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個月以來，BP一直在策劃把今年的年度股東大會辦的時髦一些。公司的新任首席執行官將登上倫敦ExCeL會展中心，向數千名股東宣傳其綠色革命理念。但在2020年，鮮有事情能夠按照計劃進行。當會議最終於5月底召開時，現場沒有觀眾，也沒有掌聲。
實際情況是，全球最大石油公司的掌門人伯納德·魯尼坐在BP空空如也的總部大樓的一個沒有傢俱的房間中，對着攝像頭講話，身旁坐着一名董事和公司高管。截至當時，英國已經有3.8萬多人因為疫情而喪生。與此同時，ExCeL中心也並沒有用來舉行BP的大型活動，而是被改造為一座新冠病患的分診醫院。在家隔離了數個月而剛出來不久的魯尼看起來並不像是一位有着111年曆史的知名石油巨頭負責人，而是像一名落魄的船長，駕駛着一艘向地球傳播壞消息的太空船。他對那些看不到的與會投資者説：“當前的挑戰的規模可謂是前所未有。”他將其稱之為“殘酷的環境”。
就在三個月前，魯尼開始了其BP的首席執行官職業生涯，並通過推出一個激進的公司改造方案讓人們大吃一驚。他承諾在2050年之前實現“淨零”碳排放，該策略旨在對公司進行大刀闊斧的調整，隨後多個競爭對手也開始匆忙效仿這一舉措。
然而魯尼還沒來得及慶祝，新冠疫情便給全球經濟帶來了重創。飛機和汽車數個月以來都處於閒置的狀態，因為封鎖令而迫使數十億人口居家隔離，包括魯尼自己及其團隊。在家中，BP高管親眼看到了全球原油需求的崩塌，創下了二戰以來的最高跌幅。由於沒有地方來儲存數千萬桶無法出售的油品，原油期貨價格在4月一度跌至負值，這在歷史上還是首次。
現實確實夠殘酷。BP第一季度財報顯示，公司的債務超過了60億美元，虧損達到了44億美元，而去年同期則是近30億美元的盈利。6月，該公司宣佈裁員一萬人，相當於全球總員工數的七分之一，並將這一壞消息歸咎於公司的淨零目標重組。同月，公司警告稱即將對其資產價值進行高達175億美元的減記。（實際減記額為174億美元。）8月初則傳來了一個更不幸的消息：BP財報稱第二季度虧損168億美元，並將派息減半。
不過，原油行業的危機並非源於新冠疫情。即便在新冠病毒開始在全球肆虐之前，全球主要股市指數的各大石油公司股價都已經嚴重落後其他股票，原因在於運營成本的上升和原油價格的低位徘徊。然而，類似於BP這樣的超級石油巨頭遠沒有到破產的邊緣。至於證據，不妨看看今年的《財富》世界500強排名，其中排名前十的都是油氣公司，BP位列第八，2019年營收達到了2830億美元，利潤40億美元。
儘管這些公司斬獲了數萬億美元的銷售業績，但它們內部逐漸出現了一種不安感，因為整個世界逐漸變得越來越注重環保，而身處其中的它們也在評估自身的前景。在一系列綜合因素的作用下，引發變革的外部壓力越來越大，這包括加快惡化的氣候危機；憤怒、目標明確的年輕一代；以及可能最為關鍵的是，越來越多的股東正威脅拋售其油氣股票，除非他們能看到這些公司做出重大改變。
在去年的氣候遊行中，數千萬青年在各大原油公司門前遊行，指責其引發了全球變暖現象；科學家預計，大氣中三分之一的温室氣體都與油氣行業有關。去年10月，示威者向參加倫敦“石油與貨幣大會”的代表扔甜菜根汁。在2月魯尼擔任首席執行官的第一日，Greenspace激進人士在BP倫敦總部周圍設置了路障，迫使辦公室臨時關閉。明智的是，魯尼選擇在當日去拜會了BP德國煉油廠。
扔甜菜根汁和設置路障倒不是什麼大事。然而，各大原油公司已經無法對這些更深層次的問題視而不見。為了避免其核心業務在未來數十年內突然崩塌，這些原油公司需要執行其悠久歷史中最為激進的轉型舉措。至少，這是眾多外界人士得出的結論。1月，就在魯尼擔任首席執行官不久，全球最大的資產管理基金貝萊德集團創始人兼首席執行官拉里·芬克通過其年度信件讓投資者震驚了一把，他在信中寫道，“氣候變化應對計劃已經成為公司長期前景的決定性因素。”他説，隨着新一代人成長為投資者和首席執行官，這一點將越來越明確。簡而言之，公司要麼加入氣候變化應對大軍，要麼逐漸消亡。
