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爾·舒曼:我採訪張一鳴後,想到了這些

導讀:TikTok被推上了中美科技競爭的第一線,美國在拿不出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公然指責TikTok威脅國家信息安全,無他,只因這是一家中國公司,而中國天然不被信任。令人費解的是,美國以霸權手法打壓中國,反倒指責中國是霸權主義,擔憂中國對互聯網自由帶來威脅。本文為《大西洋月刊》記者邁克爾·舒曼對張一鳴的採訪手記,從中可以一窺美國人的這種矛盾心態。觀察者網翻譯此文,供讀者參考。

【文/邁克爾·舒曼 譯/觀察者網 由冠羣】

美國希望中國變成什麼樣子可以從張一鳴身上體現出來。他是“字節跳動”公司的創始人和首席執行官,該公司擁有一個非常流行的社交媒體平台TikTok。他是一個連續創業者,已經建立了多個應用程序和搜索引擎。張的故事不是一個山寨抄襲者或劣質品生產者的故事(中國企業主給外界的刻板印象),而是一個創新者的故事。

在過去半個世紀的大部分時間裏,華盛頓的主要外交政策目標之一就是創造更多的張一鳴。美國相信,創造更多的張一鳴可以把共產主義中國改造成一個更像自己的富裕、自由、創新和開放的社會。在這個社會里,一個像張一鳴這樣的無名小卒,只要稍微有一點資本主義小聰明並掌握了相應工具,就可以創建企業並思考出可能改變世界的想法。

邁克爾·舒曼:我採訪張一鳴後,想到了這些

《大西洋月刊》刊文評論抖音事件 圖片來源:網站截圖

從某種程度上説,張證明了美國這種做法的成功。TikTok可能是中國人的,但它已被美國人視為自己的一部分。臉書是用來分享嬰兒照片的,推特是用來進行政治宣泄的,Instagram是用來炫耀你有多受歡迎的,而TikTok則有某種傻乎乎的簡約美——在這個論壇上,你可以展示自己在客廳大跳熱舞,假唱冷笑話,模仿憨憨的動物,向他人分享你個人生活的片段。

美國長期以來一直引以為傲的是,它對來自任何地方的任何人和任何東西都開放,這種開放改善了我們的生活和生計。按照美國人的説法,美國一直英雄不問出處,歡迎甚至珍視企業家精神和企業家的勇氣和才氣。

那麼,你可能會認為,從華盛頓到華爾街,張一鳴都會被奉為中美兩國最優秀人物的化身,是中美合作所造就的成功人物。隨着總統大選的臨近,唐納德•特朗普和喬•拜登都應該利用TikTok來吸引年輕選民。紐約銀行家們應該競相幫助字節跳動公司在美國證券交易所上市。

幾年前,這一切還都可能發生。但現在不行。大多數美國人,無論是否涉足政治圈,都已不再把中國視為潛在的合作伙伴,而是視為戰略敵人。特朗普正在推特和新聞發佈會上指責北京。耐心接觸的舊對華政策被嘲笑為天真的自由主義幻想,只不過是把財富和權力拱手交給了專制主義對手。透過這面多稜鏡,張和TikTok所展現的不是美國對中國做對了什麼,而是做錯了什麼。作為一款主要用來展示瘋狂熱舞或小年輕戲弄自己寵物貓的手機應用程序,TikTok成了中國威脅的一部分:共產主義政權的高精尖科技優勢,深入滲透進美國社會,偷竊美國的機密,監視美國的公民,幫助北京達到邪惡的目的。

因此,美國財政部長史蒂文•姆努欽(Steven Mnuchin)表示,鑑於華盛頓持續增長的反北京共識以及共和黨鷹派的慫恿,財政部準備在本週對如何處理此應用程序提出建議。

密蘇里州共和黨參議員喬希•霍利(Josh Hawley)告訴我説,使用TikTok的美國人“應該擔心它,因為它是北京的一個監視裝置。這是大家手機上的特洛伊木馬。”

