名聞天下的德國企業再次緩了一口氣,重新大放光彩。而巨輪股份則控股電火花機牀OPS。但金昇和巨輪的主業都不是機牀行業,缺乏併購後的深度整合,很難實現協同效益。實際上,金晟只是戰略投資者,並不插手經營管理層。隨着2010年以後全球汽車行業的超長期景氣,讓埃馬克(EMAG)依然保持很好的發展,在2019年仍然名列世界機牀前10名。

蘇州信能2010年收購德國珩磨機牀公司DEGEN,但後者跟另外兩家龍頭企業德國的格林和納格爾相比,技術實力和行業影響力相差還是太遠。這些交易增加了勝利的記錄,但並未造成決定性的勝利。

科大智能公司於2018年收購了德國專機機牀公司MAKA,後者在非硬質加工件如塑料、鋁、碳纖維等方面,表現突出。雖然只有100多人,但有着獨特的市場地位。然而,在後續的交易交割中,很不順利。而最近中國投資者,正打算收購車銑加工中心惠勒喜勒。這家蒂森克虜伯的前公司,輾轉出售,幾家接盤者都未能重組成功。最後一次是從美國工業機牀MAG公司賣給台灣友嘉。幾番折騰,技術內涵早已經耗盡。

然而也並非全無亮點。甘肅星火機牀在2009年收購法國索瑪機牀,得以引進了精密複合多軸的數控車牀技術。作為車牀領域最早引入人造花崗岩的企業,索瑪與星火形成了全面的技術融合,大大地促進了星火的技術發展。而星火也牢牢地控制着董事會和管理層。國際併購是一門大學問,它背後需要精準的計算和文化的融合。

2012年中國機牀到達了一個巔峯。實際上,自2011年以來,我國機牀市場萎縮佔了全球的近一半。從那一刻開始,中國機牀業績的下滑,讓被高速增長所掩蓋的深層次問題,徹底暴露出來。機牀軟肋,終於成為包不住的火。而海外併購的諸多案例,表明了中國機牀界,無法通過收購國外品牌來解決行業提升。海外機牀品牌,就像硬石子一樣,沒有鴕鳥的大胃,是很難消化的。而中國機牀暫時還沒有這樣的胃口。

美國機牀的陷落與重新崛起

圖/Pixabay

美國如何丟失了機牀陣地?

根據美國蘭德的報告,美國機牀業在二戰後經歷了黃金50年,直到1998年,局勢才開始大為逆轉。羅馬城,並不是一日衰落的。1986年的時候,美英曾經仔細審查了一下日本這個機牀對手。那個時候看過去的近二十年,日本半導體、汽車、家電的屢屢得手,輪番給美國留下了驚魂未定的印象。然而,美英聯合報告斷定,儘管彼時日本機牀產量高居世界第一,但很多技術仍然處於不合格的階段。

圖4:九十年代的機牀四強

而就在隨後10年,看似弱小的日本機牀徹底翻盤,成為機牀業霸主。而美國機牀則被甩出機牀的第一方陣。這個報告沒有考慮到,大規模崛起的日本汽車背後,正是日本機牀設備高速發展的黃金時段。日本公司在可靠便宜的產品(跟汽車如出一轍)和工藝生產(模塊化生產)兩方面均佔據領先地位,通過生產率取得領先優勢,並反向拓展了技術優勢。

蘭德在1992年給出的藥方,今天聽起來依然很熟悉。一個是加強產業公地的建設,促使製造業生態之間的循環;二是提供充分資金,加強集團化運作;三是加強出口引導,搶佔國際市場。

應該説,美國機牀界,在第二個方面,還是聽取了蘭德的建議。它也使得美國機牀悄悄地、緩慢地走上了集團化的道路。

以車牀和銑牀而見長的哈挺公司,1995年在納斯達克公開上市後,性情大變。藉助於資本市場的實力,頻頻出擊。同年就收購了具有80年曆史的世界著名磨牀生產廠家克林貝格,而後者也在市場進行了多次併購。有賴於這次併購,哈挺一舉挺進全新的磨牀領域。從2000年開始,哈挺繼續收購了瑞士和德國6個品牌的磨牀製造商HTT。英國橋堡公司的加工中心在中國頗有知名度,也在2004年被哈挺納入旗下,豐富了哈挺的產品線。而最新一次的併購發生在2014年,哈挺從德國一家磨牀手中,接管了瑞士的內圓磨公司。如今,哈挺除了既有的優勢車牀之外,已經成為超精密的代名詞,在軍工、航空航天有着不可撼動的優勢。連同美國齒輪機牀格里森一樣,成為美國國防工業的根基。