對於能源巨頭來説，這個選擇確實非常痛苦。從邏輯上來講，此舉可能意味着放任數億桶原油和數萬億公噸的天然氣躺在地底下，不去鑽探和勘探。這一點與其與生俱來的業務特徵格格不入。非營利性組織“環境捍衞基金”（Environmental Defense Fund）的總裁弗雷德克·拉普説：“原油行業面臨的挑戰就在眼前。這件事情實施起來將困難重重。”
這個理念在BP內部並未徹底消失。在貝萊德集團的芬克發佈其信件之前，魯尼已經得出了同樣的結論。2月12日，也就是上任一週後，他通過沉重的標題“重構能源，重建BP”，宣佈了其對公司的巨大調整。該理念的核心宗旨是在2050年或之前將碳排放降為零，也印證了氣候科學家所宣揚的規避環境災難應採取的必要措施。
石油行業分析師和環保主義者對此的反應可謂是希望與無奈並存。在採訪中，多位人士提到了BP在上個世紀90年代末的品牌重新定位運動，以及隨之而來的口號“超越原油”，它也成為了業界探索清潔能源未果的典型案例。如今，BP再次成為了這場運動名義上的先鋒，而且魯尼堅持認為，這一次BP將全身心地投入其中。魯尼在2月説：“方向已經確定。我們將朝淨零排放進發，而且沒有回頭路可走。”
如果真是這樣，魯尼的計劃對於BP來説可謂是顛覆性的轉變，因為該公司自1909年以來的發展動力一直都源於從地下和海底開採石油和天然氣，然後提煉，賣給全球加油站。如今，BP需要在不超過30年的時間內，來抵消公司每年向大氣排放的4.25噸碳，方法包括使用風力發電或太陽能電廠等非碳可再生能源、削減原油設施釋放的甲烷、捕捉碳並將其儲存在地底、保護森林，以及最困難的一點——首先停止生產部分含碳產品。
魯尼在8月初對投資者説，BP將在10年內將其油氣產能削減40%，並停止在新國家開採化石燃料。他説，在從事這一行業一個多世紀之後，BP如今將成為一家“綜合性能源公司”。確保這一轉型的實施有可能成為一個史詩級的挑戰。但BP的這位新老闆堅持認為，這是不可逆的。魯尼在一個長篇採訪中向《財富》雜誌透露：“我真的認為這個趨勢是無可阻擋的。我真是這麼認為的。”
事後看來，有鑑於投資者不斷施加的壓力，各大公司爭相調整公司發展方向的現象似乎是必然的。倫敦Sanford C. Bernstein公司的分析師奧斯瓦爾德·克林特説，“毫無疑問”，這一舉措的影響是“非常巨大的”。他認為原油公司的高管們自身已經變得對氣候問題非常在意，並非是被迫採取行動。克林特説：“也許各大公司在過去是被迫的，但如今不是，而是完全接受，其文化發生了變化。”
BP成為這一歷史性轉變的先驅似乎出乎很多人的預料。早些時候，BP通過利用現如今的伊朗、伊拉克、利比亞以及其他地區的政治動盪，而得以發展壯大。最近，BP成為了過街老鼠，因為公司對不安全作業環境視而不見，並造成了災難性的後果。美國民眾應該非常清楚地記得BP的兩個重大事故，均源於操作的粗心大意，分別是2005年得州得克薩斯城的BP煉油廠爆炸，造成了15名工人死亡；以及2010年路易斯安那州近Deepwater Horizon的爆炸，造成11名員工死亡，並給墨西哥灣造成了巨大損失。此次事故是美國曆史上最嚴重的原油泄漏事件。到目前為止，BP依然在向當地社區支付數十億美元的資金。
魯尼升任公司首席執行官最終也為公司提供了一個向全新角色轉變的機會。在其淨零決策發佈數週之後，BP在歐洲的競爭對手爭相效仿，可能是覺得如果自己沒有這麼做便會被視為環境罪人。在魯尼演講數週後，荷蘭皇家殼牌、意大利原油巨頭ENI以及法國的道達爾均宣佈到2050年實現淨零碳排放的目標。西班牙石油公司雷普索爾和挪威國家石油公司也在早些時候做出了類似的聲明，承諾加大對可再生能源的投資，並提升原油生產的能源效率。