乍一聽,這種警報像是妄想症發作。孩子們隨着嘻哈音樂跳舞的視頻怎麼可能構成可怕的威脅呢?但在華盛頓,人們真的很認真看待TikTok對國家安全構成的威脅。在最近幾周,人們對該公司的態度也變的強硬起來。TikTok已成為一個新挑戰出現的象徵,一個崛起的、具有科技能力的中國不僅向自由社會提出了這一挑戰,而且也向美國在技術領域的主導地位提出挑戰。今天的互聯網在很大程度上是由Alphabet、亞馬遜和臉書等美國公司或好或壞經營的,而TikTok是第一家真正突圍而出開始影響美國和全球意識的中國公司,這也是其中國同行,如阿里巴巴、百度和騰訊公司,迄今還沒有做到的。

美國人現在普遍擔心,藉助其日益強大的技術實力,北京可能正在創建一個龐大的信息數據庫,這些信息可能被北京利用來識別或勒索美國公民,或者用於我們還沒有想到的其它目的。令人擔憂的是,TikTok可能是一個功率強大的真空吸塵器,吸收不知情美國人的圖片和個人信息,以滿足北京貪婪的胃口。因此,TikTok發現自己不僅是中國崛起和滲透美國的象徵,而且身處中美新一輪大戰的最前線。

張堅稱,字節跳動從未向中國政府提供過有關美國人的信息,以後也絕不會提供。“我們從來沒有收到過這樣的要求……從中國政府,我們認為也不會有這樣的要求,”張告訴我。“即使我們接到這樣的要求,也不可能答應”。

他可能是非常真誠的。沒有確鑿的證據表明他在為共產黨工作,至少沒有公開的證據。(張告訴我他不是黨員)但在越來越不信任中國的氛圍中,張的承諾和保證並沒有什麼意義。這個政權給人打造的印象是,其14億公民都對黨忠誠,或者可以讓他們對黨忠誠。從理論上講,這意味着任何持有中國護照的人都可能是間諜,或者被迫成為間諜。怎麼阻止這個政府忽然有一天向張施加壓力要求他為政府做事呢?

張一鳴將來能做、會做或可能做什麼,這是一個充滿假設和無法回答的兔子洞問題(譯註:兔子洞是《愛麗絲夢遊仙境》中引導愛麗絲進入仙境的入口)。我們問這個問題本身就説明了美中關係現在有多糟糕。奇怪的是,圍繞這個以青少年為目標用户的視頻分享應用程序發生了很多事,這表明兩國正在走向新的(或許是不穩定的)合作,抑或是滑向超級大國互相對峙的狀態,產生可能摧毀世界和平與繁榮的災難性後果。TikTok的命運也會告訴我們中國是否還能繼續其歷史性崛起的進程,進而挑戰美國在世界政治和經濟舞台上的主導地位:中國領導人知道,他們必須把自己的國家轉變成一個技術強國,以便將本國的經濟成就和外交影響力提升到新高度。如果地緣政治的不利因素能阻礙張的雄心壯志,那麼這些不利因素也可能摧毀中國的雄心壯志。

最重要的是,關於TikTok的爭議為我們提供了一扇在此關鍵時刻觀察美國社會和中國社會的窗口,讓我們瞭解到美中兩國社會可能的發展方向。TikTok展示了當代中國最好和最壞的一面,既有創造財富和惠及眾人的無限潛力,也有威權主義膨脹所引發的恐懼和衝突。此前,沒有一家中國公司能像TikTok這樣緊密的融入美國人的生活。在一個出現了侵入性技術和大數據,外國威脅日益顯著的時代,如何處理TikTok這一應用程序正考驗着我們是否還堅守自己的理想信念。

智庫“新美國”(New America)的中國和網絡安全專家薩姆•薩克斯(Samm Sacks)告訴我説:“我們正處於拐點。我們能在使用技術保護自己的基礎上保持開放性嗎?這種開放性曾是我們最大的優勢之一。而現在規則卻是隨時改變的。”

像大多數記者一樣,我更喜歡面對面的進行重要採訪:你可以一窺某人的性格 —— 他們如何穿着,他們的肢體語言,其他人是如何與他們互動的。我最先與人討論如何見張時就抱有這樣的想法。但是,這場疫情使我們無法進行面對面的交談。最後我和他只能在Zoom上聊天,這極大減小了我瞭解其人個性的機會。