哈挺集團作為一個超過百年的機牀企業,藉助於資本的力量,呈現了全新的活力。長袖善舞,直接進入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磨牀領域,並且建立了一個高度分工的品牌矩陣。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哈挺這一列的佈局,幾乎全部發生在歐洲。

美國機牀製造商,以悄無聲息地方式,採用分佈式的方法,在全球機牀版圖,謀局。最新的活躍分子,則是來自另外一家算是年輕的研磨機企業。通過最近10多年的併購,它已經成為微米級表面處理技術的集團,並更名為精密表面方案PPS集團。旗下擁有9個品牌,分佈在表面及輪廓精加工、平面精加工、鏜孔精加工等領域。而去年剛剛收購的瑞士晶圓加工設備商,主要用於光伏和專用基板材料(用於半導體和藍寶石行業)。它跟另外一家全球排名第四的半導體設備公司美國泛林Lam,形成了一定的補充和呼應。如果將來半導體供應鏈有更多的禁運,那麼美國裝備也會留下一個巨大的難以填補的坑。

美國機牀企業通過併購各大品牌,佈局佔領全球市場,是美國近些年來製造業抬頭的一個縮影。

機牀是被GDP反覆誤解的行業

那麼中國機牀的許多活力,又是如何被削弱的?地方政府的業績觀,使得地方機牀國企,不得不跟着規劃走。而政府的急功近利主義和對機牀產業的誤判,殺傷力巨大。可以説,許多倒下的新舊十八羅漢們,背後都有地方政府的神手。

黃石機牀廠(黃鍛廠)憑藉機械剪板機起家,依靠合資策略大量引進國外先進技術。上個世紀90年代與比利時鍛壓廠商LVD合作引進折彎機技術,並於2006年,成功研發 6000噸大型折彎機,打破了國外壟斷格局。本來小日子活得也是滋潤透腴,當地非得要跟三環捆綁上市。從此,黃鍛多了一個上市公司,市場卻少了一家技術獨特的鍛壓廠。機牀的心思,非一般經營者能夠懂得。黃鍛被上市集團抽乾榨淨之後,如今已經奄奄一息。如果不是新冠疫情的拖延,今年黃鍛應該已經被昔日黃金老搭檔LVD公司所收購——這家多年的比利時夥伴一定是看得目瞪口呆,時空變換,獵物和獵人換了角色。

機牀註定不是GDP的寵兒,許多機牀都是國家安全的命脈,豈能以GDP論英雄。但是,地方政府非得讓機牀廠有GDP貢獻,這種發展理念,完全無視機牀的特殊性。迎合GDP和保持機牀主業的健康發展,會導致地方國營企業的廠長,非常難辦。

1998年以軟件園名義四處圈地的四川託普集團,以小小的代價,輕取剛剛上市三年的四川長征機牀股份公司,借殼上市。這其中,地方政府期望做大的心願,一望而知。而機牀則成為難得的載體,厚重之身,正好中和了那些輕率的泡沫。後來託普軟件身敗名裂,四川長征機牀在2006年以另外的方式重生,存續了當年北一機牀西遷形成的“十八小羅漢”的衣缽。然而這段資本併購經歷,開了一個非常糟糕的先河,給後續的地方產業發展,留下了一個隱晦的路牌。直到今天,仍然可以看到路牌下新鮮的足跡。