魯尼在8月推出的計劃將大幅改變BP的面貌。按照該計劃，公司在2030年前對低碳能源資源的投資將增加10倍，並最終以峯值水平為基準，將其油氣業務削減75%。他説：“我們知道這件事並不容易，但我們堅信它對於公司的所有利益相關方來説都是件好事。”該計劃將逐漸影響BP的所有決策。BP策略與可持續發展部門新執行副總裁的吉尤里亞·奇爾琪婭説：“人們會看到低碳業務的增長，化石燃料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將呈現下降趨勢。我們會做出選擇，而這些選擇將是低碳的。”奇爾琪婭於4月加入BP擔任這一職務，幫助管理淨零轉型。
對於49歲的魯尼來説，這是他在深思熟慮之後做出的決定。在6月底一個長達一小時的視頻採訪中，他表示自己意識到，公司每天生產3800萬桶油氣的事實無法讓其去應對日益嚴峻的氣候變化。必須有所付出。魯尼在倫敦家中周邊跑完3英里之後，穿着黑色的T恤衫坐在家中的辦公室説：“過去幾年很明顯的一個現象在於，公司在很多方面都在逆勢而為。”我問他，如果BP和其他石油巨頭不採取碳印跡清零舉措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他説：“如果不採取行動，全球的未來將會黯淡無光。”
魯尼稱，他在思考BP未來時對兩個人羣進行了重點權衡：僱員以及投資者。很明顯，這兩個人羣會因此而深感不安。他説：“我們可以感覺到，投資者真的開始敦促我們，並質疑我們的目標，而這一現象也開始影響整個行業的財務業績。公司的僱員則會感到焦慮，焦慮的原因也就是我所説的個人目標與公司目標出現了偏差。”
喬·亞歷山大便是這樣一位焦慮的僱員。她是一名地質科學家，留着一頭紅色長髮，自2003年畢業於牛津大學後便加入了BP，然後在十年間一直從事一些主要的原油項目，包括利比亞和澳大利亞的項目。她説，這段生活充斥着冒險和旅行，但她對環境不斷增長的焦慮最終讓其感到自己的工作難以為繼。她在2015年選擇離開BP，並加入了專注於負責任投資的倫敦非營利性組織ShareAction。
在BP去年的股東大會上，亞歷山大站起來發表了講話。她對高管們説，BP內部有很多人都存在促使她離職的類似顧慮。她説：“我曾經問過他們：‘BP什麼時候才能提供有意義的工作？’”高管們對此感到吃驚。會後，魯尼找到她，對她説：“答應我一定要回來，咱兩再探討下這件事情。”她花費了數個月的時間悄悄地評估公司內部所熟知之人的觀點。然後在去年年底，她在BP總部與魯尼見了面。當時，已經有傳言稱時任BP上游業務的負責人魯尼將接替鮑勃·杜德利，擔任公司新首席執行官。亞歷山大分享了其準備的有關BP僱員觀點的數據。然後魯尼告訴她自己將實施一個截然不同的策略。亞歷山大立即覺得這正是自己想要參與的工作。她説：“沒有我你做不成這件事。這是我説過的最厚顏無恥的話。”
她的膽識得到了回報。魯尼聘請了39歲的亞歷山大，併為其創建了一個職位——“使命管理經理”，其職責在於動員BP員工參與“重構能源”這一新的使命。魯尼如今在每次説到變革時都會提到她，不論在2月的“淨零”演講，還是在我採訪期間均是如此。亞歷山大堅持認為，她的出現並不是為了給魯尼的形象鍍金。她在談論BP的淨零計劃時表示：“我並不幼稚。我並不認為這個計劃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不過，她還説：“所有人都接受了這個使命，人們的自豪感真的又回來了。”
然而，並非所有的BP員工都對此抱有同樣樂觀的態度，例如類似於亞歷山大的另一名工程師邁克·柯芬，他出於環保顧慮而退出了BP。34歲的柯芬於2008年從劍橋大學畢業之後就以地質學家的身份加入BP。與亞歷山大一樣，他也在BP的各大勘探項目上工作了10年的時間，並稱該工作基本上就是其心目中的理想工作：工作十分有趣，而且穩健的職業道路能夠讓他有能力買房、成家。他説：“10至12年前，這一點非常有吸引力。”
然而，柯芬對原油生產造成的環境破壞越發感到不安。他擔心BP是否能在這場能源轉型中生存下來，而且就算活了下來，像他這樣專注於尋找重大新發現的勘探工程師可能會不復存在。他説：“我感覺未來不一定需要石油和天然氣。”