不過,線索總是存在的。在計劃採訪時(我和他談了兩次),我在電子郵件中稱他為“張先生”。我並不認識他。在中國,商人在接受採訪這類事情上往往傾向於變的更正式。但TikTok的通信主管輕笑着告訴我説,“你是唯一一個叫他張先生的人。”在字節跳動公司,他直接讓人稱呼他的名字,所以直接叫他一鳴就好。不拘小節似乎是他的標誌性特點。在我們第一次採訪開始時,張談到了在疫情爆發期間,他是如何通過網絡管理字節跳動公司的。“他們並不怎麼太需要我,”他調侃道。他表現出中國商界領袖羣體中少見的隨和態度,在我報道中國新聞的18年裏,這種人我只見過很少的幾次。

邁克爾·舒曼:我採訪張一鳴後,想到了這些

平易近人的張一鳴 圖片來源:CNTV視頻截圖

在張先生看來,他只是一個普通人,出生在中國東南部福建省一個鮮為人知的小鎮——龍巖。他的父親是當地市科委的圖書管理員,母親是一名護士。他童年的大部分時光都花在了閲讀上——從各種小説到音樂雜誌無所不讀,父母總給他一點零用錢來支持鼓勵他的這一愛好。37歲的張很幸運,他是中國資本主義革命的產物,在這場革命中探索新思想是流行風潮。鄧小平在張出生前不久啓動了經濟改革,而福建碰巧就是首批向世界開放的中國省份之一,因此也是改革最早的受益省份之一。到了張上中學的時候,他的父母已經有了足夠的錢去買一台電腦(他的父親想在重新開張的上海證交所股票交易中碰碰運氣)。張學會了如何使用Windows3.1操作系統並掌握一些基本的編程知識。他説:“你可以自己做很多事情。你有了創造事物的自由。我認為這就是計算機的魅力所在。”

然而,他直到上大學後才開始把技術當作自己一生為之奮鬥的事業。畢業一年後,他和一羣商人開發了一個旅遊搜索引擎,最終這個引擎被Tripadvisor公司收購。然後他離開原來的公司去了微軟,但在那隻呆了六個月,他確信自己不適合大公司。在另一家初創公司短暫任職後,他在位於費城附近的Susquehanna International Group(SIG)金融公司支持下,創建了一個房地產搜索引擎。

到了2011年,張一鳴又準備玩一些新東西。他開始思考科技的未來,並在手機上找到了答案。他回憶道,“移動設備的臨界點已近在眼前”。在SIG的支持下,他籌集到了200萬美元,其中還包括少部分他自己的錢,然後在2012年用這筆資金成立了字節跳動公司。他挖走了之前公司的6名員工,又將北京一間公寓改造成臨時辦公室,供他們開發移動應用程序。(今天,字節跳動擁有一羣知名投資者,包括軟銀(SoftBank)、KKR、Hillhouse Capital Group和紅杉。仍是股東的SIG不願對其與張一鳴的業務往來發表評論。)在字節跳動推出的首批應用程序中,有一個新聞聚合平台“頭條”,它的字面意思是“頭條新聞”。這是一個轟動一時的熱門產品,直到現在還很受中國人歡迎。

幾年後的2017年,移動應用TikTok被開發出來。“我們把更多的注意力轉移到了視頻上,”張解釋道。“後來我們意識到普通用户很難創作視頻。然後我們就開始琢磨如何解決這個難題。”他們的想法是通過讓技術更易於使用來使普通人都能自由的表達自己。

最初,TikTok主要是在日本和菲律賓等亞洲市場受歡迎。在TikTok發佈數月後,字節跳動以10億美元的價格收購了中國的假唱應用程序Musical.ly。Musical.ly在美國已經有了相當大的用户羣,字節跳動將這款應用程序及其用户羣整合到了TikTok中。

雖然進入了美國市場,但沒人料到使用TikTok會成為一股熱潮。據研究公司Sensor Tower提供的數據,僅在美國就有1.65億次下載,全球下載量超過20億次,TikTok躋身全球最受歡迎的應用程序之列。美國人和其他地方的用户可以錄製和分享自己的視頻,比如假唱、跳舞、講笑話,或者其他一些滑稽、有創意、出人意料的個人(可能會令人尷尬)趣事。該應用程序與其它類似應用程序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TikTok的用户能借用和合成彼此的音頻,從而進一步降低用户使用門檻。

“我們希望它成為一個窗口,”張説。“它是一扇通往更廣闊世界的窗口。我們希望這個平台成為一個通往越來越大世界的窗口。”