西部一家機牀上市企業,雖然地處偏僻,卻能潛心研究德美機牀集團的矩陣品牌戰略,通過多樣化的機牀佈局,深得民心。然而去年領導突然被更換,一時業界驚詫。雖説“企業虧損”這個原因,看上去很正。但在這個年頭,對於機牀這種產業而言,一兩年出現虧損是太常見了。排名Top10的美國MAG機牀、德國埃馬克機牀等許多企業,都有過現金流斷裂隨時可能送命的時候。機牀行業就是一個走鋼絲的行業,隨時可能掀翻在地,企業家最需要膽戰心驚。十年一個週期,不能一年兩年論英雄。再細看過去,這家企業的接手者同時兼任當地一家國資委管轄的利潤豐厚的機械企業,只是後者的重要股東卻是來自其他省份。上市這個資質,或許就會成為一個當地抵禦外省力量的關鍵籌碼。真相還需要觀察。如果果真如此,這家機牀企業多年的精心佈局,可能也會毀於一旦。這樣的前車之鑑,已經太多了。

凡是成為地方頂樑柱的機牀企業,多會被GDP放大鏡盯緊放大,甚至透焦烤焦。或者捉去上市,或者業績幾年不振,就會被拿下。這就使得機牀當家人不得不四處覓食,擴大規模,最後更容易摔下鋼絲繩。

中國機牀就是在這種氛圍中,重複地原地蛙跳,在週而復始之中回到原處。中國機牀離日本、德國機牀的差距,與七八十年代相比,不是更小,而是更大。

機牀是個“老骨頭湯”行業

往微觀裏看,機牀自身也有獨特的氣質。作為加工機器的機器,機牀是一個極其特殊的行業,尤其那些高端機牀,絕不是普通的產品,它有着獨特的行業氣質。機牀可以稱之為“老骨頭湯”行業。它啃的是硬骨頭,喝的是老湯。

國外機牀尤其德國、瑞士,經常看到家族企業延綿不斷。其實這種延續,傳承的正是老湯的精髓。一鍋老骨頭湯要一直熬下來,百年老湯不能換,換湯就會死。日本發那科的機牀數控系統和機器人都是行業先鋒,而老社長是本土博士,更以鐵腕的力量統治FANUC三十年。兒子是博士,孫子還是博士,一直傳承,相互薰陶。而圍繞這些家族骨幹的那些總工、助手則一直也沒變。這些老傢伙就在一起熬呀熬,熬出了機牀業的老骨頭精,也打造了一個無敵的研發體系。

長盛不衰的日本山崎馬紮克,目前進入第三代家族領導人,已經領導二十年了。而此前第二代,則實權執掌了馬紮克整整五十年的權印。

再看看日本的大隗、牧野機牀,老領導老骨頭都在精神抖擻地工作。體力是不行了,但體系卻一直在健康地運轉。

而在中國的國企,企業家往往是到點下車,60歲正是國外機牀掌門人的黃金時期。這説明,中國業界,還是沒有認清機牀作為“工業之母機”的特殊性。機牀,跟其他許多製造業並不相同,它有許多傳統工藝一直在發揮作用。比如手工刮研這道老掉牙的工序,在日本機牀界基本上都保留下來作為最後一道工序。機牀行業的許多規律,往往都是以十年作為週期閃現一次。外行人很難迅速悟透。或者説,機牀是一匹桀驁不馴的戰馬,不騎上去,你是不知道它有多難以駕馭。

西部最近幾年,連續有兩家國營機牀廠的當家人換崗,令人倍感遺憾。這兩家在國內排名一直領先,依靠着老骨頭十多年的精心煎熬、精準對標國外品牌,風風雨雨中都能或小康或温飽地活下來。業績雖然未必一直都很好,但某些技術非常先進成為王牌,加上其他產品佈局,也有利地支撐了當地上萬人就業。只有行業智能星,才能在這種好週期壞週期顛簸不止的機牀大浪中,一直屹立不倒吧。這些老廠長,往往都會緊盯國外對標企業的獨門技術,“深憋一口氣”,五年十年不敢鬆口。中國機牀界,最需要的就是盯準某些品牌不放,咬定活靶不放鬆。這種死纏爛打的咬勁,非老骨頭是很難理解的。然而老廠長一旦換崗,多年佈局就會毀於一旦。