去年早些時候，柯芬終於離開了BP，併成為了倫敦非盈利機構Carbon Tracker Initiative的油氣分析師，該機構致力於研究石油公司的氣候應對舉措對金融市場的影響。在魯尼於今夏宣佈開展大規模的化石燃料削減之後，柯芬説：“BP如今成為了應對氣候變化的行業領頭羊。”即便如此，他依然對石油公司是否真的能夠像其説的那樣重構自身存在很大的疑問。他還質疑大型石油公司是否會拋棄其長期以來將分紅與化石燃料生產掛鈎的做法。（BP稱從現在開始，公司將在考慮分紅時增加環保的權重。）
隨着激進投資者變得越來越有組織性，出於對環保以及金融風險的考慮，從資產組合中剔除能源股的動作亦是如此。Carbon Tracker Initiative的油氣和開採負責人安德魯·格蘭特説：“投資者可能對環境一點都不關心。但他們收到了來自於其客户的壓力。在眼下，金融法規真的已經與環保法規接軌。”
在美國和歐洲，數十隻養老基金和多家政府機構已經開始通過拋售化石燃料股票回籠了數十億美元的資金。激進投資機構Fossil Free稱，總資產額超過14萬億美元的各大機構投資者如今正專注於撤資。馬薩諸塞州劍橋市研究與倡議機構Union of Concerned Scientists問責運動總監凱西·穆爾維説：“投資者越來越瞭解這些公司。”她還表示，環保主義者擔心各大公司將通過“商業手段”而不是真正的碳排放削減來實現淨零目標。她説：“要讓這些企業真正能夠懸崖勒馬，還有不少工作要做。”
股東們也在尋求從公司內部推動這一變革。自2016年以來，激進人士為推動氣候決議的通過一直在多家石油巨頭的年度股東大會上集結股東，以便達到進行投票表決所需的門檻。
2016年，由機械工程師轉而成為積極人士的荷蘭人馬克·範巴爾成立了股東組織Follow This，旨在通過股東決議向原油公司施壓，從而讓它們致力於實施環保政策。他説：“有人説，‘哦，你想改變殼牌？做夢吧。’”他在殼牌2016年年度股東大會上提出的第一份決議十分生猛：“我們告訴殼牌公司應摒棄油氣資源勘探業務。”這個決議很難通過，因為它是這家原油巨頭的唯一業務。他説：“不可思議的是，該決議得到了2.6%的支持。”
該組織的策略自那之後變得越發成熟，如今還包括直接與原油高管協商。去年11月，範巴爾從阿姆斯特丹坐上了歐洲之星列車，前往BP倫敦總部與魯尼會面。魯尼當時已經被任命為新首席執行官。這兩位舉行了閉門會面，當時魯尼向範巴爾透露BP將發生重大變化。範巴爾説：“魯尼堅信，他有必要在執掌之後做出重大聲明，而且需要股東的支持。”範巴爾決定，不會在5月召開的魯尼上任後首個股東會議上提出激進的決議，而是與魯尼合作，針對明年的會議制定一個聯合決議，從而讓BP致力於實施淨零策略。他説：“如果得到合理實施，它將帶來顛覆性的轉變。”
範巴爾成功地讓殼牌、道達爾、挪威國家石油公司以及BP對決議進行了投票。在美國，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阻礙了類似的激進決議，包括埃克森美孚和雪佛龍的年度股東大會，該機構稱投資者曾經嘗試干擾公司管理層決策。範巴爾對此十分樂觀，他堅信石油行業必須向現實低頭。他説：“我曾經夢想原油巨頭的首席執行官能夠頓悟，可以徹夜不眠地思考其孩子的未來。但這是不可能的。讓曾經的油氣大亨魯尼幡然悔悟的是公司的股東。”
然而，範巴爾認為BP的“油氣大亨”終於成為了他可以攜手的首席執行官。而且他認為魯尼在8月宣佈的計劃對於行業來説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範巴爾説：“這是第一家針對2050年目標採取實際行動，而不只是紙上談兵的石油巨頭。削減40%的原油產能真的是很激進的目標。如果有一個石油巨頭站了出來，而且得到了股東的獎勵，那麼其他公司就會效仿。”