(此時我必須承認,在我開始報道這個故事前,我對TikTok及其工作原理一無所知。我下載了它,翻遍了它無窮無盡的短視頻,很快發現我無法理解這個應用程序。我太內向了,所以不能向全世界展示我沒有跳舞的才藝,而製作一部好視頻所需的時間和精力顯然也是令人畏懼的。沒翻幾頁我就認識到,美國的95後是TikTok的主流用户羣,只能説我比他們早出生了許多年吧。)

美國人通常就喜歡這種創業故事,要是在過去,中國商業領袖的創業傳奇早把他們征服了。在2014年,阿里巴巴創始人馬雲在紐約證券交易所上市自己的公司時,他受到的禮遇是皇家級別的。房地產開發公司萬達集團創始人王健林收購了連鎖院線AMC和製片公司傳奇影業(Legendary Entertainment),後來在他另一家制片公司的協助下,AMC出品的電影《聚焦》一舉贏得2016年奧斯卡獎。

然而,事實證明,這一時期不過是中美合作的最後一曲輓歌。特朗普的上台和他大肆的誇誇其談已徹徹底底的將北京從一個合作伙伴(儘管是一個惱人的合作者)變成了偷偷摸摸盜竊美國工作崗位和技術並破壞美國民主的敵人。同樣重要的是,中國的政策也發生了大幅度變化,這使其看起來更像是威脅美國全球霸權和國內安全的對手。

張是個聰明人,他在推出TikTok時不會看不到在國內外運營同一款應用程序會有怎樣的隱患。從一開始,他就設想把TikTok打造成國際平台。TikTok從來就沒有在中國運營過。(字節跳動在中國擁有一個與TikTok幾乎完全相同的應用程序,叫做抖音。)

為了消除華盛頓對他及其公司的疑慮,張計劃的重要一步是將TikTok和中國切割。在美國政客增大壓力後,張試圖讓這款應用程序與北京保持儘可能遠的距離。TikTok的美國管理團隊被調離中國,轉而搬入美國的各個辦公室。管理美國TikTok業務的總經理瓦內薩•帕帕斯(Vanessa Pappas)堅稱張幾乎完全授權美國管理團隊來以他們自認為合適的方式經營美國業務。她説,儘管她與字節跳動總部就總體戰略和創意交換了意見,“但所有日常決策都是我獨立完成的。”她還説,自2019年加入公司以來,“人們經常問我到過中國多少次,實際上我只去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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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美國TikTok業務的總經理瓦內薩•帕帕斯 圖片來源:NewYorkMagazine視頻截圖

張一鳴還招募了一批令人印象深刻的新員工,以增強信心。今年3月,TikTok聘請了人脈廣泛的華盛頓政治説客邁克爾•貝克曼(Michael Beckerman)來處理美國參議員霍利等人對TikTok的刁難,併成立了一個由學者和其他專家組成的諮詢委員會,來指導TikTok如何對應用內容進行審核。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在5月份,當時迪斯尼的首席執行官凱文•梅爾(Kevin Mayer)被任命為TikTok的新首席執行官和字節跳動的首席運營官。“我們之所以聘用凱文,是因為我們在中國境外市場的業務開展的非常順利,我們需要了解境外市場的人,”張説。“我們是一家年輕的公司。我一直在考慮讓一些經驗豐富的高管加入管理層。”

梅耶爾和其他人的加入被業內人士認為是字節跳動在試圖讓值得信賴的美國面孔掛在這家中國公司前面。“我想不出他們還能做什麼,”紐約亨頓•安德魯斯•庫思律師事務所(Hunton Andrews Kurth)網絡安全業務負責人麗莎•索托(Lisa Sotto)如此告訴我。

然而很顯然,這一切都沒有成功安撫華盛頓的那些鷹派們。當我和霍利參議員談到此事時,他嘲笑張的變臉戲法是“荒謬可笑的”,並補充道:“他們是一家總部設在中國的公司。”這,似乎才是最重要的。

在某些方面,TikTok比其他任何一家中國公司更讓華盛頓頭疼,甚至比一直是政治靶標的華為都有過之而無不及。針對華為的國家安全案件更直接。該公司提供所謂的關鍵基礎設施,即無線系統的螺母和螺栓。任何一個政府都會,也應該,警惕重要的通訊網絡基礎設施可能會受到潛在外國對手的攻擊。但華為生產的設備可以很容易被瑞典的愛立信(Ericsson)等友好國家公司的設備替代,而且華為的設備可以簡單的被拆掉並更換,就像英國所要做的那樣。