這種心痛,旁人很難感受到。不掙錢的機牀行業,地處西部,如果再沒有信念和希望支撐,哪裏會有人呆在這個行業?中國的機牀企業,從外界是沒有生態養分可以獲取的,全靠企業的技術骨幹支撐。而一旦骨幹開始流失,機牀企業就會加速失血。而吸引人,往往也需要靠老骨頭的個人魅力。不得不説,機牀行業也需要個人英雄主義。

為什麼中國機牀格外需要“老骨頭”在崗?根本原因在於中國的基礎孱弱,產業公地、行業共性技術幾乎都為零,一個機牀廠的支撐,全靠廠長使出個人渾身解數,勉力維持,彌補外部惡劣生態下的養分缺失。不懂機牀產業的人,很難想象可以做好機牀的一把手。

全球排名第六的日本大隈機牀,去年剛剛上任的社長在工廠已經工作35年,而前任社長則在工廠呆了整整55年。中國機牀界的領導,競爭的對手,就是這樣資歷的人。他們不是一個人,是一羣。每個企業都是一羣。

高端機牀的研發,伴隨着昂貴的基礎研究投資。美國曲面加工之王格里森機牀,背後要養着頂尖的數學家做基礎研究。而作為全球幾乎所有機牀加工的內核技術提供者,德國ModuleWorks公司有200多人,75%的人員都是研發工程師,通過數學、機械和IT的結合,研究刀具的運動軌跡。沒有這樣的敬畏之心,就完全無法理解機牀這樣一個奇葩產業。

中國機牀廠,最怕換人,最怕折騰。換一撥領導人,就會換一茬思路。新領導,需要在新的期望中,短時間內做出重大的業績承諾。這是明顯違背機牀行業規律的。當前已經完成重組的大連機牀、瀋陽機牀,沉默五年不出大的動靜,也會很正常。機牀攻堅從來就是一場馬拉松,不是百米衝刺。五年、十年的光陰,對一家機牀廠的技術積累而言,其實是很短的時間,幾乎並不夠用。

當我們羨慕精度之王的瑞士和德國機牀的時候,需要了解家族企業、百年老店的真正內涵,那是由機牀行業的“老湯骨頭”的行業屬性所決定的。美國軍火商最為依賴的格里森滾齒機,世世代代的老骨頭都獻給了機牀。第二代有一個兒子,是坐在辦公室裏去世的。彼時已經94歲的高齡,還在機牀一線熬煉。至今執掌格里森的則是充滿痴情的第二代傳人的孫子。對於中國機牀真正的企業家而言,不怕輸技術,就怕輸人。最羨慕的不是國外這些機牀技術的先進,而應該是羨慕日本、德國的負責人,可以痴情一輩子都抱着機牀熬出老湯吧。

民營兵團帶來的活力

雖然中國機牀產業整體差距較大,但民營企業,依然帶來了許多新鮮的空氣,空氣中傳播着好消息。

大連光洋,走上了一條供應鏈創新的道路。最早是做數控系統出身,後來為了驗證自家的數控系統,就推出了數控機牀。而隨着用户對機牀的認可,企業進一步開始擴大部件的範疇,通過自研電主軸、轉枱和人造大理石牀身,解決了機牀的穩定性和精度問題;再後來,技術狂人的步伐,已經停不下來了,電機、傳感器和液壓系統也都配套跟進。它的五軸機牀,也得到了不錯的口碑。

一台好的機牀,需要全產業鏈的進步,基礎部件決定了功能部件,而功能部件決定了主機的性能。這是一個倒掛金鐘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機牀會帶動供應鏈,一起變得精彩。然而這些技術,都由一家來開發,也是吃不消的。整個機牀產業,還需要有一個合力的佈局,來實現專業化分工。

同樣來自上海託璞的教授們,也交上來了令人目瞪口呆的卷子。這家以大學教授為骨幹所組建的團隊,最大的優勢是跨學科,包括機械、自動化、計算機等,融合了機牀設計、數控系統和五軸工藝。公司有57%的員工是研發人員。以技術為先導,這家成立於2007年的機牀企業,通過硬核技術開發,賣出了單價為8000萬的機牀。這也創造了中國機牀的歷史高價。除了大機牀,這家企業還繼續挑戰精密。它研製的6米大跨度的五軸並聯攪拌摩擦焊,實現了世界上載荷最大(軸向力200kN)的突破,從而為運載火箭的推進劑貯箱,提供了總裝焊接技術。