當魯尼描述他的早期生活時，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他可以成為任何領域的遊戲改變者。他對BP尤為感激。他説：“相對於我的背景而言，公司給了我一個我以前做夢都沒有想到的機會。我並非出身與名校，或有着深厚的背景。”
這個説法着實十分低調。魯尼的父母在11歲便離開了學校，並在愛爾蘭凱利郡鄉下的一個奶牛場撫養了5個孩子。他説自己與自己的兄弟在年輕時就學會了如何通過工作來賺外快。當我詢問魯尼其倫敦家中書架上的綠色玩具拖拉機時，他稱這是在追憶自己的孩提時代。他説：“家裏從來沒有買過什麼好機器，但我們一直都想要好東西。我們通過倒賣舊拖拉機來賺錢。只要能賺錢的活都幹。”
他最深刻的記憶便是自己與同齡人的不同。他説：“男孩們擅長玩愛爾蘭曲棍球[傳統的愛爾蘭體育運動，類似於長曲棍球]和橄欖球，但説實話，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我覺得自己的手很笨，然而在農場，一切活都得用手來完成。”
魯尼是家裏的第一個大學生。他在從都柏林大學畢業後直接以鑽探工程師的身份加入了BP，而且先後數年效力於英國北海、阿拉斯加、挪威和美國的一些項目。他最終被前首席執行官約翰·布朗尼欽點為“海龜”（名字取自於忍者神龜），也就是有望向高層發展的高管助理。為了幫助其打好基礎，布朗尼將他派往斯坦福商學院學習了一年。
即便在現在，魯尼説自己的童年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他認為，童年讓自己意識到非常有必要招募那些感覺自己與眾不同或受到歧視的人士。自他擔任首席執行官之後接受的少數幾次採訪中，有一次便是接受跨性別維權人士、製片人傑克·格拉夫的採訪，魯尼對傑克説，如果任何BP員工不支持性少數羣體權益，“那麼他就不屬於BP這個大家庭”。在轟動的“黑人生命亦寶貴”抗議活動中，他在6月1日致BP全球員工的信中敦促員工大聲揭露其生活中以及BP公司內部的種族主義。他説，自己隨後與員工召開了痛徹心扉的視頻會議，“員工們有的留下了眼淚，有的失聲痛哭”。
作為首席執行官，魯尼已經將心理健康作為BP的首要慈善事業，公司向英國精神健康機構Mind捐獻了大量的資金。他將其看作公司內部的一個關鍵問題，並認為疫情讓其出現了“進一步升級”，但這明顯也是私人問題。他説：“在人際關係方面，我自己也面臨着一些挑戰。我也接受過心理諮詢等服務。我認為每個員工都會受到影響。”然而，他並沒有透露這方面的細節。在封鎖期間，魯尼向BP員工推薦了冥想應用程序Headspace，他稱自己如今每天晚上都會使用。他説：“它就在我的牀邊，其播放的陣陣波濤聲能夠讓我的心境平靜下來。”
魯尼並沒有大企業高管的典型做派，他似乎對於這種負面形象很在意。當BP的官方網頁便將其稱為“伯納德”，他創建了一個新Instrgram賬户，其為數不多的幾十張照片除了常規的企業照之外還包括同性戀驕傲大遊行的彩虹，熱帶雨林，他通常在這些場合下身穿藍色牛仔，很少扎領帶，即便在5月召開的股東大會上也沒有扎領帶。
這位新首席執行官敦促員工與外界溝通，有一些員工採納了他的建議，使用新冠疫情封鎖這個機會與他進行在線溝通。在一個視頻電話中，英國加油站工作人員向魯尼講述了疫情期間作為必要一線員工拿低薪的難處。魯尼隨後便為他們漲了工資。在托萊多BP-Husky煉油廠運營協調員何塞·羅德里格茲因一時衝動，使用公司的內部社交網Yammer向魯尼發牢騷，並邀請他參加員工會議。羅德里格茲對於能夠得到魯尼的反饋感到震驚。魯尼迅速地確定了一個日期，而且通過視頻與煉油廠工人聊了20分鐘。羅德里格茲眉飛色舞地説：“我們感到他真的是很關心我們。”他還表示，魯尼不同於其此前29年BP職業生涯中所經歷的四位首席執行官。羅德里格茲説：“一位工廠經理的母親剛剛去世。伯納德説，‘別忘了你的父親，他可能在掩飾自己的悲痛。’”羅德里格茲和魯尼自此之後便一直保持着聯繫。