而TikTok則呈現出一個完全不同的難題。首先,這款應用已經安裝在數百萬美國智能手機上。最近發生的兩起中國黑客攻擊事件加劇了華盛頓對數據安全的憂慮:2017年黑客攻擊信用報告公司Equifax,以及2015年黑客對聯邦政府人事管理辦公室(Office of Personnel Management)的攻擊。在這兩起案件中,安全專家都指責是北京發起了攻擊。大家的假設是中國當局正在彙編美國公民檔案,其目的不明,但很可能是出於不可告人的目的。TikTok可能是一個稱手的工具,可以在這些檔案中添加豐富的新細節。更重要的是,TikTok從事的是內容業務。它既可以作為傳播信息的渠道,也可以作為收集信息的渠道,因此可以成為中國政府的宣傳工具。

但這都是理論上。似乎沒有任何確鑿的證據表明TikTok與中國分享了有關美國人的隱私數據。該平台説,它將美國人的數據存儲在美國和新加坡,因此中國政府是無法獲取這些數據的。去年在加州提起的一項訴訟稱,TikTok竊取了私人數據,並將其傳送到中國的服務器上,不過原告有什麼證據尚不清楚。(TikTok不願對一個正在進行的法律訴訟案件發表評論。)當我向霍利辦公室追問,他們是否有任何不利於字節跳動或TikTok的確鑿證據時,回應是他們主要基於推測:中國法律要求中國公司將數據交給政府,這位參議員在發給我的評論中如此強調。他們由此得出結論,TikTok至少是一個潛在的威脅。

不過目前尚不清楚,作為一家中國公司的字節跳動是否有義務與北京分享有關美國人的數據。霍利的觀點反映了一種普遍持有的觀點,即中國法律賦予政府全權去處理中國企業持有的數據。但一些專家認為,問題並不是那麼簡單,尤其是在數據保存在中國境外的情況下,也有中國科技公司拒絕政府要求拒不交出數據的例子。

在本應是一個相當簡單的法律問題上產生分歧,這一事實本身就點明瞭真正的問題:中國的法律是以一種鬆散呆板的方式制定的,這就給了官員們或多或少的操作空間。中國沒有獨立的司法體系,企業和個人幾乎沒有能力對抗他們的政府。因此,如果政府想要什麼,比如某些美國人的數據,你可以打賭他們肯定會有辦法得到。

以此類推,TikTok公司,或者任何一家中國公司,都是不可信任的,因為中國是不可信任的。“可能有很多TikTok公司的人只不過是想經營一家盈利的公司。但他們做不到,”哈里斯•布里肯律師事務所(Harris Bricken)的創始人丹•哈里斯(Dan Harris)説,他經營的是一家專門從事中國業務的律師事務所。“如果你瞭解中國的遊戲規則,你就不能説TikTok是安全的。”

在某種程度上,這些事件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異常之處。在中國經營的公司,無論是本地的還是外國的,都會因為被認為是政治不正確而多次與敏感的官員互相扯皮。但這種干擾提高了TikTok對內容的審核門檻。所有社交媒體都面臨着節制內容的挑戰,就TikTok來説,批評他們的人假設TikTok選擇什麼內容應該出現在應用裏的標準是中國審查官員的好惡。TikTok當然否認這一點,並堅持説,決定什麼內容出現在應用裏由美國管理團隊負責。

無論如何,難以避免的爭議接踵而至。在美國,喬治•弗洛伊德事件發生後,美國爆發了“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和反警察暴行與種族主義抗議活動,而TikTok則受到了猛烈抨擊,被指責為壓制與這些活動相關的視頻。TikTok的説法則是暫時的技術故障。

面對來自中國的威脅,國會和白宮傾向於採取美國官員先前避免採用的措施對抗中國——對企業和個人施加限制。中國研究人員的簽證名額被縮減。一個負責審批外國收購美國公司手續的政府機構——美國外國投資委員會(CFIUS)被賦予了更大的權力,其假想敵正是中國。美國國會也努力阻止中國企業在美國股市上市。陷入這張新編控制網的中國商業領袖絕不僅是張一人。即使是曾經的美國寵兒馬雲也在2018年吃了閉門羹,美國外國投資委員會拒絕其金融科技公司螞蟻金融(Ant Financial)收購總部位於達拉斯的支付服務商速匯金(MoneyGram)。螞蟻金融決定本月在上海和香港市場上市,而沒有走阿里巴巴紐約上市的老路。