這些意外的成就,也讓人大開眼界。機牀科技的底藴,也是嶄露頭角。位於温嶺的北平機牀,在磨牀行業的成就也引人注意。藉助於浙江省重大科技專項,北平從2008年開始研發五軸數控工具磨牀。一開始,這家民營企業就非常注意引進瑞士、德國、日本等企業的人才,和美國斯達、德國德克和哈斯馬格等磨削企業進行了多次技術交流和合作溝通。而在2014年收購德國施耐亞機牀,則如虎添翼。近幾年藉助中國3C市場的爆發,工具磨在挑戰澳大利亞ANCA、瓦爾特等的過程中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僅僅十多年的光景,一家民營磨牀企業能在行業大有斬獲,名氣甚至超過了上海機牀、北二機牀,後兩者感覺真是沒有睡醒的羅漢。除了管理、營銷之外,北平的技術人才戰略是關鍵,整個設計研發團隊中,國際人才居然能佔到60%。對於民營企業而言,除了拉緊人才,還能依靠什麼?

機牀集團化的矩陣品牌

然而,戰場正在走向寬廣,更大的兵團作戰,需要仔細的審視應對。全球的機牀發展,正在呈現一種“機牀集團化”的特點。2019年全球Top10的企業中,日本企業佔領半壁江山。而其他企業,多是通過併購的方式,進行市場擴張。日本的併購相對較少,除了德馬吉森精機,其他品牌多是採用市場滲透和產品線進行自我擴張。

排名第二的通快有5個品牌,美國MAG馬格和德馬吉森精機各有7個;以倒置式立式加工中心而知名的德國埃瑪克,也進行了7次併購。與其他競爭對手不同,埃馬克是典型的品牌殺手,併購來的品牌往往被雪藏,採用單一品牌進行營銷。

發展機牀集團,需要學會品牌羣的管理。德國DMG沒有頂尖的產品,量大面廣,但營銷做得很好。多為中檔機牀,卻容易被認為是高檔貨。美譽度一般,但知名度很高。而美國MAG、台灣友嘉集團都是大吞大吐式鯨吞法併購。大把吸進來,大把吐出去。2013年友嘉集團一口氣吃下MAG的五家歐洲品牌,將其旗下的機牀品牌擴增至23個。

然而簡單的加法,並沒有意義。這樣的路,對中國太具誘惑了。但這正是中國機牀界最值得警惕的地方。集團化的背後,需要有明確的戰略定力。集團化管理頗為精細的,當屬德國斯來福臨。現在已經更名為聯合磨削集團。斯來福臨的創始人,曾經有個判斷:粗加工和半精加工,一定會轉移到東方(中國大陸和中國台灣地區)。車牀、銑牀的技術含金量相對低一點,在德國和瑞士很難站得住腳。只有專注磨牀,做最後一道工序的精加工,立足高精尖才是制勝策略。這個創世人的初心,持久地主導了這個品牌的長久方針。

立足於磨削,斯來福臨的品牌分工非常清楚。表面和輪廓磨、圓磨和工具磨者三大業務板塊,各有品牌而互不交叉。即使圓磨有三家,也是各自確定自己的卡位。有主做高精度萬能內外圓磨,最多1.6米;有專門面向凸輪軸等2米以上,還有專攻無心磨牀。而另外兩家工具磨,一個瑞士一個德國,也各自覆蓋不同的領域。

有了精細的定位分佈,即使是面臨着併購的機會,斯來福臨也不會輕易出手,為併購而併購。

這種細緻的品牌管理,和用户認知標籤的精心呵護,是國內走向集團化最需要學習的。企業的產品線,需要有內在邏輯進行統一。甘肅星火機牀、陝西秦川機牀在這方面都有過深刻的洞察。星火提出來的“工藝相近、結構相似”,使得以前只是做車牀的星火,在軋輥磨牀異軍突起,成為行業奇兵,而併購海外品牌則如虎添翼;而秦川則圍繞曲面加工的全套工藝解決方案,盯緊美國的格里森,進行了深度的產品組合,從而形成了完整的品牌矩陣佈局。