我們很容易將其看作BP形象重塑舉措的一部分，因為在眼下，公司已經承諾對發展方向進行重大調整。然而據我們所知，它似乎也反映了魯尼真實的管理風格和個性。
即便如此，這位首席執行官也很難説服那些記性好的外部懷疑人士。公司於1997年推出的“超越石油”品牌重構計劃便是由Ogilvy Public Relations Worldwide設計的一個價值2億美元的公關活動。當時BP向世界宣佈，公司將“思考油桶之外的事情”。為了凸顯這一理念，時任首席執行官布朗尼將公司的名稱從英國石油簡化為BP。
對於一些人來説，魯尼的“重構能源”計劃聽起來沒有多少區別。Union of Concerned Scientists的穆爾維説：“我們此前也聽説過類似的計劃，也就是BP的‘超越石油’計劃。人們當時對此抱有很大的希望，這個計劃聽起來非常有突破性。”她説，環保主義者擔心會再次失望。
布朗尼稱，他的舉措在當時取得了實質性的進展，意味着公司真正開始擔心碳排放問題，也是公司有別於其他石油巨頭的一個地方。他説：“業界認為此舉對整個行業構成了很大的威脅，並認為BP已經走上了歧路，但我們並不是在洗綠自己。”
在該活動推出之際，BP剛好在美國進行了80億美元的太陽能電板投資，但這場冒險對於BP來説可謂是血本無歸，因為當時中國開始了大規模的電板製造運動，而且價格比BP低得多。BP隨後收購了英國太陽能公司Lightsource 50%的股份，並通過其修建和運營太陽能電廠，但沒有製造面板。布朗尼稱，石油公司在上個世紀90年代便清楚地意識到，其碳排放對全球氣候造成了嚴重的破壞。然而，當時人們並沒有多少緊迫感。布朗尼説：“當時的狀況與眼下相距甚遠，我們有大把的時間。”
但時間對於魯尼來説是件奢侈品。為了在30年內實現淨零排放，他必須迅速地改變BP，而且刻不容緩。布朗尼稱，此外，與上個世紀90年代相比，當前的投資者不會容忍任何虛偽行徑。他在談到用植樹或保護現有森林等舉措來平衡碳排放時説：“光把抵消碳印記掛在口頭上是不行的，得付諸實際行動。”
投資者和基金人士終於聽到了魯尼的“實際行動”計劃。（而且他説，該計劃並不依賴於碳抵消）。BP策略部門新負責人奇爾琪婭稱，疫情讓變革需求變得更加緊迫。她説：“説到其中的教訓，疫情告訴我們，我們所處的這個環境非常脆弱。它凸顯了我們多元化的需求。”她説自己在今年早些時候辭掉了麥肯錫的工作，因為魯尼此前説服了自己，稱BP將專注於削減排放，而且會不折不扣地去做。她説：“我想，‘哇，這些人對此是認真的。’我認為如果我們獲得成功，其他公司便會效仿。”
位於紐約的環境捍衞基金的負責人科拉普曾經與魯尼多次會面，包括在疫情期間的視頻會面，來探討BP的淨零計劃。他説BP從今年開始就需要部署一系列解決方案，這樣才能滿足其2050年目標。科拉普建議魯尼迅速地從化石燃料轉變為低碳能源生產，減少原油設施的甲烷等污染物的排放，並中和任何存在的碳排放，包括通過保護現有的熱帶雨林。他還説，所有這一切都應該大規模地開展。他説：“他們實現轉變的里程碑必須減少對油氣的投資。我們敦促伯納德要實現這一轉變過程中的里程碑。”
一個超越一切的關鍵問題在於：這家能源巨頭願意放棄多少油氣資源？BP稱公司將使用其油氣生產來資助低碳能源。如今，公司賬面上有193億桶的儲備。
然而按照淨零策略，數億桶油氣可能將永遠沉睡地底，成為財務領域所謂的擱淺資產。環保主義者擔心，隨着全球價格的上漲，BP可能會因此而擴大鑽井活動，而各大石油公司和歐佩克富油國在過去數十年間都是如此。BP稱，公司去年在可再生能源領域的投資不到其152億美元資本支出的3%。市場情報公司Rystad Energy的能源服務研究業務副總裁馬修·菲茨蒙斯稱，當前整個行業未來五年在清潔能源方面的開支預計將達到資本總支出的9%。這些數字對環保主義者來説無異於杯水車薪。倫敦非政府組織ClientEarth的律師蘇菲·馬佳納克説：“在過去20年中，整個行業一直對這個問題視而不見，但願它如今能夠得到重視。”