華盛頓正以類似方式處理TikTok。霍利今年3月提出一項議案,禁止政府僱員使用TikTok,還提出立法,明確禁止像TikTok這樣的公司向中國發送數據,限制他們可以從用户那裏收集到的數據類型,從而在中美之間建立一道更牢固的防火牆。五角大樓已經通知軍方人員從他們手機中刪除該應用程序。在參議員馬可•魯比奧等人的督促下,美國外國投資委員會對字節跳動收購Muscial.ly公司一事展開倒查,並最終可能迫使TikTok減少對Muscial.ly的投資。霍利告訴我:“最好的結果是讓字節跳動出售TikTok,使其變成一家總部設在美國的美國公司。”(TikTok不願討論從字節跳動剝離的可能性)其它國家則更進一步:此前TikTok最大的市場印度在6月份封禁了TikTok,澳大利亞的政客們在討論是否澳大利亞也要這樣做。

美國企業研究所(American Enterprise Institute)專門研究網絡安全的學者克勞德•巴菲爾德(Claude Barfield)表示,TikTok事件如何發展“將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TikTok以外的問題”。

事實上,無論他把服務器放在哪,招募了多少美國精英,或者他如何組織自己的經理人,張一鳴都無法單槍匹馬的重建美國對中國的信任,而這才是他真正的問題所在。堅定反對一個崛起的中國可能是現在美國左翼和右翼唯一能達成共識的事。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問題能把參議院民主黨領袖查克•舒默(Chuck Schumer)和保守派旗手湯姆•科頓(Tom Cotton)這對奇怪的組合綁定在一起呢。現在這兩人都異口同聲的要求政府情報專家調查TikTok引發的安全風險。

隨着張一鳴被美國拒之門外,整件事產生的潛在影響可能會遠遠超出他個人財富和公司所有權的範圍。只要與粉絲數量龐大的中國市場脱鈎,他很可能會完好無損的倖存下來。真正受損的將是中國的抱負和經濟前景。直到現在,TikTok仍然是中國唯一成功走向世界的中國科技公司,完全憑藉自身的獨創性贏得了全世界用户的喜愛。如果TikTok的成功故事最終以悲劇收尾,那就標誌着北京日益膨脹的威權主義和進行國際對抗的嗜好正在削弱中國企業家的競爭力,或者往大了説,在削弱中國成為科技領導者的可能性,這將導致本國科技企業無法與美國的對手競爭並難以創造影響世界的科技成果。如果中國無法在世界科技領域佔據重要地位,迫於成本上升和人口老齡化所帶來的沉重負擔,中國可能會陷入困境,無法繼續發展經濟從而晉身世界最富裕國家之列。

但如果華盛頓採取嚴厲措施封禁TikTok,美國也將蒙受損失。這將意味着在日新月異的科技發展面前,美國人已無法找到一條中間道路既能維護自己的價值觀又能保護自身安全。這就是為什麼“新美國”智庫學者薩克斯最近會宣稱關閉TikTok是“一個可怕的想法”,“這意味着在跟北京有樣學樣”,通過煽動國家安全恐慌來限制美國人的網絡自由。

這引出了一個醜陋不堪的前景,那就是摧毀互聯網的一大主要用途 —— 把世界團結在一起,加強不同社會之間的聯繫。如果我們開始禁用應用程序或限制訪問,那互聯網最終就會變的支離破碎,世界將變的更加分裂而不是團結。這不是大家想要的那種互聯網。儘管有關TikTok的頭條爆料和嚴厲警告連綿不絕,根據Sensor Tower提供的數據,在本年第一季度,TikTok的全球下載量已達3億次,僅在美國就有2000萬次,該季度下載量已經遠遠超過其他任何季度。

也許TikTok(就此而言,還有所有數據收集技術公司)確實對我們的隱私和安全構成威脅。但我現在開始擔心的是,我們會通過效仿威權主義的手段來對抗威權主義。

當然,美國封禁TikTok的動機大不相同,但卻殊途同歸 —— 都是由政府來決定我們能或不能在互聯網上做什麼。這就將美國政府置於進退失據的境地,即通過破壞我們的價值觀來捍衞我們的價值觀。這絕不是戰勝恐懼的最好方法。

(觀察者網由冠羣選譯自美國《大西洋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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