屏住呼吸的聚焦:中通目前的態勢分析

當前中國通用技術集團,已經成為央企重整中國機牀河山的關鍵一局。在完成大連機牀重組之後,目前中國通用已經對瀋陽機牀完成了官員任命和穩定民心的過渡期。跟此前掌控的齊二、哈量、北京機牀所一樣,都是昔日赫赫有名的大品牌。下一步確定機牀發展戰略,將是屏住呼吸的一刻。

這一步,其實很難。對於中國通用而言,既有高利潤的醫藥板塊,又有中等利潤的紡織板塊、儀器板塊,還有駕輕就熟的貿易和成套工程出口,看上去還都不錯。唯獨機牀板塊,應該是一個又冷又硬的高投入、低迴報的領域。齊二重型機牀從2008年就被中國通用控股,但十多年也未能扭虧為盈。前景依然不明朗。而作為中國156援助工程項目中唯一一家量具刃具的企業,哈量也在2009年由中國通用接管。憑藉跟日本合資公司的利潤而小日子不錯的北京機牀所,則在兩年後整體加入。如果説以前這些併購還都只是試水的話,那麼重組十年前曾是業內第一和第二的兩頭大象,則意味着一張碩大的棋盤,已經掛起。運籌、移子、行健,或可改變中國機牀格局的時機來了。

要麼一事無成,要麼驚天擂台。未來中國機牀五年的廝殺,就等中國通用技術戰略定位的一刻。如何消化這硬着頭皮吃下來的鴕鳥蛋,事關重大。

不能説沒有機會。機牀作為工業母機,也是靠行業用户用出來的。中國製造業的翻天覆地的發展,包括汽車等蓬勃發展的市場,昔日並沒有給國產機牀,留下多少試錯的空間,這是最大的遺憾之一。而在當下,巨大的用户市場,如航空航天、船舶等仍然還在國資委手裏,即使是在很難有突破空間的汽車領域,一汽、二汽也在國資委手裏。如果這些用户能夠給與包括民營機牀在內的參與機會,將對戰略性機牀的發展,意義重大。機牀04專項,中國民營企業也沾有露水。其中民營企業有二十多台立式加工中心,順利進入航空加工產線,效果非常不錯。如何相馬、賽馬,儘管教訓多的是,然而大變局之下,對國產機牀深注信心的時候,也是該到了。

後記

中國機牀,現在面臨着一場系統戰。

戰略性機牀,如何發展?毫無疑問,通用機牀產品之外的戰略性機牀,是一個市場失靈的兇險之地。這是一個投資週期長,市場容量有限,熱切很難短期看出經營業績的怪胎市場。然而它跟國運卻是密不可分。隨着全球化畫風已經大變,中國製造面臨着百年大變局,工業母機更是首當其衝。日本森精機購買瑞士DIXI的精密鏜牀之後,迅速關閉了對中國的出口,對行業影響巨大。而精密鏜牀另外一家是日本安田,則明確規定不賣給中國。隨着中國裝備製造日益走向高端,有些母機將來是否能買得到,都是一個越來越迫切的問號。

還有一個更大問題需要思考。全球機牀版圖中,中國的位置在哪裏?在量大面廣的通用產品中端領域,中國現在面對的競爭對手,肯定不是德國、瑞士、日本,甚至也不是意大利、韓國。最大的心腹大患,可能反而是來自中國台灣。雙相PK勇者勝,大陸機牀已經呈現了不利的局面。中國大大小小的機牀企業,不能隨心所欲地亂打一氣。一套對於機牀發展的完整戰略和整體技術路線圖,迫切需要出台。

而在這其中,最令人頭疼的,還是產業公地的缺失。沒有共性技術,沒有人願意澆灌產業公地,沒有共享資源。中國數千家機牀企業,基本都是各自為政。這種產業生態下的機牀,將會是失去防護林保護的耕地,緩慢中的沙漠化,會一口一口地吞噬一片江山。

重塑中國機牀體系,需要一場思想的深度碰撞,形成深度共識。唯有停頓下來,整理行囊,才能往前邁出步。寧慢勿快,多反思少規劃,中國機牀的未來十年,就在這一屏息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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