對於魯尼及其大型石油同行來説，終極挑戰在於既要改變這一態勢，又要找到方式來交付股東要求的利潤。有一件事似乎是肯定的：在今後數年內，BP和其他公司可能會繼續其油氣生產。魯尼在8月公佈其計劃時説：“要通過關閉龍頭來實現一家110歲公司的轉型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位於巴黎的國際能源機構稱，即便油氣公司在太陽能、電動汽車和風力發電機方面投入重金，但隨着新興國家財富的增加，全球對石油的需求預計至少在未來10年內依然會呈現出上揚態勢。
當我問魯尼，隨着公司減少化石燃料產能，BP是否必然會面臨利潤率下降的問題？他説，相反，他認為BP將從能源轉型獲得巨大收益。各大政府正在投入海量的資金來推動能源轉型，包括歐盟數萬億美元的疫情恢復計劃。這些原油巨頭可以藉助數萬名工程師和國際化的供應鏈參與這一進程。魯尼説：“各國將花費數萬億美元來重建和更換全球的能源系統，繼而會為像BP這樣的專業公司帶來巨大的機遇。”
除了提及財務機遇之外，魯尼聽起來越來越像一位真正的氣候保護主義者。他説：“目前各大公司有站隊的趨勢。我對這個不感興趣。我希望大家去做我認為有益於這個世界的事情。關鍵在於找到適合BP的發展之路，以及適合所有人的發展之路，這個沒有什麼區別。”
10年之後：Deepwater Horizon災難讓BP發生了哪些轉變
10年前，BP油井的爆炸導致了美國史上最嚴重的原油泄漏事件。公司依然在為此買單。
2010年4月20日，Deepwater Horizon井架正在鑽探位於路易斯安那州近海的一個名為“馬貢多”的超深油藏，油田名字取自於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知名著作《百年孤獨》（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中的地名。隨後，該項目成為了一個史詩級的災難。
氣體撕裂了油井，在墨西哥灣深達1.5英里的海底發生爆炸，11名平台員工因此而喪生。它所引發的火焰束在太空中清晰可見，同時也對海灣的漁業資源和濕地造成了巨大破壞。在這場持續了87天、美國史上最大的漏油事件中，約320萬桶的原油流入了墨西哥灣，還有81萬桶油被BP回收。
10年過去了，特朗普政府已經回滾了多項Deepwater Horizon事件之後制定的重要監管法規，包括獨立檢查和安全要求，例如預防爆裂的備用系統。
這場事故讓BP的可信度在隨後的數年中一蹶不振，直到如今才開始有所好轉。當時幫助監管清理舉措的BP高級副總裁、BP現任首席執行官魯尼説：“這是一個令人絕望的困難經歷。”法院認為BP在安全方面走捷徑，奧巴馬總統譴責公司“行事粗心大意”。
BP依然在支付約690億美元和解費用以及當地社區和海灣沿線各州補助金的剩餘部分，包括去年支付的約24億美元。公司預計自己在未來13年內每年將支付約10億美元的費用。
儘管出現了這一災難，BP依然在墨西哥灣深水井的鑽探方面投入了大量資金，而且其目標是到2020年中期實現該海域每天約40萬桶的產量，與爆炸前2009年的產量一致。但魯尼稱，Deepwater Horizon讓公司發生了永久性的變化。他説，安全環境目前已經成為BP運營的首要考慮因素，而且公司也學會了不能過於依賴某一個單體項目，這是評論人士在2010年事故之後用來批判BP的一個罪名。
他説：“我們永遠不會忘記，而且必須始終銘記。我們在事故之後感到羞愧難當，對此，我個人完全有理由認為羞愧感從很多方面來講是件好事。”然而，對於BP和海灣沿岸來説，這是一個異常慘痛的教訓。（財富中文網）
本文另一版本刊載於《財富》雜誌2020年8/9月刊，標題為《BP終於準備“另起爐灶”了嗎？》
譯者：馮豐
審校：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